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亡命者之歌(1)
◎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星海是暗红色的, 漂浮着银光闪烁的残骸。
灰尘很大,说话时会有一种咀嚼砂砾的错觉。但那不是灰尘,是逝去同胞的骨灰。
每当菲尔南站在银龙之脊上、眺望廷巴克图方向时,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冬日午后, 安达和方彧把他捡回家的时候。
那时, 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谁也不会觉得, 这两人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哈——哈欠!”
身旁正在擦拭机甲的同伴打着哈欠:“真没想到,廷巴克图还挺厉害的, 三年了,人家打死也不投降。”
“要我说,当年为了一个斩月邦,丢掉了廷巴克图,值得吗?”
“呸呸呸,斩月邦能拿到,廷巴克图也迟早能拿回来!听说, 要塞里已经开始吃皮鞋了!”
“宣传的话, 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他们打仗时可不像吃皮鞋的水准……菲尔南, 你说呢?”
菲尔南忙垂下眼,把清洁剂喷到机甲壳上,装出一副专心擦血污的模样:
“嗯,我不知道。”
……
三年前,他在北海军官学校读书。本来不想从军的, 但软软瞒着父母考了那里。
他一想到德拉萨尔家的阿尔伯特也在那里, 而那小子素日对软软非常殷勤, 就像吃了皮鞋一样不舒服——一咬牙, 跟着报考了。
结果, 入学没多久,他们的校长兰波中将被调到远星“剿匪”。
他们才知道,方彧“遥控”着要塞反叛了。
兰波中将剿匪时,雷声大雨点小,檄文写了很多篇,仗却没打一场。廷巴克图从远星偷偷运物资进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安达岚川斥责他剿匪不力,把他打发回后方继续教书。德拉萨尔提督接任。
德拉萨尔倒是死心塌地的剿了,他长枪大炮重火猛攻,为了证明自己不徇私,甚至有一次差点把卫澄炸死。
廷巴克图一度摇摇欲坠,看起来快要顶不住了。
……
“唉,那次卫澄都被打伤了,本来是差点就能拿下要塞的,谁想到燧石关会出事啊。”
“要我分析,陈蕤早就和谢相易勾结在一处,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甭管什么临时不临时,陈蕤提督还是有种的——就凭她把舰队全留下还给桑谷,一个人跑过去投靠那么个危在旦夕的小要塞,还把局势搞到今天地步,真英雄也!”
同伴中有一个陈提督的脑残粉,至今不死心不悔改。
他追问:“菲尔南,你觉得呢?”
菲尔南抿唇笑笑,继续擦玻璃:“我倒是不清楚……”
……
两年前,陈蕤突然背叛联邦、夜奔廷巴克图,并牢牢接管了要塞防务。
廷巴克图的战况,也是从此开始陷入了堪称惨烈的地步。
若说之前的卫澄还比较温情脉脉,打内战时有些缩手缩脚,陈蕤就如同疯狗出笼——她对自己曾经的战友毫不留情,一连打了数个全歼战,联邦军被杀得血流成河。
后来,她得寸进尺起来,总想着主动出击、攻城略地,把旁边的小星城也搞到手。
桑谷见状,不得不又把兰波调了回来,加派一波兵力。
两员大将、亿兆雄师,这些年来在远星如履平地的联邦军,竟然把进攻打成了防守,实在很让人糟心。
军部开会商讨后,决定换一批年轻军官上阵,碰碰运气,说不定又能从卡池里开出来一个年轻的方彧呢!
正是在此时,他和软软从北海军官学校毕业。
软软被分配到兰波提督身边当副官。
他则隐瞒身世,作为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成员,上了前线。
……
“哎,菲尔南,你和那位卢千金谈得怎么样了?有希望吗?”
菲尔南皱起眉:“又说这个干什么,无聊。”
同伴们挤眉弄眼:“哎,说真的,那天我看见卢小姐从司令部过来,专程偷跑出来看你的吧!我说,你小子平民出身,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元帅的女儿的?”
队长走出来:“喂,那边的那群,赶紧擦完机甲回队,开起茶会了还!”
几个人慌忙站直身体:“是!”
众人不敢再说话,各自闷头擦拭机甲——
菲尔南总算摆脱了这个危险的话题,蹲下身用力在水桶里洗抹布。
队长顿了顿:“那个——菲尔南中尉!”
菲尔南独自腾地站起来:“是!”
队长像从未见过他一样,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兰波中将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瞪圆了眼,面面相觑。
菲尔南也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是。”
他匆匆把桶塞进宿舍的床底,就去找兰波中将。
兰波和养父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他也从不把兰波当成“可以依靠的前辈”来看。据说,软软在这位中将麾下也是受尽委屈……
为什么忽然找到他头上?是软软出了什么事吗?
菲尔南敲门:“中将,属下菲尔南报道。”
“……进来吧。”兰波懒洋洋说。
菲尔南推门入内。
兰波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正拿着毛笔,沉吟凝思——一张宣纸委地,画着半幅颇具老年大学特色的五色牡丹。
中将对菲尔南没什么好脸色:“安达阁下给你寄来几本书,你来取走。”
菲尔南一怔:“安达阁下为什么突然要送我书?”
“问我干什么?”中将眼睛都不抬,“好奇问你爹去。”
菲尔南上前把书接过,又愣了愣——
居然是他和软软小时候在安达家偷看的恐怖小说。
埃莉诺夫人不准他们看这种东西,但安达家什么书都有,书柜又不上锁,卢软软就总拉着他去安达家看。
安达家本来就鬼气森森的,看这种故事氛围十分和谐,他看完了总做噩梦。
埃莉诺还向安达抗议过几次,安达才把这些东西从“儿童区”挪到了“卢软软够不到区”去。
菲尔南把书抱在怀里,鼻子一酸:“那安达阁下身体还好吗?”
兰波头也不抬:“怎么,怀疑是交托遗物吗?说不准啊。自古美人如名将嘛……不过,那个名将大概也没几日活头了。”
菲尔南:“方……方提督?”
兰波一拍桌子:“我看你小子是越长越傻,小时候那八面玲珑的劲头哪里去了?还叫方提督哪?”
菲尔南吓了一跳:“属下失言!”
兰波哼了一声:“这些年不杀她,说到底是安达不同意——安达阁下如果真的不幸了,有人恐怕也不会留着她。”
菲尔南鼓起勇气:“方……方彧将军是个好人,阁下。”
兰波横他一眼:“哼。那么说,你那个安达阁下是坏人了?”
菲尔南垂眸:“安达阁下也不是坏人。只是从来青史上,英雄杀英雄,都是大人间……不得已的事吧。”
兰波:“哼,英雄执子坐相杀,万姓何辜做棋盘哪?”
菲尔南听出兰波话里话外的怨气,不由一怔。
兰波立刻变脸:“臭小子,你别以为在我这弹琴论道的就可以不值夜班,都几点了?赶紧去换班!”
“是,阁下!”
菲尔南本想寻机会见软软一面,此时愿望破灭,答应一声拔腿往外冲刺。
他气喘吁吁跳进机甲时,心里还在后悔没能见到软软。
——应该把那几本书给她看看的。
即使上一秒在淌眼抹泪、暴跳如雷,她也会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的。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他们阅读量的全部……安达大概也给软软留了一份吧。
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卧槽:“菲尔南,你差点撞我身上——兰波老头和你说了啥?怎么魂不守舍的?”
菲尔南打起精神:“呃,他、他骂了我一顿。”
众人八卦起来:“为什么?他认识你是谁?”
菲尔南随口胡说:“他和卢元帅关系不好,公报私仇,别提了。”
“哟~都被牵连了,看来卢小姐和你是成定了。苟富贵,可拉哥几个一把!”
菲尔南心不在焉地跟着笑了两声:“富贵什么……嗯!”
他眼前闪过一道黑红相间的闪电,近乎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扑了上来。
菲尔南慌忙扭动操纵杆——他上学时,北海军校已经彻底完成适应远星系作战的无量子兽化改造,量子兽操作被尘封在不及时更新的PPT上。
危急时刻,他连自己的量子兽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手忙脚乱。
菲尔南一面迎敌,一面大喊:“小心!敌方机甲群掩护星舰突围!”
……
爱玛一甩头发,大声说:“长官,前面是几个毛孩子训练兵哪。”
洛林冷笑一声,黑红色机甲伸展变换,以手术刀般的精准,依次打击目标的四台发动机——
发动机□□一声,相继熄火,敌方机甲四分五裂。
洛林打个响指:“知道。速战速决,我们的力气还得用在后头呢。”
爱玛愉快地按下开炮,轰鸣声伴着自己的嗓音一起响起:“是!”
……
一架机甲从空中迅速坠落,通讯中传来同伴的哀嚎:“啊——”
菲尔南大惊失色,下意识俯冲下去捞人。
黑红机甲却早已调转矛头,一炮向他袭来,他不得不调转机身躲避。
压根没用——敌人就像能预判他的走位方向一样,临时改变了轰击方向,他的左前翼发动机登时炸了烟花。
机甲瞬间失去平衡,险些跌落下去。
——太、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能把机甲玩到这个地步!?
菲尔南懵逼地调整平衡。
眼花缭乱间,他瞥见敌机甲内量子兽的一角——看来对面的机甲兵资历很深,竟还熟悉且不愿抛弃量子兽操作。他居然还有闲心思考。
两艘机甲迅速交错,黑红色机甲如巨鹰腾空而起。
他突然清楚看清了敌人的量子兽——
一只银灰色的狼,皮毛如绸缎。
是弗朗西斯卡·洛林!
菲尔南后背泛起冷汗,他屡屡在过去的教科书上见过这个名字,有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极限动作——当然,他的新教材里,那些动作因为这个名字一起不翼而飞了。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人!最好还是逃跑吧。但逃跑会被德拉萨尔提督……
他忽然想起卢软软和他的书。
不,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任务是死的,他是活的。他还没给软软看自己的书。
菲尔南一脚油门踩到底。
……
洛林:“哟,239号怎么掉头就跑呀?算他运气好。”
爱玛:“长官,不追吗?跑得颠三倒四的,一炮就能打掉呢,不浪费能源。”
洛林垂下眼,半晌说:“算了,这几年来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今晚要去见她,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吧。”
爱玛一怔,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是,长官。”
洛林刻意把语调调整得轻松一些:“加速,冲过这段,回舰上去补充能源!”
“是!”
几艘机甲一起提速,如闪电堙没在黑暗中。
**
凯旋号上。
弗里曼举起双手,银色小猪拱了拱鼻子:“成了,他们跟丢了!”
追击的星舰被甩在茫茫宇宙中,舰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人捅了爱玛一下:“你说三年没见,提督会和咱们说什么啊?”
爱玛:“得啦,长官在这里,提督才没有心思跟你说话呢。再说,她认得你是谁吗?”
“哎,谁像你似的,当初天天刻意去提督面前刷脸——”
“谁刻意啦?我是看她老不说话,担心她心里有事情嘛。”
洛林抄兜站在墙角,叼着根棒棒糖,无情打断:
“喂喂,我说,突破了敌军的包围,这才闯过第一关呢,一个个都兴奋什么兴奋!大仗在前头,在桑谷,都给我做好死人送命的准备。”
爱玛:“长官,你也太扫兴了。我们就高兴了一小下……”
洛林沉声望向窗外,突然说:“希望……还不算太晚。”
爱玛等人也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们一月前就接到了安达病情加重的情报,并由此推断,桑谷政府很可能会择机处死方彧。
洛林一直催促谢相易和陈蕤派人去抢人,但谢相易非要准备万全,等到桑谷方面的配合,才肯行动。
他们这次离开前,洛林和谢相易吵得直拍桌子,就差互相侮辱对方的母亲了。
如果晚了一步,方彧已经被秘密处死的话……
洛林大概也不会再回廷巴克图。
可他们一群通缉犯,不去廷巴克图,又能去哪里呢?
爱玛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众人沉默,洛林也屹立在窗边,叼着棒棒糖不说话了,一时气氛死寂。
爱玛走过去搭讪:“长官,借个火呗。”
“没带,”洛林生硬地说,“戒了。”
爱玛挠挠头,被长官抽风式戒烟震惊了:“……怎么又戒了?”
洛林不语:“……”
她愣了愣,才明白或许也是“可能会见到方彧”的缘故,不由感到绝望。
怎么啦,怎么啦?!
好好一个长官,被方提督给CPU了,这三年得了场缠绵不绝的大病,变成了个24K纯金的铁血纯爱人啦!
当初她在时,也没见他有多稀罕她——追人时但凡碰个钉子,就要阴阳怪气“爱不动了”“就是普通纯洁的上司下属关系”的,难道不是他吗?
真是的,毁灭吧!
……
弗里曼叫醒了昏睡的爱玛:
“都醒醒,大家都醒醒!要到桑谷防务系统领空内了。我不能往里开,你们机甲冲进去吧!”
爱玛揉着眼睛:“唔,真要命啊……”
洛林沉默地直起身体,将手腕处最后一个束带扣好。
他一直没有合眼,此时此刻,动作和声音都像他小臂上那块肌肉一样,警觉地紧绷着。
爱玛微怔。这是他高度紧张的表现——
这么多年,她只在那次对宇宙之壁的反击战中,见过洛林这种状态。
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有机械般精准微妙的次次闪避与攻击,是真正达到了当年教官口中“脱去人格”的人形杀器。
爱玛试图安慰:“长官,我们不是演练过了吗,没问题的。”
洛林干涩地对答,像人形AI:“突发情况有一千种一万种……注意安全。”
“啊,好。”爱玛茫然答应。
洛林又回过头,向着弗里曼:“老兄,你能跑出来陪我们丢这条命,谢谢了。”
弗里曼耸耸肩:“说实话,是阿加齐逼我的。”
洛林笑了笑,拉下面罩。爱玛也拉下面罩。
一切多余的事物被隔绝在机甲之外,她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个目标,只能想到将至的下一个目标。
洛林:“三,二,一……出发!”
那一日,桑谷久违地再次见到了猎鹰——
伸出利爪的鹰隼,借着长风激发的兽性,不顾一切,扑向地面上飞走的狡兔。
“报告,不知名机甲群,降临桑谷领空!降临桑谷领空!!”
**
“你看,她又开始写那些鬼画符了!”
“有什么好看的,都三年了,从来没见她说过一句话……估计早就疯了吧。”
“真可怜啊。”
“嘘!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血又凝固了。
方彧默默再次把指尖伸进嘴里,稍稍用力咬破,一滴血珠滚出来。
她抬手向墙壁上继续写公式,甚至很有心情,写了个“解”。
白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三年来的血字层层叠叠,入眼一片深浅不一的棕褐色。
多亏她心里明白自己算到哪里了,否则,其实看不太清字迹的……
伊美尔之死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一句话。
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她的头脑越来越混沌,甚至记不清刚刚才做过的事。
记忆像雪原上吹过的风,嘶吼着裹挟着一切褪去,只余下白茫茫的莽原,寂寥空无。
这样下去,她的灵魂会不会偷偷溜走呢?
她迟钝地想,不可以这样的。不得已放弃生命是一回事,但只要她还一息尚存,就不能把灵魂拱手让人。
一个月后,方彧咬破手指,在墙上给自己出了第一道数学题。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解出答案。
此后,她每天都会写一道题,然后搜寻模糊的记忆来推导、计算。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墙上逐渐覆满了棕红的血字。
最后一个角落也被血字填满的那天,她花了很长时间铲掉墙皮,重新再来。
后来,墙上的字满了一遍又一遍,她懒得再更新画布,干脆就重叠着写了下去。
……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
“我听说,之前这里的前辈中,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是因为和她关系好……”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一杆枪从暗中窜出,抵住她的后脑。是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嘘。”
看守脱口而出:“——啊!”
砰!她的尖叫还没从嗓子里脱出,一声低低的枪响。她的脑袋四分五裂地融化开来。
另一个看守吓得浑身乱颤:“我、我……”
“我叫她闭嘴的。”
男人从暗处走出,浑身是血,擦了一把鼻梁上的血迹,淡淡说:“你不要尖叫,抱头蹲到一边去,我不会杀你——”
见她伸手摸掉落在地的对讲机,他突然压低声音:“不用叫人了,外面的人已经死光了。”
看守:“!”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血的眼珠,像捏着一颗寻常珍珠似的,面无表情,对准虹膜锁。
看守被这一幕吓惨了,一声不敢吭,不断往角落里蹭去。
大门打开了。
男人像偷偷摸摸藏橡皮糖的小学生似的,立刻背过手,扔掉眼珠,用靴跟踩碎。
他颤声说:“提……提督?”
“唔……”
那位传说中的名将闻声才转过头来,黑发垂落,肤色苍白,指尖还咬在牙齿里,带着略显困倦慵懒的神色,像一只娇小的黑猫——
下一刻,她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扑通一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那个血淋淋的男人按在腰间的手也突然颤抖起来,他快步上前,单膝落地,扶住方彧的双肩:
“阁下……阁下……我……”
他目光落定在满壁血字上,声音一哽,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压抑地低声哭泣着。
方彧看起来懵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拍拍洛林的肩膀:“唔……”
洛林将头埋进了方彧怀中,越哭越收不住,几近失声。
方彧心慌意乱。
发生了什么?洛林……洛林来救她了?
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廷巴克图的行为呢?如果是廷巴克图的行为,那要塞究竟……
不,不对,这件事姑且放一放。更重要的是,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抱头痛哭。
——应该快跑才对啊,哭什么!
方彧一面这样焦急地想着,一面原因不明地泪流满面。
她跪在地上,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想说话,却骤然间忘记了如何发声。
不行,一定要说话才行。不说话,她又没学过手语,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她拼尽全力思考,调动全部的声带力量,终于憋出一句:
“对……对不起。”
洛林像被刺痛了般,痛苦地哀嚎一声,一拳砸在地面上:“!”
方彧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水。
舌尖灵活了一些,至少“对不起”她想起来了,而且说得很顺,她有些欣慰,忍不住再说一遍:
“弗朗西斯卡……对、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方彧可怜巴巴地闭上嘴。她暂时只想起来这一个单词啊。
洛林托起她的肩膀,把她强行架了起来:
“我们快走,帕蒂小姐入侵了桑谷塔的防务系统,但不确定能撑多久,弗里曼在上头等我们——您上我的机甲。能走吗?”
方彧点点头。
洛林扶着膝盖起身,将枪重新架到肩上:“抓住我。”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
方彧突然意识到,这里为何如此空荡荡的。两旁的尸体都被窗帘一类的东西刻意遮盖过了,只露出软绵绵的手脚。
他们继续向前,一队人正急匆匆跑过——洛林忙按住她在身后,将身贴到墙壁上。
然而,洛林慢了一步。一个年纪不大的卫兵小哥正回过头来,恰好与方彧的目光相接——
他瞳孔瞬间一缩,却没吱声,反将手向左指了指,比了个“有人”的手势。
方彧一怔,低声说:“有人……左边。”
洛林留意到方彧说话费力,很耐心地追问:“阁下怎么知道?”
方彧想了想:“那个人……打了手势,但是,也可能是骗……”
洛林点点头:“好,走右边。”
两人刚刚钻进右侧的走廊,就听到左边踢踏的脚步声,不觉心惊。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人的暗示,洛林一个人(带着一个拖油瓶)撞见那群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翻过几道墙,顺利离开了情报局总部——洛林的机甲藏在两人高的草地里。
他先扶方彧进去,帮她戴上头盔、系好安全带,自己也跳进机甲,拉下面罩。
“爱玛他们在接应咱们。但只要机甲上天,不被追击是不可能的。”
洛林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如果下官死了,阁下就按这个按钮跳机,爱玛会接替下官接上您。”
方彧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嗯。”
她的这个反应倒是很像曾经。
洛林咧嘴一笑,踏实了不少,猛地拉下操纵杆:“和阁下一起逃亡,也不会觉得心慌啊。”
破风的嘶鸣如鹰唳,机身直入云霄。
**
“Z-335方向!量子炮调试中……蓄能中……瞄准中……准备发射!”
“报告,又被他跑了!”
“长官息怒,关键是太、太分散拿了——弄不清方彧在哪个里啊!”
“还弄清在哪里?这些乱臣贼子,统统都射下来啊!”
“报告长官,这个不可能,做不到!”
通讯中,安达岚川焦头烂额:
“行野哥,你看看,不知道方彧在哪里,他们非说打不到!到底怎么——”
“唉。”裴行野垂下眼,关掉了通讯屏幕。
他站起身,向阳台走去。夕阳中有一道影子扶阑而立,风吹起他的头发,碎金色融化在将尽夕阳中。
裴行野沉声:“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安达恍若未闻,兀自抬起头,看向天尽处——
机甲掠过穹顶留下的长长云带还在,像天空的疤痕。但机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裴行野:“方彧已经上机甲了,岚川他们控制不住,现在换我去还来得及,要我去打下来吗?”
安达垂下眼,轻笑一声:“算了,放她走吧。”
裴行野一愣:“放她……回廷巴克图?”
安达的手臂仍搭在栏杆上,如今他站立已经十分费力了。
或许是他身上生命的气息太少,被误认作枯木,一只粉红色的小鸟啾啾地停在他指尖。
安达一愣,不禁失笑,抬起左手——小鸟歪着脖子与他对视着:“啾!”
“如怒残阳,如鉴江渚,临远穷目。拨雾开云,有万千白鸟,长浪竞争渡。”
“击节声断,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向胸中,剜心取血,此中肺腑谁诉?”
安达的指尖一颤,小鸟这才意识到停错了地方,扑棱棱飞走了。
裴行野:“……”
安达喜欢在日记本里写些中二矫情恶心巴拉的诗,他知道的。
但自从十六岁以后,安达就不再在外人面前念自己的大作了。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安达足边有一个鱼缸,一块芯片似的东西被掰成两半,丢了进去。
裴行野:“安达!”
安达淡淡道:“怎么?”
裴行野急切道:“法尔希德来见过你了?”
安达回眸:“是。”
裴行野:“他和你说了……瓦尔哈拉钥匙的事?”
安达瞥一眼鱼缸:“是,钥匙在那里。”
芯片浮沉在水中,看起来已经彻底救不回来了。
裴行野微声说:“你拒绝他了?”
安达回过身,嗤了一声:“……显而易见。”
“——所以,你才要放走方彧吗?”
安达声调仍很平静,还少见的宽容:“法尔希德说我不需要继承人,因为我将永存。你知道那种永存的真实含义为何吗?”
裴行野扭过头,合上眼。
安达仍很冷静:“量子教给我寄来瓦尔哈拉的钥匙,宣称他们可以为我创造一个单独的世界,让我的□□虽然腐朽,意识却可永远留下,留在银河。”
“这当然……很诱惑人,鉴于我本来就是个过分依赖精神而非□□存在着的怪物,或许新的存在形式反倒省事很多。我也并不想就此无力地死去。”
“关于死……我主观上还是觉得晚一天是一天为妙的。”
安达轻笑:“虽然有很多人劝过我,说什么事业一时,文章一世,我的作品可以超越时间而不朽……但说实话,我不想通过作品不朽,唯一真正的不朽就是别死。”
裴行野按住眼眶:“你这么想,那你就别拿水泡它……”
“正因为我很想,所以才拿水泡它。”
安达有理有据:“如果我对生死足够淡漠,那我早就把它收藏起来、挂到墙上了。”
裴行野:“……”
“行野,这是一只诱人的苹果,但我必须抗拒这种诱惑。”
裴行野:“……为什么?”
安达:“……量子教这是想要利用我,我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们完全可以建自己的瓦尔哈拉,法尔希德准将这些年已经做了很多技术准备——”
安达蹙眉厉声:“够了,你非要我说实话吗?”
裴行野一愣。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的意识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你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像今天一样,扶植一位又一位代理人,然后世世代代地统治这里吧?”
“历史上最富有权威的皇帝,其统治也会随着死亡戛然而止。由一人看着臣民代代生息无穷尽也的统治,唯有神明牧民!”
“读过《旧约》吗?见过那威不可测暴戾成性的神吗?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清楚,我会变成那样的东西!”
安达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他仍坚持把话说完:“……人是社会的产物,我个人所受的教育,恐怕不允许我……接受自己成为那样的存在。”
裴行野:“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去做好了。把我们这代人的事做完,你就退下来啊!”
“不是……那么简单的。”安达按住胸口,“这是一副骨牌,推动一片时,下一片的倒塌就已是必然。”
“……”
裴行野:“你知道,今天不杀她,放她这一走,将来她多半会再回来的!”
安达合上眼,对着夕阳下的天空: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啊。我关了她三年,尽力把我的事都做完了,该轮到她做她的事了。随她去吧。”
“……”
裴行野好像被一团不存在的空气噎住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气息未定:
“那我呢?安达,你有勇气一死了之——那我的生命和未来呢?”
安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活,有一万种方法活下去。你想死,今后也没有人逼你不要死。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是一种想死但被迫不能死的状态?这么多年,居然习惯并爱上了那种痛苦吗?”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冷声说:
“安达,你别给我装无辜,好像都是我自己有病一样——你自寻死路我不关心,可你现在分明就是想要我的命!”
安达看起来有点委屈,对裴行野的复杂心理状态理解不能,似乎想问“为什么我死和你死之间存在联系呢”。
但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发问,而是很快很轻地开口:
“那,对不起。”
裴行野猛地背过身,仰起头,捂住眼睛。
“我恨死了,安达,我恨死了。我可真他妈……倒霉死了。”
**
机甲剧烈地上下颠簸,穿梭于彤云之间,活像跳楼机。
洛林没有心情欣赏桑谷那闻名远星的火烧云,满脑子都是怎么避开刺眼的光线。
他有些后悔让方彧上自己的机甲了——黎明塔那群人也觉得方彧多半会在他身边,火力集中得厉害。
他百忙之中回首瞥一眼方彧。
她歪着头,眼帘微垂,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睡着了。
洛林:“!”
……当年连自由落体训练都像杀猪一样嚎叫的家伙,现在居然能在跳楼机上睡着,提督也是练出来了。
“喂喂,长官,你们在哪?星舰在南边啊,你们跑反了——”
通讯频道很不稳定,爱玛的声音撕裂在空气中。
洛林登时火大起来。他会不知道跑反了?可火力太猛了,压根过不去。
再在大气层内耽搁一会,能源就该撑不住了。
洛林一咬牙拉下推杆:“过不去了,我先进太空,找个附近的卫星降落。到时候再给你们发坐标来捞人。”
爱玛:“啊,那能源能撑住吗?”
“知道撑不住还和我说话!”
洛林啪地切断了通讯,调整参数,把全部能源分配给发动机,然后两手一松——
银狼咆哮一声,跃向苍空。
洛林彻底放弃了手动操作,只以精神体控制极限抬升的机甲。
机甲在焰火中急速上升,机翼与大气摩擦,火星乱迸,自己也变成万千焰火中的一道。
上升,绝望的上升,垂死挣扎的上升——
突然,尾随追击的炮火停歇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消失了。
——四下静默无声,寰宇幽寂而黑暗。
方彧被巨大的超重感弄醒,迷茫地“唔”了一声,睁开眼:“到、到太空了……”
她的口气好像把洛林当成了出租车师傅,她只是搭乘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旅程。
洛林的心脏安定了一些,仍有些疑神疑鬼:
“……桑谷太空军怎么没有出动?难道跟丢了不成?会不会有什么埋伏?”
方彧温和地笑了:“谁知道呢,处于被动地位,战略上的勤奋……不如战术上灵活。只要现在机甲还没沉没……剩下的……到时候再说吧……”
洛林:“阁下说得对。”
机甲剩余能源已不多,洛林干脆把内置灯都关了,只借着仪表盘的灯光继续驾驶。
方彧扭过头,看着夜色中洛林模糊的轮廓:“……好黑啊。”
洛林:“阁下如果想开灯的话,开灯也没问题。”
“不……不要。”方彧赶紧说。
在宇宙里飘荡得久了,她渐渐喜欢身处在黑暗中。在桑谷这几年,即使黑夜里也灯火通明,她无比怀念宇宙的黑色。
黑暗能埋藏许多罪恶,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做许多坏事,不怕被发现……
比如,一直盯着洛林的脸看,用手大摇大摆蹭他的胳膊。
方彧又有些迷迷糊糊起来,朦胧之间,她不断蹭着一块冰冷的铁,很凉快,很舒服……
洛林被提督缱绻的目光盯得浑身发烫,又被她柔软的指尖摸得浑身发痒,更被她夺舍般的举动吓得浑身发凉。
他努力克制自己,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前面必须降落了,可能会撞一下,小心……”
机甲耗尽最后一点能源,跌跌撞撞停落在附近桑卫二的一个山洞里。
洛林才一停稳,立刻推开面罩、解下安全带,转头去看方彧。
方彧的身体歪向一边,一声不吭了。
“……阁下?”
洛林吓了一跳,忙解开方彧的头盔,甩掉手套,伸手过去一摸。
她额头滚烫,脸颊也烧红了,吐息间热气扑人,整个人微微发抖。
洛林:“!”
真是太粗心了,方彧跟着他一路翻墙狂奔,什么也没说,他居然也没有发现。
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烧晕过去了。
洛林小心翼翼扶起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脱下外套裹住她。
“阁下,阁下?醒醒,可不敢在这种地方昏过去啊。”
或许是感觉暖和了一点,方彧又被吵醒,蹙起眉头:“唔……”
洛林大声说:“方彧,睁眼!”
方彧勉强恢复了神志,顺从地睁开眼,她懒得挪动视线,干脆直勾勾看着他。
洛林忽然心慌意乱:“……阁下病了,怎么不早说。”
方彧喃喃道:“我病了?没……没注意。”
洛林哭笑不得,见她又要昏过去的样子,赶紧没话找话:“真是钢铁战士啊,您的意志品质令下官五体投地。”
“不,是肾上腺素的缘故吧。”方彧梦游般说。
“那现在也要调动肾上腺素——不要闭眼,提督。”洛林提醒。
“……会醒不过来吗?”
洛林心跳一沉:“不,不会。但下官害怕。”
方彧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脖颈处,声音懒懒的:“怕什么?”
“我……”洛林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怕黑。”
轻微的近乎不可闻的噗嗤一声,方彧弯着眼角笑起来:“……不信。”
“为什么不信?黑咕隆咚的,咱们又挤在一起取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丢掉性命,不像恐怖密室逃脱吗?下官之前在要塞玩过一次,快要吓死了,从此就很怕黑。”
洛林低下头:“所以,需要提督在这里陪着,才能感觉安全一点。”
方彧浅笑起来:“和谁玩的?……不叫我。”
洛林:“阁下还吃醋吗?以后咱们一起去玩一次吧,感觉提督会是很冷静的那种类型。”
方彧默然片刻,平静地反问:“……廷巴克图,现在还有那种店铺吗?”
洛林一怔。
自从见面以来,他没有向提督汇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也没问。
他们虽然客气疏离地互相叫着姓氏,实则却是以两个“人”的身份相处着。
但现在,洛林敏锐而微妙地察觉到,这一切结束了。
眼下依偎在他怀里的,又是他的上司,那个司令官。
……曾经剑指远星、千里奔袭,以鲜血染红半壁银河的联邦名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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