第33章 巡天青鸟(1)
◎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
四个小时后, 廷巴克图军区医院。
方彧被按到了病床上,裹上一层毯子。
“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玩意?我——”
方彧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捧康乃馨后,惊恐万状道。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弯下腰,将她耳边的头发扯上去, “啧啧”两声, 又拽下来, 抱起胳膊,不满道:“方中尉, 您从来没打理过发型吗?”
方彧气势萎靡:“没……”
“怪不得,怪不得。”女人用手指戳着她的发心,伸出左手一比,递给她看,“你看,四根指头,你的发际线很危险哦。”
方彧捂住脑袋:“我, 我知道了!”
“怎么样了?”一个戴着鸭舌帽、挂着工牌的人探进一个脑袋, “可以开始拍摄了吗?”
女人扭过身, 比了个手势:“再等等, 产品的状态太糟糕了哦。”
方彧:“产品……?”
女人笑容满面:“客人,客人。”
方彧警惕地往后一缩:“我不接受采访。”
女人拿出粉饼,向她脸上扑去:“这个事情我不管哦,是你们什么领导交了钱,我们才过来的哦——闭眼。”
“!?”
方彧在大毛刷触及眼睫的前一刻, 紧紧合上双眼。
她任人在脸上大肆施为了一番, 也不知被弄上些什么。
化妆师喃喃自语:“你们领导说叫给你化得虚弱一点啦, 但我看你脸色已经够差劲的了——如果平常日常妆的话, 要化得红润一些才好哦——好啦, 看看怎么样?”
她将镜子递到方彧面前。
里面照出一位楚楚可怜的陌生人来,看起来挺日薄西山的。
方彧沉默良久:“……谢谢。”
这时,门开了,谢相易抱着文件走进来。
他看了眼化妆师:“谢谢,您可以先出去了。”
化妆师以八卦的眼神看了谢相易和方彧两眼,扭着屁股走开去。
小谢公子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沉默片刻,居然噗嗤一声没憋住,笑了。
方彧:“……你还笑?”
谢相易压下嘴角,将文件递过去:“又不是我要采访你,我们军区只负责最基本的善后事宜——恭喜你,一等勋章已经审批通过了,需要你签字。”
方彧背过手,蛮横无理道:“不签。告诉他们,我不要勋章,也不要采访。”
谢相易弯了弯眼角,故意说:“以八柄诏王驭群臣:一曰爵,以驭其贵。二曰禄,以驭其富。三曰予,以驭其幸。”
方彧听得五迷三道:“……什么?”
谢相易笑说:“生杀予夺,古来人君不过此四事——杀和夺固然不可逃,难道生与予,你就自以为能做得了主吗?”
方彧沉默良久,坚决地把文件推回去:“这句话是不是和兵马俑一起出土的?”
谢相易真诚地塞回来:“其实还要更早一些。”
方彧再推开:“这道理虽然精深,但也太古老了吧,早应该被拍在沙滩上啦。”
谢相易又塞回去:“只要人还是人,被拍在沙滩上的就是不肯签字的你,不是它。”
“哟,方少校,这是玩什么拉锯战呢?”
谢相易闻声如五雷轰顶一般,猛地跳起来,眉目一时信马由缰、一时荒腔走板。他赶紧板起脸,转身就走。
方彧也很惊骇。她猛地转过头,险些扭了脖子:“方……什么?!”
“当然是方少校啊——谢中尉,您也不至于这样急着逃跑吧。”
陈蕤一身黑军装,扎着高马尾,站在门口,半认真半玩笑地向她敬礼。
“属下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特别行动部第十三中队队长,陈蕤,向您报道!”
方彧眨眨眼:“……”
谢相易将文件塞到陈蕤手中:“既然方的同事已经来了,那就请您负责让她签字,谢谢。”
陈蕤背过手:“虽然很乐意为您尽尽心,但我是来让她签泰坦号舰长的委任书的,不敢越俎代庖。”
谢相易横眉立目,一言不发就去推门,可木质的大门重量不轻,居然一下没推开。
“……!”
“小心。”陈蕤风度翩翩,代他撑开大门,将身一侧,让出一条路来。
谢相易:“?!”
气氛很诡异。
方彧虚弱又格格不入:“那个……舰长?谁……是舰长?”
陈蕤率先回过头,笑眯眯说:“自然是你。级研究后决定,就让你接任死者,来做泰坦号的舰长——如果做舰长的话,起码也要升到少校吧——所以我才这样喊你的。”
方彧如遭雷劈:“……!”
泰坦号……舰长?这是又是谁的主意?
啊喂,谁会愿意在一艘自己被绑票了十几天、上任舰长被自己手刃的星舰上工作啊?!
奥托大帝在上,她虽然心理素质好、唯物主义信仰坚定,这不代表她就不会有阴影好吧?
方彧的目光在谢相易和陈蕤之间游弋。
人情到底是冷漠的——
二者对视一眼,短暂达成共识:
“签字!”
**
方彧最终还是签了字——非但签了字,还搂着鲜花般的几个陌生小孩照了相、接受了《每日奥托》记者的采访。
“请问您在当时害怕死亡吗?”
方彧:“害怕。”
“人都是爱生恶死的,那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支撑着您救下这几个孩子?”
方彧想了想:“如果做不到,只是自己跑掉的话,有很大概率会被他们的父母起诉,如果打起官司就要付律师费……”
看到记者的脸色,她忙改口:“我身为联邦军人,职责是守护联邦的现在和未来。孩子,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呃,未来的树,大树……”
方彧感到自己像是在答阅读理解,每个词汇都很艰难。
记者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嗯,方中尉,那你当时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呢?”
方彧:“啊?”
心路历程?
平时理解别人的心路历程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要理解自己的?
“我没有心路历程。”方彧干巴巴地说,“什么都没想。”
记者尴尬地微笑:“啊,所以说处于一个忘我的状态,是吧?那您当时的情绪怎样、心里是否有过自我的战斗呢?”
方彧沉默半日,犹豫地问:“首先,我应该很害怕……接着,我应该感受到责任……最后,我……我得到了内心深处的勇气?”
记者点点头,看起来半哭半笑:“好,好的……”
记者站起身:“您好好养伤,我们这边就不打扰您了。”
方彧拘谨地往后缩了缩:“再、再见。”
探头看到记者消失在门后,方彧立刻跳下来,抓起纸杯猛灌了一口水:“……呼!”
“您在做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方彧:“洗刷我虚伪的喉咙和舌头。”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虽然方可能不喜欢,但这也不过是些很常见的宣传工作罢了。以后恐怕还会有很多的,您应该慢慢适应。”
方彧打了个哆嗦:“很多?我已经要被恶心死了——想一想明天会被推送到什么新闻,那里头会用一套官话,把我吹嘘成什么高尚勇敢的样子,我就已经恶心死了——啊啊啊!”
克里斯托弗笑容款款:“可是,被吹嘘总比被辱骂好些吧?”
方彧苦着脸:“克里斯托弗,我宁愿有人一针见血地骂我,也比口不应心地夸我强得多。”
**
十天后,方彧的假期结束。
她先去见了直系长官,驻廷巴克图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武官总领,从他那里正式接到了委任令。
委任令里确认了她被越级提衔为少校,成为泰坦号的舰长、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高级研究员,负责奥托-廷巴克图航线的物资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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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完材料后,她就想要走,总领却极力邀请,要留她吃一顿便饭。
“便饭”很好吃,有许多方彧闻所未闻的食材和烹调技术,但总领的嘴就像漏了一样说个不停,好像对他来说,话头落地是一件和人头落地一样可怕的事情——
方彧看他那满头大汗的辛苦样子,十分可怜,只得尽力做到有问必答,嗯嗯啊啊地附和,结果弄得自己也精疲力尽,吃得并不愉快。
“啊,对了,”总领拿起酒杯,又想起方彧并不喝酒,嘻嘻笑着放下,“少校,您去见过裴提督了吧?听说,您要和他一起回奥托?”
——由于泰坦号受到火灾影响,尚需修复,不能立刻上路。故此,联邦政府命令她搭乘廷巴克图守将裴提督的旗舰“青鸟”一起回奥托,参加勋章的颁发典礼。
方彧放下刀叉,老老实实地说:“还没,当然要等出发那天才会见到他啊。”
总领大惊失色:“什么,您没提前拜访他,就先来见我了?!”
方彧愣了一下:“这……有什么不对吗?”
总领瞠目片刻,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目光看着方彧:
“您想啊,他的官职比我高,后台更是硬得像部队里的馒头。我在他面前,只有趴在地上提鞋的份儿——您先来见我,不去拜访他,岂不是尊卑颠倒……这这这,太不尊重!”
方彧一愣:“不……尊重?”
总领紧张道:“你仗着一点功劳就就就——就轻蔑他,他心里会怎么想?这叫做矜功自伐啊,是大忌,大忌!裴提督是这廷巴克图的霸王,不,他是整个边区的一字并肩王——就算您是功臣,又救了安少将的女儿,安少将毕竟手里没兵——裴提督不待见您,谁敢待见您?裴提督给你穿小鞋,谁敢给你合脚的鞋穿?”
方彧又一愣:“我……轻蔑他?”
她迷惑地挠了挠后脑。
其实,她来见总领,也是因为不得不从这里拿材料。
——如果没有公务交集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谁也不会见。
没想到若不去见一面,就会令长官们感到自己受了轻视,长官自感受了轻视,就会给她穿小鞋,穿了小鞋,她就会前途暗淡无光,甚至被当做炮灰送命——
严重,后果太严重了。
总领点着头:“您还太年轻了,不了解这些也是难免,唉……今天幸亏您是遇见了我,如果遇上一个黑心嫉妒的家伙,早就跑到提督面前下眼药了啊!”
方彧不知说点什么是好,憋了半天:
“……谢谢。”
**
方彧走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大门,伸了个懒腰。
克里斯托弗:“您要现在去见裴提督吗?”
方彧叹口气:“算了吧,都已经是晚了一步咯,干脆就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反正明天就出发了。”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嗯,随您喜欢。”
方彧回到旅馆,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就抄着兜溜达出门去觅食,填饱她刚刚没填饱的肚子——
廷巴克图是边境要塞,这几年战争频仍,故格外萧索了。方彧转了一圈,也只找到一家卖意面的快捷连锁餐吧。
餐吧门庭冷落,只有一个瘦老头扛着高高一整箱预制面,正吭哧吭哧往下一步一挪。
方彧停住脚让路。
老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扛着箱子往下走。
突然,几个尉官从餐馆里吵吵嚷嚷闯了出来,和老头正撞了个满怀。
老头一个趔趄,肩上的箱子哗啦啦跌落满地,砸中了一个人的肩胛骨。
那人跳起来,揉着肩膀:“死鬼,不长眼啊!”
老头慌手慌脚去捡箱子:“对不起,对不起……”
饭店的经理闻声赶了出来,见了情状,一脸事不关己:“面都被你摔坏了,扣钱的啊。”
老头点头哈腰:“是,是……”
尉官大为不满,挥舞手臂:“哎哎,你这滑头,你们撞得老子肩膀都断了,光扣钱有什么用,赔钱!”
经理指着尉官:“喂,少尉先生,你不要蛮不讲理——看你这胳膊抡得跟大风车一样,哪里坏掉了嘛。”
方彧:“……”
她默默走上前,抬起箱子的一端。
老头:“你——”
方彧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要吵起来了。”
老头悄悄抬起箱子的另一端:“……得往下走,在地下。”
方彧和老头抬着箱子走到地下室。四壁漆黑,潮气很重,弥漫着一股厕所味。
两人把预制面的箱子往仓库里一扔,老头便几近仓皇般离开仓库,带着方彧回了自己的寝室。
老头扯了扯衣襟,缩手缩脚地看着方彧:“谢谢啊。”
方彧看了看四张联排的上下铺:“一共住了八个人吗?”
老头点点头,又解释说:“我不能在仓库里待太久,时间超过十五秒,就会被怀疑是要偷东西,会报警的。”
方彧想了想:“廷巴克图的生意……不大好吧?”
老头摸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皮烟卷,咬进嘴里:“不好,不好,十天才进一次货——好不好的和老子有啥关系,我是吃死工资的。”
“您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跟我儿子来的。”
“他也是军人吗?”
“军人?开什么玩笑!咱没有量子兽,非我族类,和对个儿倒是一家,怎么和你们吃得到一个碗里去。”老头顿了顿,摩挲着胸口的地球挂坠,“不过——傻丫头,你这么呆头呆脑的,居然看不出……我儿子他早就……”
方彧见老头孤身一人,愣了一愣:“您儿子牺牲了?”
老头咧嘴一笑:“牺牲?狗屁!翘辫子啦。老子也没钱回家,得,成滞留人口啦。我有时候琢磨,什么时候叛乱军一炮轰过来,统统都炸死了,那老子才算赚。”
方彧垂下眼睑。老头子的地球挂坠晃着眼。
老人见她不说话,就急促地催她赶紧离开,一会经理看见了是会再扣一份钱的,若是再扣钱,他就要付不起房租了——
然后,方彧被老头七手八脚地撵了出来。
“……”
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台机甲轰隆隆驶过。
方彧被吹了一脸土灰,呼出口气,却被扬起的烟尘呛住了。
她在大街上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咳咳……”
“哟,这不是我们新鲜的少校阁下吗?”
方彧回过头。
洛林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看着她。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你怎么在这?”
洛林微笑:“好问题——或许因为,廷巴克图是不才区区的家。”
方彧挠了挠头:“……啊。”
洛林做出讶异的神色:“方少校刚刚荣升联邦最年轻的校官,前途远大、未来光明,却为什么独自站在雾霾天里,面带忧郁呢?”
方彧抱起胳膊:“我只是出来吃个饭,没有忧郁。你的眼睛劈叉了,少校。”
“我的眼睛一向是踏正步的——如果可以,它简直能选进仪仗队,方。”洛林严肃道。
他说完,语气一转,忽然扬起手:
“您如果要吃饭的话,咱们倒可以一起。那边有个酒屋——等等,抱歉,我忘了,您好像不喝酒的吧?那还是算了,我还是一个人去好啦——不喝酒的酒屋没有味道。”
方彧突然说:“哎,等一等!”
洛林笑说:“嗯?”
方彧正色说:“少校,我今晚忽然愿意喝酒了。”
洛林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敢不从命——那就请吧,小少校。”
洛林带着方彧进了酒屋。
这间酒屋也并不大,前后局促闭塞。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吧台,前头摆了几把银光闪闪的高脚凳——里面空无一人,老板正站在吧台后,慢悠悠地擦盘子。
见洛林进来,老板笑了:“哟,今天居然带来个小美人儿,难得啊。美女,喝点什么?苹果泡泡鸡尾酒?甜酒?葡萄酒?”
方彧跳到凳子上,温声说:“和他一样。”
老板的下巴掉下来。
洛林一愣,伸出一根手指:“提前声明,中尉,我可不负责送你回家——并非本人不想表现出一点绅士风度,而是担心您最近的热度——嗯,对我这种特别工种的从业者来说,太烫手了一些。”
方彧:“哎呀,我基因测序报告说,我酒量很好的,应该没关系,先试试吧。”
洛林闻言,便转过头:“两杯威士忌,加冰。”
一杯盛在玻璃杯里的金黄色液体被推到方彧面前,里面沉浮着一颗剔透的冰球。
方彧惊讶地摇了摇玻璃杯,听到清脆的冰块交鸣声。
洛林举起杯,正色说:“小少校,这种酒很烈。”
方彧好奇道:“有多烈?”
“和龙舌兰、朗姆酒、白兰地、伏特加差不多烈。”
“……啊。”方彧边说边啜了一口,“我还是来实践一下吧,理论上行不通,你说的参照系我也没有概念。”
洛林不经心般问:“哦?你父亲也不喝酒吗?可真是健康啊。”
方彧咽下去:“我父亲……和我不熟。”
洛林看了她一眼:“啊,抱歉——怎么样?”
方彧砸吧了一下,皱起眉头:“噫!好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
老板:“美女,你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就太伤害感情了啦——要不要再点一杯樱桃甜酒?”
方彧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就像捂住自己的钱包:“……其实也挺好喝的。”
洛林笑说:“看来,女英雄手头不大宽绰啊。不要紧,今非昔比,现在上赶着要给你送钱的人多得很。”
方彧耷拉着眼皮:“嗐,我又不会真的要。拒绝的话,又被人怀疑是不是清高自矜……”
“你这本来就是在清高自矜。”洛林犀利地说,“为什么不沆瀣一气?不是自己人嘛。”
“我并不想得罪人。”方彧愁眉不展。
洛林放下酒杯,端正神色:“说实话,方,当年你毕业时我就知道——你如果有运气,是会飞黄腾达的——只是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飞黄腾达也未必全是好事。”
方彧幽怨道:“你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因为我就这副熊样啦。”
洛林冷酷地笑了:“此言过矣。不论如何,人处于阶梯形态的社会上,只有尽力有更高一点的地位,才能有更多一点的尊严啊——对于你这种不善于拉帮结派——啊不,团结群众——的知识分子来说,地位是很重要的。”
“尊严?”方彧翻了个白眼。
她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冷声说:“说到尊严——我刚刚看到一个老头,他没有量子兽,儿子战死了,自己住在八人寝的地下室里,每天工作很久,挣不了几个钱。”
洛林不屑地嗤了一声,满不在乎:“至少他每晚都睡在床上吧。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机器什么都能做,人已经不大重要了。这时候,政府还能给每人一张床,简直是做慈善嘛——这就是少校小姐刚刚忧郁的原因?没想到你还很有同理心啊。”
方彧抓着杯子,指节泛白:
“少校,我不是忧郁,没有什么比忧郁更廉价、更毫无意义了——我是愤怒。”
洛林玩弄着酒杯,漫不经心:“你已经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了,有什么可愤怒的?”
方彧沉声说:“如您所说,人类从蓝母星走向银河,走到而今这一步,他们能造出一颗颗山川河海一应俱全的人造星球悬在奥托星环上,却不能给每个人一间容身之所吗?”
洛林一怔,旋即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意味深长:
“以本人的亲身体会来说,越是能造出伟大艺术品的文明,越是有一穷二白的贫民窟——当然,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解释清楚。方少校是学院派,可能有不同的见解?”
方彧颓然放下杯:“……我没有。”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眼,轻声说:“唔……亲身体会?你有什么亲身体会?”
方彧的目光像寒水——洛林笑容一僵,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打个寒战。
片刻后,他重又潇洒地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洛林冲她优雅地举了举高脚杯,风度翩翩:
“鄙人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不过,若非知道方少校是多么懈怠的一个人,单单看您表现出的敏感,也实在够让人害怕的了——哦,这个意思是碰杯——我收回您很敏感这句话。”
“啊,对不起!”
方彧反应迟钝,赶紧举杯,笨手笨脚地和他碰了一下。
洛林雾霾蓝色的双眼中云遮雾绕:
“我出生在廷巴克图。当然啦,现在的廷巴克图是威风凛凛的军区——不过,您知道二十年前,叛乱军还未日日紧逼时的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吗?”
“诶,弗朗西斯卡觉得,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
突然,一道清澈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干净、清朗又温粹,有一股几近乎天真的少年气。
方彧一愣,回过头去。
一个身着浅粉色兜帽衫、黑色皮裤,戴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耳钉,打扮得很前卫的年轻人倚着门槛立着,手中拿着一杯酒,轻轻摇晃。
他有一头浅金红色蓬松细软长发,编成松散的、上宽下窄的麻花辫,堆在左肩头。肤色白皙,清秀漂亮,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般的颜色,浮动着淡淡的温润光泽。
见方彧拿眼直勾勾瞪着他,他抿唇笑起来——
不知为何,显得特别……乖巧驯顺。
洛林没转身,脸上笑容一敛,神色严肃:
“闲着没事,穿得这么放飞自我,跑到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喝酒,又与我这样的下流人搭话,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不会很开心吧——提督阁下?”
方彧一口酒哽在喉头:“噗——”
“哎呀,弗朗西斯卡,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啦?我和年轻的英雄可是第一次见面,费心劳力,准备了很好的开场白呢。”
联邦眼下最年轻的少将、廷巴克图要塞提督——裴行野温和地责备道。
方彧跳下椅子,抬手敬礼:“裴、裴提督!”
这就是那个……总领只配给他提鞋、而且是趴在地上提鞋的裴行野,因为她没有提前去拜访、而即将给她穿小鞋的裴提督,后台比馒头还硬、什么小霸王并肩王的裴少将!
她犯的错误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以至于裴提督微服私访地来找麻烦了吧?
方彧怀疑地扪心自问。
裴行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赶紧抬手回礼,温和地说:
“哦,方少校太客气了——既然是私下场合,就用不着讲究上上下下了吧。”
方彧沉默,现有信息太过牛头不对河马嘴,她只有沉默:“……”
裴行野两眼弯弯:“方少校,不介意的话,称呼你的名字可以吗?”
方彧虚弱地想,不可以难道是可以的吗?
她弱弱道:“……可、可以。”
“谢谢。”裴行野万分真诚。
他几步上前,轻巧跳上高脚凳,放下手中的酒杯。
方彧立刻注意到,这只杯子、连带里面盛着的液体,显然都不属于这个破败的小酒馆,而是某种……很高贵的东西。
“提督阁下造访贱地,却还自带酒水,真是令下官眼界大开。”
洛林立刻嘲讽道。
裴行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在洛林眼前一晃:“拉尔庄园的最后一只橡木桶,32年的。”
洛林沉默了:“……”
裴行野笑眼盈盈:“别为难自己嘛,人生难得放纵一回。”
洛林沉默片刻,劈手夺走了裴行野手中的酒瓶。
方彧默默看着。
眼前有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在发生,而自己,似乎……处于被卖的地位。
洛林抱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对不起,吃人家嘴短——这家伙不是好人,一句话也不能信——只能说这么多了。”
裴行野淡淡放下酒盏,笑说:“已经说得太多了,弗朗西斯卡。”
方彧:“……”
裴行野转过脸,笑容瞬间真诚了百倍:“方,听说你被派到运输部队去了?”
方彧眨眨眼:“是。”
“唉,真不容易。明明立了功,怎么能把你派到那种地方呢?”
裴行野真心实意地叹口气:“运输岗可是很辛苦的。事多钱少,昼夜颠倒,睡眠不足,吃得也不好……简直比前线部队还要惨啊。”
方彧怀疑地看向裴行野:“……?”
裴行野诚恳地说:“如果到前线部队来的话,鄙军为您提供不限量的奶黄包。”
方彧:“……!!”
“我是不会去前线部队的,谢谢您,裴提督,我宁愿啃比您后台还硬的大馒头。”
方彧惊慌失措。
裴行野遗憾地说:“啊,这样啊……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是鄙军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方彧很耿直:“死亡率高。”
“啊?哈哈!”
裴行野闻言一怔,继而弯着眼角笑起来,笑容甜美得像樱桃甜酒。
方彧被如此甜美的笑容笑得心慌意乱,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阁下已在我们不同凡响的女英雄面前碰了一脑袋疙瘩,想来也完成了你家主子给你的任务,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行野笑着抬起头:“方小姐所言的这个缺点……还真是难以辩驳呀。”
他扭头看着洛林:“不过,如果我事事都这如弗朗西斯卡这样轻易放弃掉的话,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呀。”
洛林翻了个白眼。
裴行野再次转过身,笑容稍敛,像一层雾一样浮在脸上:
“方,刚刚弗朗西斯卡问你,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我倒是可以为你解答。”
方彧放下酒杯,慢吞吞地挺直身体。
“廷巴克图曾经怎么了?”
洛林深深地看了裴行野一眼,端起酒杯,一言不发。
裴行野声音温和甜润:“廷巴克图也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这里曾经是联邦挑选少年兵的实验场。”
方彧:“?!”
“方,你觉得我的廷巴克图看起来够萧索的,是吧?但比起当年……弗朗西斯卡,这里比起咱们当年如何呀?”
洛林冷笑一声:“想要自我吹嘘,就不要找旁人捧哏。”
裴行野丝毫不觉恼火,转过脸:“哦,他是说,即便不情愿,他也得承认我这些年干得不错。”
方彧:“……”
裴行野轻声软语:“并非我矜功自伐,我其实不大会行政治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廷巴克图曾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大型贫民窟。”
“一切现代科技在这里都是天方夜谭,人们唯一的收入就是去剑麻种植园打工,机器年久失修,经常出事故,街上全是断手断脚的人爬来爬去……”
“没有什么正经的民居,大多数人连一张床都没有,只能睡在搭起来的纸板上,底下就是乱窜的老鼠啊,蟑螂啊……”
裴行野想了想,笑眯眯说:“不过,这里产的龙舌兰酒不错,很烈很甜哟。”
方彧略感不可思议。
如果说洛林是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她还可以将信将疑地接受——毕竟洛林虽然举动优雅、风度翩翩,但总有还带一点好勇斗狠的气概,似乎符合人们一提起“贫民窟”的刻板印象。
可裴行野……这举动谈吐,这声音打扮,都给人一种典型的经规训的温软可亲,给他个耳麦就能上台选秀当男团爱豆——
怎么可能?!
“哎呀,好像有点跑题了。”裴行野说,“虽然这里生存环境恶劣,不过,联邦就是喜欢它的恶劣——因为,在恶劣的条件下才能找到最优秀、最不怕死的战士。”
他说着转眼看向洛林。
洛林以手抚胸,阴阳怪气:“嗯,感谢提督阁下对下官的认可。”
“联邦每年都会派人来廷巴克图募军,能入选的大都是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叫做‘廷巴克图少年军’——他们经过特别培训,身体素质最超人的才能留下,将来从事一些……嗯……正常途径募集的军队显然不会做的事情。”
洛林粗暴打断:“阁下太委婉了——就是脏活儿。”
裴行野点点头,轻声说:“虽然死亡率很高,但是却很受欢迎。因为薪水在这里算是相当高了,几乎是当地孩子能体面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方彧:“提督和洛林少校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洛林冷笑一声:“十分可惜,在下的确入选了。但提督阁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走咱们这些人走过的寻常路?”
“咳。”
裴行野截住话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方彧,态度诚恳而温和:
“方,我虽是个才能平庸的碌碌之徒,但廷巴克图总归是我的家,我希望它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今天它能这样有你看到的这样平平无奇的败落萧索,已经是我殚精竭虑的结果。”
洛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大嗤:“哼!”
方彧感到一阵迷糊,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赶紧收敛视线。
裴行野端正颜色,肃然说:“联邦如同行星的星环,远望多光辉灿烂,走近就有多险象环生——我虽生也短,也算见过这银河中最高贵和最落魄的人——透过他们的锦袍和虱子,我看到的,是日□□近的危险。”
方彧不由自主地问:“阁下觉得危险在哪里?”
裴行野正色:“叛乱军的兴起,是量子化浪潮时就种下的果。几百年来,这道裂痕愈演愈烈,人们却始终未能以正确的方式对待它。时至今日,我看到新的撕裂却还在扩张——”
方彧:“撕裂么……”
裴行野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眼光脑,略带羞涩地笑了。
“哎呀,这么一会儿,居然有八个人给我打电话,再不回电,恐怕就要倒霉啦——真是抱歉,方,我得回去了。”
方彧:“……”
她一时抓心挠肝地难受——联邦有没有一条法律规定,话说半截的,统统应该拉出去喂狗?
裴行野匆匆离开,出门前回眸一笑,微微躬身:
“和方聊天很愉快——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青鸟号上好好聊一聊。”
方彧怅然若失:“啊。”
洛林挑了挑一根眉毛,见怪不怪:“意犹未尽么?”
方彧颓然坐下:“他为什么半含半露的?”
洛林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悠然说:“这就是裴行野提督啊——咦?果然好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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