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叛乱者之帜(1)
◎虎踞龙盘,独霸远星。◎
方彧沉默良久, 才说:“上校,还是你厉害。”
什么谢相易劝她谋反啊,卫澄跟她打包票“你走了我就谋反”啊……
哪个比得上洛林上校,他直接求婚了!
洛林苦笑一声:“不同意吗?是不想, 还是不能?”
方彧垂眸:“太突然了。”
“哎呀, 下官委实做了许多铺垫啊。房子也交代了, 学历也交代了,老人怎么安排也交代了。至于身高体重什么的——机甲军的身高体重肌肉标准, 您应该也清楚……”
洛林不经意间恢复了开玩笑的口吻:
“孩子?下官不在乎孩子从培养缸里捞会不会情感缺失。”
方彧平静道:“结婚没用,就算结婚,我还是会走。”
洛林精心维持的声音一抖:“阁下!”
“……但我不想白白让洛林的履历表上多一些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人身自由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婚,也不能结。”
洛林猛地抬起头:“说不定,下官就想要这个污点,下官就是嫌自己的履历太清白了!阁下要粉身碎骨, 却让属下完完整整地站在岸边隔岸观火吗?我——”
“绝不独活这种话, 就不要说出来了。您是在道德绑架我。上校的为人我还算清楚, 您是个斗志昂扬、韧劲十足的人, 您不虚无。”
方彧忽然很温和地笑起来:“像您这样的人……怎么样都能活。”
洛林颓然别过头,一拳砸上膝盖:
“可我也会痛苦——我难道没有心吗?阁下?”
方彧:“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我会为您而愧疚。”
洛林又苦笑起来:“愧疚,下官更愧疚……阁下为什么要说这些戳人肺腑的话?”
“……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阁下。”
方彧一怔, 缓缓背过身, 低声说:“那我的命令, 洛林现在还会执行吗?”
洛林咬牙:“属下巴不得您现在命令我去死。”
方彧轻声说:“差不多吧——请你只静静看着我死就好了, 不要脑子一热,真的让廷巴克图反叛。”
洛林颤声叫道:“阁下!?”
方彧回眸,冷冽温和,如云中帝子:
“会执行吗?你不是要向我发誓吗?现在向我发誓——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一瞬间,他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这不是那个懒猫般蹲在转椅上打哈欠的方彧,这本是一把剑,秋水无波,明镜无痕,上人无情——
她心底是“本来无一物”的啊。他妈的,整个一了悟的大和尚!
洛林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出离愤怒。但愤怒并未持续多久,他恍惚听到咔嚓一声。
他的心碎……好像碎掉了。
洛林把气息缓缓吐出:“如果这能令提督高兴,下官……向您发誓。”
方彧低声说:“嗯,那很好——你最好说话算话。”
提督背过身,靴跟踏过绒绒的青草,越离越远。
洛林很久没有抬头。他用胳膊撑住地面,只看到被露水打湿、被靴跟踏过的草地。
方彧步履轻柔,似乎怕脚步太重,会踩坏了这片很美丽的草坪。
但她毕竟并非幽灵。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坚实地踏上、踩下,野花与乱草因她匍匐。
等到他有足够的心情抬起头来时,已经见不到那个人的背影了。
他会永远失去她了。
**
次日,方彧和巴迪一道登上泰坦号。
星舰滑出星港,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突然,一个人影甩开众人,冲进了安全线。
谢相易向星舰飞奔而来——
他是临时得到消息赶来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星舰起飞的飓风中被吹得看不出形状,只见一段嶙峋的脊骨。
他边跑边破口大骂:“方彧——方彧——你他妈——”
“领长阁下!领长阁下,不能再追了,会、会被卷过去的!”
有人冒险拉住谢相易,带着哭腔。
狂风中,星舰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终于不得已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星舰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谢相易暗暗咬牙:“不能追?……不,是我根本追不上她。”
烈风吹彻,他一时骨髓具冷。
……
方彧坐在舷窗口,望向逐渐缩为一个光点的廷巴克图,有些留恋。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收起双腿,蹲到转椅上,用手用力一推,把自己变成一个滴溜溜转的小陀螺。
有微风拂过脸颊,很舒服。
转着转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本来只是希望让廷巴克图得到未来的和平而已——至少在她自己的任期内,不见太多血。
结果呢?
如果她真的抗命反叛,廷巴克图又要重启杜邦革命的轮回,深陷战乱。
如果她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廷巴克图要么成为黎明塔意志下的牺牲品,要么……
方彧想起谢相易的眼睛。
卫澄说得对,她根本无力控制鞭长莫及的要塞诸人。
说到底,不知何时,她已成为要塞最可怕的祸源。
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呢?
……如果现在下令星舰掉头,和洛林一起逃到远星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觉得自己对联邦没有什么浓厚的情怀,但去了远星,似乎也不可能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吴洄一定会再起用她,到时候调转枪口去对付自己的同胞,心理上似乎还是不能……
难道就只有自寻死路吗?
这也太不公平了。自从军以来,有谁问过她的意见,她希望追求怎样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回来,心里还是存着能见到安达、和他谈谈的希望。
方彧猛地伸出一条腿撑住地面。飞速旋转的世界在眼前顿住。
“提督,桑谷港到了。”奥罗拉懒洋洋说。
……
星舰缓缓泊入桑谷港。
方彧才一出舷梯口,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泰坦号被团团包围得似铁桶一般。周围的记者迅速按下快门,自动速写笔大声念着“已经被立刻控制起来……”。
为首一位将官咬着半截烟,踩着四方步,悠悠然走上舷梯。
咔嚓一声,熟悉的枪口抵住脖颈。
“——哟,方提督,下官惶恐。似乎真的是每次遇见提督,都是拿枪指着您哪。”
法尔希德笑眯眯地略一躬身。
方彧忍住恶心的感觉:“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准将。”
法尔希德一歪脑袋:“说实话,下官有点诧异的是,您居然真的回来了。”
“桑谷命令回京述职,我为什么不回来?”
法尔希德:“回京述职……哈哈,倒是可以来下官处好好交代交代您的生平。可惜下官最讨厌女学生的臭气,不然一定亲自列席审您。”
方彧垂眸,抬手攥住他的枪管:“哦,贵司迎接客人的规矩,就是先崩掉他的脑袋吗?”
法尔希德故作惊诧:
“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把您控制起来。这……考虑到对您过往事迹的综合评估,好像只有这种方法能‘控制’得住您——您也清楚自己的危险性吧?”
说着,他将枪口一移,再度抵住她的胸口。
方彧仍攥着枪口:“逮捕令呢?”
“……您没权利看那东西。”
“那是因为您没有。”
“……”
方彧反手将法尔希德的枪口一扭,拍落在地,径自走下舷梯,回眸冷冷道:
“你的人放我的人回去,咱们回你的总部,来带路。”
**
咖啡馆。
安达岚川幽怨道:“那个二百五还真回来了……现在关在情报局的审查室,据说能吃能喝能睡,好得很哪。”
阿廖莎两眼放光:“啊!那我可以去采访一下她吗?”
“采访个头,我是让你解决问题!”
安达岚川面带薄怒:
“听说她天天给涧山写长信,也不嫌丢脸。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见她的!到时候怎么办?——真他妈怪了,她怎么不叛逃呢?”
阿廖莎:“她不叛逃,回来引颈受戮,反营造出一种忠实耿介之态。现在舆论也有掉头的倾向了。情况很危险。”
二公子慵懒道:“别一天危险危险的,我问你,怎么办?干脆在牢里做掉她?”
“法尔希德不是咱们的人,这恐怕做不到。”
“那老逼登才是头一个巴不得方彧死。”
阿廖莎摇头:“那他也不会任由您在他的地盘上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
阿廖莎沉吟半晌:“……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是因为方彧和安达阁下还互相存在信任。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有可能,让其中任意一方死心就好了。”
安达岚川望向窗外:“信任……事到如今,还信任吗?”
“曾经要交托后事的信任,也不是轻易容易消耗干净的吧。”
安达岚川冷冷打断:“他什么猫猫狗狗都信任,就是不信任我。其他人也就算了……方彧,继承人?!她到底凭什么?”
阿廖莎不为所动,硬邦邦说下去: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的怀疑过方彧吗?或者,只是因为方彧挡了他的路,他借你之手把她顺势排除。如果这样的话……”
那如果有朝一日,小安达也挡了他的路呢?
……她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还没等她考虑好如何从中挑拨离间,一张大饼从天上砸了下来——
陆夺,叛逃了。
陆小姐是趁着探亲假,自己驾驶一艘私人星舰离开联邦境的。
或许是考虑到她这一举动的影响,陆还特地留了一封信,把联邦和自己父母冠以“宇宙蛀虫无耻之尤”的美名臭骂一顿后,又特地申明是她“遵循个人意志”所为,和任何人尤其是方提督无关。
那封信当即被销毁了。陆小姐怎么说是一回事——人毕竟还是从中微子基地跑的,基地还是归要塞管的,方彧还是要塞的最高长官。
就算没事时,她也要负责。何况现在出了事,那更是她全责。
显而易见,此事乃她背后怂恿、暗中支持,是她勾通远星的又一桩铁证!
新闻媒体只知道陆小姐是个科研工作者,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而黎明塔内却更清楚事情的性质——陆夺对基地宇宙之壁项目知之甚深,又是陆银河的女儿,她骤然跑路,损失惨重。
塔内舆论哗然。
**
“信都被退回来了,纸笔也被没收了啊……”
方彧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身边微妙的变化感觉出动荡。
……最近,看守人员似乎也增加了。她手边不再出现任何哪怕带一个字母的东西,森严程度堪比高考考场。
方彧只能靠睡觉来打发辰光,渐渐地,这一招也不大好使。
不知是二十四小时不灭的灯光搞得人生物钟紊乱,还是她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清,她开始失眠。
昼夜颠倒几天后,就很难再分辨白天和夜晚的变化。她只能靠看守轮班的顺序和她们打哈欠的频率,来大致估计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叹息声。
那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线,屡屡在她朦胧睡去时造访,把她突然弄醒。
后来,这东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她清醒的时节,也总能听见声声无比真实的叹息。
灵魂应该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想,不是高维宇宙就是幻听,精神分裂的前兆。
方彧没有把恐慌表露出来,心底却隐隐担心自己会发疯。
她只能自己试图治治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不和人交流大概是不行的。
交流……需要两个人,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方彧看向门外的看守。
**
伊美尔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年前考进情报局的勤务岗。
说实话,如果不是备考的时候花了许多功夫,又被父母催逼着抱紧这个铁饭碗,她真想第二天就辞职。
伊美尔小姐报考这个岗位前稀里糊涂,没有摸好底,进来了才知道——
情报局的长官法尔希德准将平生最讨厌三件事:女的,大学生,文科。
她不幸一人独占其三,真是倒霉透顶。
不受上峰喜爱就罢了,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也都欺生,把要求最苛刻的夜班,统统派给了她。
如此算下来,她十天晚上倒有八天在值班,盯着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方将军,连眼睛也不许眨一下。
一开始,她还能够把方将军当成动物园里的猴,看看她一天都干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兴致缺缺了,因为方将军整天什么也不做——
哪个动物园的猴像她这么无趣!
过了几十天,伊美尔已经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女人完全麻木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看守一只水池里的王八——毫无意义、画蛇添足,全世界只有这只王八的主人担心她会跑掉。
要不是害怕法尔希德准将,她准能在值班时睡着。
睡着……
“……伊美尔小姐,伊美尔小姐。”
一个温和沙哑的嗓音轻轻叫着,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伊美尔浑身一栗:“唔……安娜夫人!?对不起!”
“嘘,”方彧低声说,“安娜夫人刚才提前溜走了,对不起,你可以和我说话的吧?”
伊美尔大惊失色。
的确没有一条戒律是禁止与这个人说话——但几位上司仿佛都默认: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能和她惹上关系。
“不和方提督说话”,说不准又是一条不对她开放的、专门用来整她的潜规则……
审慎起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方彧弯起眼角,理解地笑了笑。
伊美尔一愣。
……方提督居然长得很柔美。轮廓柔和,五官细腻,若非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眼底又有深深的乌青,简直可以说漂亮。
“那我对你说话,应该不构成什么违规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是我感觉这是必须的锻炼方式……”
方彧挠了挠头,艰难寻找话题,口音柔和:
“唔,你是刚来的吧,是被欺负了吗?”
伊美尔一愣,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吗?她怎么连部门里的职场霸凌都知道。
“你值夜班的频率也太高啦,很难不让人想到被职场霸凌了。”
方彧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不好意思地弯弯眼角,自问自答。
“嗯……我在海拉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总是被派出去深夜站岗,第二天还要正常上学,的确很难受。哦,还容易猝死。”
伊美尔的嘴角抽了抽,心脏立刻咯噔一声,感觉有猝死的迹象。
方彧弯起眼角:“不过,后来学会了站着睡觉,感觉就好多了。”
站着睡觉?伊美尔感觉自己倒是很需要修炼这门技能。
方彧像会读心术一般,继续说下去:
“站着睡觉的关键窍门在于,如何调整身体到一个既放松、又平衡的状态——这样睡着后既不会前仰后合把自己晃醒,也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主要是重心的调整!”方彧言之凿凿。
名将说话口气很柔和,但莫名让人有一种立刻服从的冲动。
伊美尔忍不住跟着方彧的指示动了动脚,把重心移过去……
“对,没错,就是这样。”
“最后就是睡觉了。”方彧莞尔,“这方面我无可奉告。要是上学的时候,那倒颇精于此道。但现在……”
她摇摇头,感慨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
失眠这么严重吗?
伊美尔有些替这个人伤心——她值的班最多,所以很清楚方彧的作息。
每次值晚班的时候,这个人都醒着。
偶尔替安娜夫人值白班的时候,这个人也多半醒着。
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如此清明淡定——那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做一连串的噩梦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方彧懒洋洋转过身:“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啊,你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长官是不是要来了?我还是回去吧。”
伊美尔:“……”
此后,方彧隔三差五来找她聊天。
她总是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胡说八道些什么。
伊美尔始终板着脸不吭一声,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伊美尔很快发现,听方提督放有滋有味的屁,比在办公室被呼来喝去有趣得多。
方彧知道蜘蛛的□□方式、冷门的基因病研究、奥托十九的风流艳史。
还很有针对性地发表了一番如何应付难缠上司的演讲……她照方尝试后,安娜夫人很久没找她的麻烦。
唯一可惜的是,方彧从不提自己的事,更不提自己这些年打仗的事。
——是因为她有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可讲,所以没有留给自己的份额了吗?
还是因为……方彧这样的人,说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而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愿向工具倾吐太多自我呢?
这个疑心若有若无,一直萦纡在伊美尔的脑海里。
直到两人就这样隔门夜话了小半年后,某个清晨,方彧突然说了一句: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在家。那时候,我可以一整个月不说一句话。”
“……!”
伊美尔眼睛一亮。她一定没掩饰好表情——
因为方彧立刻苦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无奈,似乎领略过她清澈的愚蠢,对此早有预期。
唉,管她怎么想的,一个囚犯的想法不重要!
不管怎样,这是方将军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故事!
或许……方将军不是把她当成预备潜逃的工具,而只是寂寞中的一个朋友。
莫名其妙的,伊美尔暗暗激动,开心得够呛。
签退时,连安娜夫人也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在乎,换下制服,折好,放进衣柜里。
冲了一杯咖啡,她离开总部,打算去街角的可颂店买一只牛角面包。
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路上没有什么车辆……
“哔——砰!”
一辆尖叫着的失控的无人驾驶汽车从拐角窜出来。
刺耳的油门声中,伊美尔突然飞了起来。
她的意识和身体同步解离,刺耳的油门声变作天堂奏鸣曲。
……
“看着!”
方彧撞在墙壁上,肩头咔嚓一声,她却没感到疼痛。
法尔希德掐着她的脖颈,将监控视频举在她眼前:“给老子好好看!”
伊美尔被撞得四分五裂,血泥乱溅。
场面血腥,方彧却见得多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一个略有波澜的表情。
她说不出话来,转头瞪着眼前这个疯子,旋即又被粗暴地拧着脖子,转到监控录像前。
“方小姐……来,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方彧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有人谋杀。”
“不错,是我谋杀。”法尔希德被推得一个倒仰,阴森森笑起来,“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彧冷冷道:“是我和她说话,可她从没有回答一个字。您如果担心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法尔希德好像觉得怪好笑,上前一步:
“杀了您?方将军,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也想让您死了拉倒,可办不到。谁让方小姐您是尊贵的、重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呢?——这个世界上愿意为您发疯的人太多了,所以您想死也死不了。”
“反过来,这世界上在乎她的人在哪里?除了她那对鼠目寸光的父母,没有啊——所以她就代你死了。”
“谁让她傻乎乎地愿意听您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崇拜您呢?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
“!”
方彧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也没用,她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过杀死一个人。
可笑的是,当她吹口气就能伏尸百万时,她没有什么屠戮的欲望。
当她终于恨不能杀人时,她已经自身难保,不可能杀得了法尔希德了。
法尔希德彬彬有礼:“哎呦,哎呦,原来提督小姐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啊?不要紧,您只要记着她是因您而死的就好。”
“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如此……有人死去时惊魂动魄,整个银河为之汹涌澎湃。有人死去时,却无人知晓,甚至得不到一滴眼泪。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方彧暗暗咬牙,怒极反笑:“……”
法尔希德突然再次凑近她:“笑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欢您那副清高自诩、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算起来,我们结怨可是已久——您其实早有机会搞掉我的,但您当时没有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不在乎吗?”
“您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东西,所以对我视若无睹,无比宽容,错失良机,以致今日……一个无辜者终于因你而死了。你最厌恶的事情,因你自己的无能软弱而发生。来,回答我,后悔吗?”
方彧微微一怔,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她的愤怒是清晨一阵雾气,很自然地消散了。
“不搞掉您,是因为我的轻蔑?”
她哑然微笑:“……我不搞掉您,原因或许不那么复杂。那种念头从来没在我脑中出现过。”
法尔希德:“您看,您连愤怒都这样吝啬,刚刚您差点大喊大叫的样子,倒更有人气儿一点——”
“没关系,您没有人气儿,我会用血来教训您。我要让您知道,这种宽容是致命的。”
“世界上恶人很多,而黎明塔富集了世界上大半的恶人,这是一栋罪恶之塔——在这里,你今天不在乎一百个人触犯您的利益,明天就会有九十八个如我这样的小人,得寸进尺,把您欺负得更惨。明白吗?”
“……”
方彧淡淡看着他。
她的瞳孔是黑色,一种平静深邃至极的黑色。
比起人类,更像某种自然规则式的存在,唤醒了某种置身荒原般的、基因里的荒诞恐怖。
“不说话?”
“语言是为了思维的交流。我看不出此时此刻有这个必要。”
法尔希德冷笑着,撂下一句:“好,您应该珍惜的,因为这大概会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与活人说话了。”
方彧依然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法尔希德不得不快步离开,躲避那种可怖的目光。
她默默扶住墙壁,合上眼,喉咙里泛起腥甜。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坐在巨幅星图前——这曾是陪伴着方彧度过了许多不眠夜的物件,而今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死气沉沉。
他周围挤了一圈人,大多是从玫瑰战争期间就开始跟随方彧的旧部。
长久以来,他们习惯了因方彧的荣耀而荣耀,但还没能接受因她的耻辱而耻辱。
方彧音信全无六个月来,每次深夜相聚,他们总是义愤填膺地带来媒体上新的“披露”。
如果说什么“虎踞龙盘,独霸远星”至少听起来霸气侧漏,如今的诋毁则更令人切齿。
“这些人怎么敢这样!他们诋、诋毁提督。阁下们听听——”
一人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念:
“所谓玫瑰战争,实则也颇可考究。诸君试想,她两次到大公国,一次大公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另一次大公妃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们上数学课时都学过‘相关性’,那么,方彧和‘大公去世’之间的相关性,未免也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了,你这酸腐文人款的,酸掉牙,没杀伤力,看我这个才气人——”
“方彧就是个土匪而已,拿书拍舰长,这是正常受过教育懂礼貌的小学生能干出来的吗?小学生都知道尊敬长辈,她连小学生水平都没有,龇牙笑.jpg——他还呲牙笑!”
“行了。”谢相易说,“呕哑嘲哳,没必要理会。”
“谢阁下,天天说不理会不理会,不在乎不在乎,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他妈的,我们都装了六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提督报仇?”
谢相易垂眸:“新提督来了六个月,你们这个问题也问了六个月。”
“在此之前,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今天……”
他声音微沉:“答案变了。”
“啊,那个大杀器搞出来了?”
谢相易瞥了那人一眼:“什么大杀器,我不知道。”
那人挠挠头:“……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眼前的星图一闪,变作廷巴克图要塞的建筑图。
几个角落里有以手勾勒的猩红色标志,众人能认出,那是谢相易的笔迹,墨迹未干。
“看到这些标志了吗?那是新提督和他的属员们今夜的方位。”
谢相易站起身:“大家分成四组,带上枪,杀了他们,然后立刻开启全域广播,宣布独立。”
“……今、今夜?”
谢相易回眸:“当然就今夜。要塞里有多少黎明塔的间谍,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还指望我们从六个月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开研究会吗?”
一片死寂中,众人以眼神互相交流。
谢相易只静静站在人群前,比起随随便便的提督,他更注重仪表。
虽然是夜半,但他穿上了搁置已久的旧少将制服,肩脊的线条挺拔流畅,犹如一株新柳。
众人:“……是!”
洛林看着众人离开,抱臂冷笑:“是基地把那个玩意弄出来了?”
谢相易低低“嗯”了一声:“多亏洛林上校拿枪指着顾教授的脑袋,他想必是宵衣旰食地工作了。”
洛林:“可那玩意也救不出阁下来。”
谢相易:“……恒星级武器的目的,是确保要塞生存。”
洛林:“那您做了什么来确保方彧的生存呢?”
谢相易猛地回头:“要塞先有与联邦政府长期抗衡的实力,才有条件和他们谈方彧!”
“更何况,”谢相易缓和口气,“现在看来,安达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上校好歹也给我一点时间。”
洛林懒洋洋冷笑道:“我还是原来的观点,方阁下不是能谈回来的。”
谢相易:“廷巴克图距桑谷那么远,要经过多少道关口审查?情报局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轻易能被您杀个七进七出的吗?——您,不是在怀疑我吧?”
洛林漫不经心地去揪一旁的兰花叶子:
“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方彧在时,要塞行星内默认了方谢的排位。方彧不在,谢相易才得以在数月内掌控全局。
她如果回来,谢就只能迫不得已退回打辅助的位子上去。谢相易的脾气,让他吐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他甘心吗?
谢相易冷冷说:“是我劝了她,还去追了她,可没见您有什么举动。”
洛林没好气:
“或许下官只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魂落魄地追人,搞得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弃妇——让人误会,好像提督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听谢阁下才铸下大错。”
谢相易:“……”
卫澄越听越离谱,忍不住说:“你们两个……”
谢相易眸光微闪:“洛林上校,就算我有野心,我也宁愿她在这里和我一同为非作歹。”
“我没有量子兽,能走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心里清楚。她在这里做我的傀儡、挡箭牌,不比我如今独木难支惹祸上身好得多?”
洛林一愣:“!”
卫澄捂住额头:“唉……”
突然,地图上的第一个红点变作绿色。
卫澄:“一组把新提督杀死了。”
继而,一个又一个猩红的血点变了颜色。全屏的血色褪去了。
频道里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谢阁下!成了!全、全域广播已经开启!”
“!”
谢相易凝眸倾身,频道内回荡着空阔的宇宙之声,他侧耳倾听:“……”
有要塞的士兵被突然开启的广播叫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又有敌袭了吗?”
“卧槽,血!血!”
“地上有血!啊——怎么还有尸体?”
“各位晚上好,我是廷巴克图最高行政长官谢相易,现在向大家通报一条消息。”
慌乱的士兵纷纷驻足。
“……由于对方提督案的一些分歧,非常不幸地,要塞刚刚爆发了一起政变,坎普尔将军已经死亡。”
“目前要塞在卫澄将军和鄙人的控制之下。请各位保持冷静,一切以广播命令为准,要塞的正常秩序不会被打乱……”
黑暗中爬起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注定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第二天天明,早餐时分,食堂照例开放。许多士兵发现班级里的一些人莫名地消失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机甲军接管了一些重要地点的防务,无论走到哪里,阴影中似乎总有目光追随。
几乎没人清楚受审查人员的具体数额。实际上,几乎所有在远星战役后调入的军官都被拿掉了。
方提督在位期间,廷巴克图军事法庭没审判过一个人。如今却每日准时开庭,永远灯光如昼。
一些在方提督时代总坦腹东床、大摇大摆敞开着的门,永远地合上了。
另一边,要塞立刻实行了物资和信息管制。
士兵们连不上桑谷的网络,只能从要塞发布的消息中一窥究竟。
桑谷对廷巴克图的“叛军”极为重视,派出老将兰波出兵讨伐。
要塞对此反应冷静,实时向民众通报兰波走到哪里了——然后一板一眼地解释他们为防务做了哪方面的准备,告诫不要争抢粮食,目前物资储备充足……
廷巴克图毕竟对战火熟能生巧,恐慌难以蔓延。
在对桑谷的公开讲话里,谢相易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是为了争取廷巴克图自身的利益而战的——如果桑谷政府愿意停止远星战争,共同保护远星和平,交还我们的提督方彧。那么,没人想要战争。”
有人注意到,谢相易发布的视频里,桌面上有一份一闪而过的材料。
当桑谷政府对视频逐帧分析后,发现那上面写着——
《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专利申请——以桑谷星系为例》
黎明塔瞬间大哗:“!”
“威胁,这是纯粹的威胁!!!”
巴特蒙上蹦下跳:“什么意思?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去炸桑谷是不是?恐怖分子!恐怖分子!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了,不得把他们骂死!”
安达岚川:“对,一定会被骂死的……他们也知道心虚,所以才不敢公开宣布,用这种方式来暗地里威胁咱们!”
两人一起回头:“裴,你看这怎么办?”
裴行野捂住额头:“首先要搞清楚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远星的情报员被杀光了,我只能分析。考虑到基地确有当年炸太阳时的一系列数据,六个月……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确有其事,那现状就很微妙了。好在谢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是只为了方,为了名声考虑,我想,他还不至于轻易动用这种东西——只是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安达岚川:“不能逼急了?难道听他们摆布,把方彧放了?任由他们操纵局势?”
裴行野冷笑:“脸都撕成东非大裂谷了还想着缝皮么?现在放人也晚了。”
巴特蒙呆呆问:“……那、那怎么办?”
去你娘的,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
裴行野差点脱口而出。
是小安达嫉妒方彧背后作祟,是安达一怒之下扣押方彧又已读不回,是法尔希德暗地里变着法折磨她。
他对这些争权夺利、恩恩怨怨毫无想法——现在又来问他怎么办!
他忍着气:“不知道怎么办,就拖。先让兰波围城吧,围而不打,拖着呗。”
巴特蒙:“拖着?可是,喂,安达到底是怎么说——”
砰地一声,门被裴行野拉上了。
裴行野深深呼出口气,下意识往黑暗处走。
黑暗能保护他,至少先让他把面部表情调整得体——
法尔希德却从阴影里钻出来,不阴不阳地鞠了一躬:
“哎呀,当年意气风发、连下八千远星的小裴将军,也有消极怠工以拖待变的一天,真是令人感慨啊。”
裴行野微笑:“是谁推波助澜掩袖工馋,把好好一个继承人搞没了,以致今日,我心里清楚。”
法尔希德以滚刀肉的口气说:
“推波助澜,到底也得有波有澜。您不敢埋怨安达阁下,就冲下官发泄怒火,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呀?”
“再说,您这么明白,当时只顾着自己在方彧那里欠下的一笔烂账,不也一句没劝过吗?”
哐啷一声。
裴行野一把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刀,刀锋一转,压将过来,抵住他的脖颈——
“!”
法尔希德略显吃惊,举起双手。
“哎呦,裴将军饶命!总不能因为下官说了一句实话就……”
裴行野反手握刀,冷冷刀光下肤色竟仍是莹白,几缕金红发丝随刀光而动:
“——你这句实话说得好,接下来最好接着说实话。”
法尔希德笑道:“唉,您总不能把我血溅五步内吧?”
“安达还好人一个的时候,叶仲我也说杀就杀了,今天不还站在这里吗?”
裴行野歪头轻笑:“何况,安达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敢?”
法尔希德有一瞬间感到恐惧。
旋即,他压抑住一丝慌乱,尽量用调侃的口吻:“裴将军,我说实话就是。”
裴行野:“你把方彧搞倒了,他死后怎么办?后继无人,你是真想让岚川上来,还是让咱们内部天下大乱、你渔翁牟利?”
法尔希德:“呵,谁告诉您安达阁下会死了?”
裴行野咬牙:“他不说,我不会看吗?你如果觉得岚川脑子不好使,比方彧好控制,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我还活着!”
“不,他不会死。”法尔希德自顾自低声说,“我不能跟您说更多,但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敌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安达阁下将会千秋万代。”
法尔希德举起一只信封,印着量子教大教宗花枝缠绕的纹章。
上面有教宗姣好的花体字——“致行野阁下”。
裴行野一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很好,您又拦截我的邮件。我最近没约过什么美人儿了,大概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吧?”
“您那些美人的信我从来不看——往往抒情过多,很缺乏信息量。”
法尔希德:“这不是重点。您认识教宗阁下吗?”
裴行野淡淡说:“方彧和他打过交道,我从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这种礼物可不像是广告扇子,能在大街上随便送给一位陌生人。”
法尔希德拆开信封,一枚亮晶晶的芯片被小心捏起。
裴行野一怔:“这是……瓦尔哈拉的钥匙?”
法尔希德:“是。”
通往永生不灭之门的钥匙。
当年就有人传言,顾银河没有死,而是提前将自己上传到瓦尔哈拉,到新世界作威作福去了。
量子教把这玩意这个时候寄过来,是要干什么?
那位教宗……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还是又有什么阴谋?
裴行野忽然想起什么,接过信封,向内侧望去。
他瞳孔一缩。信封的内侧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出于纯粹的善意——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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