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征服者之途(1)(1 / 1)

提督小 姐今天退休了吗[星际] 瑞皮 9715 汉字|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06章 征服者之途(1)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

  洛林下意识挺起脊背, 改换口气:“下官有罪,请提督阁下责罚。”

  方彧仰起脸,神情平静。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切换了身份似的,口吻温和:

  “目前还仰赖您的怀抱, 似乎很难做出实质性的惩罚。所以, 不如趁现在多说一点吧……”

  洛林咽了口吐沫:“下官……背叛了当初的承诺。”

  方彧静静看着他:“……”

  洛林不得不艰难继续:“廷巴克图, 独立了。”

  方彧沉默了一会,轻声问:“打了几年了?”

  “阁下居然不知道时间吗?”洛林先是一愣, 然后攥紧拳头,“三年四个月八天。”

  方彧垂眸:“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洛林:“战争是在您离开的第六个月开打的。”

  方彧顿了顿:“……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简要地讲了一遍廷巴克图三年来的创业史,谈及物资储备时,却吞吐起来。

  “两年前,星领长和安达明里争斗暗中合作,把斩月邦从吴洄手中抢了过来,事实上对半分了……”

  “拿那块地方是必须的。联邦的围城一直没有停止, 廷巴克图全靠斩月邦的物资供给。”

  洛林顿了顿:“但近一年来, 联邦在远星的兵力翻了几倍, 和斩月邦连通的路已经断了, 多亏还有囤积的物资……”

  方彧:“民用还能支撑多久?”

  洛林没吭声。

  方彧声调微冷:“已经没了……是吗?”

  洛林条件反射般说:“廷巴克图的状况,都是下官等无能之缘故……”

  方彧微声说:“我问你话,正面回答。”

  “……”洛林涩然,“是,物资储备已经告罄。”

  洛林别开眼神:“目前只能保证军用。一二月后, 军队的物资也难以为继。药品也不多了, 陈蕤将军和星领长最近身体都不大好, 但没有药品……”

  方彧默默合上眼, 一句话也没说。

  洛林担心她生气, 赶紧说:“但星领长阁下在和吴洄秘密谈判,试图……”

  方彧冷声:“知道了。”

  ——洛林知道这是她不愿再听的意思,只得停下来。

  方彧摸索着抬起手,按住胸口处的半颗子弹吊坠,似乎并不怕指尖冰冷,胸口滚烫。

  洛林目光微动:“您、您还带着它。”

  她的指尖径自往上走,绕到脖颈后,明明此时已经非常艰难,但她仍颤抖着去触碰环扣。

  洛林声音一颤:“您……要还给我吗?”

  方彧的手垂落下来。

  半晌,她摇头:“不摘了,习惯了。”

  洛林一怔,突然很激动地说:“不回要塞了怎么样?”

  方彧:“去哪里?”

  “远星——如果远星还不够远,就干脆跨过宇宙之壁,去没有人类的地方去!”

  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已经犯下的罪恶就能消除了吗?

  方彧浑身冰冷,悬于一线的意识再度昏沉,她坚持麻木地思考着。

  罪恶——当然,她罪行累累。

  当年法尔希德为了惩罚她处死的年轻的伊美尔、如今洛林为了救出她杀死的更多无辜者……

  要塞军事法庭外那流水线般被送上断头台的嫌疑人、要塞城内弹尽粮绝饿死街头的平民、两军对峙中化为齑粉的年轻士兵……

  她统统要为此负责。

  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呢?她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塞可能会叛变”吗?

  卫澄明明直说了,她明明也警告过洛林了。

  她不知道洛林一待她出事就会想报复吗?

  她为什么放任自流地让惨剧发生了呢?!!

  方彧在脑海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很冷,意识行将解离消散。

  她听到洛林惶恐地叫她的名字,却只一味固执地扪心自问——

  身在一扇高大幽僻的铁门前,她跌跌撞撞,拼命叩动生满青苔的门环。

  她怎么砸都砸不开,她不敢砸开……

  咔嚓一声,脚底的大地翻向天空,她彻底昏了过去,大门在地动山摇中被撞破,天光乍泄——

  哦,没错,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啊。

  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什么程序正义,什么“思想犯罪不能受惩罚”……

  她,她自己的心……不愿及时“处理”掉谢相易和卫澄。

  如此私情,而已。

  **

  凯旋号。

  “提督,提督!提督啊啊啊!我苦命的姐姐,你再不缓过来我们这可要一尸两命啦!”

  爱玛作抚尸大哭状,干嚎了半天。

  帕蒂摸了摸方彧的头发:“行了,你别叫了,让她……昏一会儿吧。”

  爱玛抬起头:“可是我看提督再不缓过来,我们长官就要缓不过来了!呜!”

  帕蒂无语了,继续像检查布娃娃一样检查她久违的提督——

  方彧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很深的疤痕,看起来是反复结痂又咬破的结果。

  帕蒂一愣,不觉咬住牙关:“她……受了很多苦吧。”

  爱玛:“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在廷巴克图也受了很多苦,死了很多人。如果她当初别一走了之,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来欺负我们。”

  帕蒂:“……我也不明白提督当初为什么要走,但好在安全回来了。”

  爱玛:“她现在回来,那姓陈的会怎么想?”

  帕蒂:“……”

  爱玛撇撇嘴:“你看我,再看我也是那么回事。”

  突然,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帕蒂忙俯下身:“提督!”

  “……”方彧苏醒过来,见到帕蒂的刹那间,明显愣了愣。

  她立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强迫自己开口:“你回来了。”

  帕蒂眼眶一酸:“嗯。当初如果不是我随随便便离开提督,也不至于——”

  方彧笑笑:“认错这种事,就不要争先恐后了吧。”

  帕蒂擦了擦眼泪,终究还是一声哽咽,慌忙转过头别开视线:

  “对了,弗朗西斯卡呢?刚刚还在,然后就突然躲起来了。爱玛,去告诉他,不用躲厕所掉眼泪了,提督醒了……”

  这时,星舰上的通讯界面突然亮起。

  众人都是一愣——是个来自桑谷的陌生号码。

  爱玛:“不会又有人追上来了吧?明明已经快到家了!”

  帕蒂:“是谁?他们怎么还有脸拨咱们的号?”

  “管他呢,挂断挂断,再标记个骚扰电话……”

  一直沉默的方彧忽然撑着胳膊坐起:“不要挂……是安达。”

  “!?”

  众人再次炸开锅:“安达?那还是标记诈骗电话比较好!”

  “呕,那个大傻逼还没死啊!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这么轻易就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哼,但愿他多活几天,到时候非要……”

  众人口吐芬芳,方彧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什么力气,又不想麻烦别人,耐着性子把被子一点一点扒拉到一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床头站起来,立刻两腿一软。

  哎哟,真吓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像就站不起来了哪……

  当众人如梦方醒地一拥而上要扶她时,方彧已摇摇欲坠地扶住办公桌——

  她小声说:“劳驾,有能见人一点的冬装军大衣吗……冷。”

  众人:“!”

  一瞬间,她眼前多了七八套军大衣。

  提督披上一件最厚的外套,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尽量坐稳身体,然后——

  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都出去”的手势。

  众人:“……”

  房间内只剩下她和那个通话界面。她接通了通讯。那边没开摄像,只有一只猫猫头。

  方彧端坐不动,心情已经和脸色一样平静。

  事情清晰起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廷巴克图以流血强迫性地与她签订了契约。作为演员的她,不再拥有罢演的权利。

  她的剧目已上演,戏服穿上了就无法脱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能解除她的痛苦,只有好好地扮演一只傀儡,等到生命的终点再询问:

  “如果我演得好,就为我鼓掌吧!”

  ……

  “安达。”她平静地开口。

  “已经只剩下‘安达’这两个字了吗?我记得,以前你还会敷衍地站起来意思一下,叫‘阁下’什么的。”

  方彧把手悄然背到身后,按住疼痛的躯干:

  “人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起立,一是出于个人的尊重,二是出于某种社会体系之内的不得已——你觉得你还占有哪一个?”

  安达失笑:“我更好奇我曾经占有哪一个。”

  方彧:“前者。”

  安达沉默片刻:“……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个人的身份与你对话。”

  方彧:“那不行,我是以远星匪首的身份与你对话的。”

  安达冷笑:“哦,公然以廷巴克图的首脑自居了吗?你问过陈将军和雪朝先生的意见?”

  “不需要问。”方彧冷声:“我知道怎么……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用掌心抵住桌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对方不情愿该怎么做,您不是都教我了吗?”

  安达沉声:“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决心,看来不再想着逃到远星去了。”

  ……逃到远星去,的确不再考虑了。

  方彧艰难地维持坐姿,暗暗想,因为现在一直在想逃到宇宙之壁外去。

  安达冷笑:“还是这些年联邦的宇宙之壁技术有所突破,你打算干脆去外星系殖民地了?”

  “!”

  方彧垂眸:“远星太荒芜,我的人受了很多苦,我会带他们回到桑谷。”

  安达不怒反笑:“桑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登上过黎明塔的最高层吗?”

  “……”

  “你站上去看看吧,到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胸膛里栖居着一只野兽。”

  安达淡淡说:“所有的驯兽工具只有一条麻绳子,必须勒紧缰绳,否则它会损耗你的理智,磨灭你的情感,最终把你吞噬。”

  “方彧一直很理智,我真想看看,何等的理智才能与之抗衡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方彧平静道:“有您提供案例,我会努力不变成一个怪物的。但您恐怕看不到了吧。”

  “我当然将会死去。”安达也平静地说,“死亡毕竟是一门平等的哲学。”

  “您还能活多久?”

  “这有些直白吧。你不怕伤害我的心灵吗?”

  “哲学家活着不就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吗?”

  安达失笑:“你柏拉图学得倒很好,但柏拉图已经被现代哲学批判得体无完肤了——你指的死亡,是意识层面还是物质层面?”

  “这两者不会一同消逝吗?”

  “如果我现在从黎明塔跳下去,那大概会同时消逝。如果我就这样安静地等候死神降临,那就会先一点点交出灵魂,再失去□□……您知道的,就像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祖母一样,先失去灵魂,再璧还躯体。”

  方彧合上眼:“那您不如现在就跳下去。”

  “为什么?”

  “您本来就是精神上的生物,又对世界充满了控制欲。理智逐渐消磨而任人摆弄,应当是您不能忍受的那种痛苦。”

  “你对生死的观点太草率,还夹杂着相当的政治因素,我不赞同。”

  方彧笑了:“为什么?”

  安达:“琴弦折断的提琴不再能演奏神圣之音,但朽坏的琴身还存在着。意识比□□更脆弱,是寻常的事,我能接受这一点。生死是宏大的课题,我宁愿自然地旁观一场死亡,而非因主观的恐怖痛苦,就加速这一过程。”

  方彧:“我不欣赏您的类比推理。但说实话,这种坦荡倒是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我的类比推理,是《斐多篇》的。我收回刚刚的赞誉,您上课总是睡觉——不过,能给您带来一点惊喜,我很高兴。”

  安达莞尔,像是真的很高兴一样:“路过你老家的时候,回家去看看。”

  “为什么?”

  “给你寄了一份快递。”

  方彧笑了一声:“哦,定时炸弹吗?”

  安达朗声大笑起来:“哈,你猜呢?即使就是定时炸弹,你也会忍不住去取的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未落,对面忽然一片嘈杂,通讯戛然而止。

  方彧浑身一软,不知何时,冷汗已浸透了衣衫。她向前一跌,扑倒在桌面上,弄翻了茶杯,却没有力气去抬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门被砰地推开——“提督!”

  方彧眼前忽而漆黑忽而通红,脑子又有点不清楚起来。

  趁着神智清明,她逼迫自己提起力气开口:“到波塞冬,停一下……我回一趟家。”

  洛林跪下来,却不敢乱动她,维持着搀扶的姿势:

  “安达和您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万一是他的诡计呢?”

  方彧苦笑道:“用不着担心……他不放人,我们跑得掉吗。”

  **

  波塞冬要塞的守将早就听到了桑谷惊变的消息,他敏锐地感知到:黎明塔的天平,再次有了微妙的倾向。

  值此时刻,凯旋号公然盘旋在波塞冬上方,并最终泊入港口。

  守将不禁大呼倒霉,恨不能自戳双目装瞎。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她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别管。”

  “可是,黎明塔——”

  “黎明塔?当初黎明塔说要追人,桑谷军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都没动一下。风变了,蠢货!”

  最终,波塞冬要塞居然愣是一动不动,打死不管——

  任由爱玛拿着地址跑回方彧家的旧房子,扛着一个大包裹又跑了回去。

  “我说提督,你这这这——安达那傻逼准没告诉你这快递能有八十斤重吧?”

  洛林:“八十斤你就累死累活,一看平时训练就是偷懒耍滑,还好意思和提督抱怨——阁下,看来波塞冬这边是不打算做出反应了,要不回家看看?”

  爱玛气喘吁吁:“你们家太冷了,手套又滑溜溜的抓不住,你看我手!”

  方彧:“抱歉啊……”又垂下眼:“毕竟还是通缉犯,就不要这么大摇大摆了。”

  爱玛一拍脑袋:“哦,对,我给提督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帕蒂转过头:“提督,不是炸弹,是书哎。”

  方彧一怔。

  帕蒂见她作势要起,手忙脚乱地摁死书箱:“别!万一有——有毒呢?”

  爱玛在一旁跳起来:“喂,早说呀,有毒的话,我可是都碰过了!”

  方彧失笑:“你不要恐吓爱玛了,阿加齐,阿加齐……让我看看吧。”

  帕蒂被叫得骨头软,一脸幽怨:“即使没毒,您现在也不应该看这么多字。”

  提督人畜无害地笑:“放在床边就行,我能够到的。如果不让我看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大概要吃双份的安眠药……”

  “!”帕蒂感觉自己被威胁了,只得照办。

  方彧继续腼腆地笑:“谢谢,晚安。”

  ……

  总算把人都赶走了,只剩下洛林死死钉在床头。

  方彧的笑容淡了一点,缩回床上:“你不走?不走留下来帮我念书。”

  “念什么书?《狼外婆》可以,安达的书,”洛林抱起胳膊,咬重字眼,“我不认字。”

  “只要看个大概就行。我想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撑着枕头坐起来,眼巴巴看着洛林。

  洛林:“……”

  他只得弯腰捡起一摞灰扑扑的东西:“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全是灰!”

  方彧接过一张:“是紫荆花王室存留的地球母星时代的档案。啊……我当年替他买的。”

  洛林嘴角一抽:“您还给他买过东西呀。”

  方彧:“是代购。我哪买得起……特别贵,好几千万。”

  她翻了翻,真的是当年买的那一批——其实很久之前,她知道安达家四世三公豪门望族,有钱。但这人平日没什么特别骄奢淫逸的爱好,她也看不出他具体哪有钱。

  直到紫荆花王室陷落那场战役后,安达给她发私信,请她去找当地贵族,趁乱买蓝母星时代的档案。

  方彧还以为是要动用银联大之类的部门公款,和三个贵族联系后,一个数字比一个离谱,便覆信问“这么一大笔钱买这种实用性不高的东西能批下来吗”云云。

  没想到,当日她的账户就收到了三笔巨额转款,留言里写着:

  “谁批什么?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买。都要。”

  方彧当时震惊了,原来所谓人傻钱多,是因为钱多到不在乎,所以自然地就傻。

  如果她随口再多说一千万呢?安达大概也不会在意,而她就能在日记里写“三句话让老板为我花一千万”了……

  洛林笑道:“所以最后您的中介费呢?”

  方彧挠了挠头:“啊,赔了。交易完成后,银行怀疑我电信诈骗,得邮寄一份证明过去,远星不在包邮范围内……运费五块,我自己付的。”

  洛林失笑:“……二傻不笑大傻,您也不是很精明。”

  他又捡起几本书,一个个念出名字。

  有安达自己被出版社ban掉出不了的禁书,也有其他人类似境况的学术手稿,还有一些市面上没见过的古版孤本,大概是私家所藏。

  “天啊,怎么都是这么贵的东西,早知道不去拿了……卖掉的话,廷巴克图今年过年的粮食都该有了……”

  话说一半,她翻出一张便签——

  学校里那些老夫子式的大人先生,临死前会分书与亲近弟子,无非为了彰门墙师传、区隔内外。出于对此习气的厌恶,兼之年来没教出一个可忍受的学生,我只好把书给你这样不相干的外人。

  糊墙也可,做狗窝也可,唯盼你不要拿去卖,甚丢脸。

  方彧:“……”

  洛林:“该卖还是要卖的。”

  方彧挠挠头:“再看看最后一袋吧。”

  洛林摸出一本,大略一扫:“是日记,这是……过去十年左右的。”

  方彧一怔:“没有便签解释一下他出于什么奇怪心理,把日记送给别人吗?”

  洛林耸肩:“没有。”

  方彧呆了半日,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说:

  “……知道了,不看了,收起来吧。”

  洛林收起书箱,关了顶灯,在床头坐下:“阁下不要听狼外婆吗?”

  方彧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微声说:“我要安眠药。”

  “您吃的剂量太大了,对大脑不好。”

  洛林克制住抚摸那人黑发的冲动:“再说,您之前在机甲上,看起来睡眠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到了这里,反而……”

  方彧嘟囔道:“那是昏过去了。”

  洛林正色:“不,下官觉得是因为姿势。”

  “姿势?”

  洛林一本正经:“您想,我们住在洞穴里的猿人祖先,都是挤在一起互相抓抓虱子、相拥而眠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啊。您就是被关押期间离人太远……”

  方彧缓缓品味着这番话:“……”

  洛林当然不是想和她在星舰上互相抓虱子,她很清楚洛林的卫生习惯。

  这人有点洁癖,脸上沾了血都会立刻去擦,衣服也经常换,时常能闻到洗衣液的清香。他是绝对不会长虱子的。

  所以,虽然语序上是并列的,实则重点应该在后半段……

  不是抓虱子,而是相拥而眠。

  “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洛林:“!”

  她合上眼,低低说:“……这怎么能行,我不会有退役的一天了,也就不会结婚……想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统统做不到。要我说,咱们还是义结金兰为妙,小乙拜师师姐姐做大哥。”

  一瞬间的心悸烟消云散,洛林哭笑不得:“看来是又烧起来了。”

  方彧紧紧抱住洛林一只胳膊,继续胡言乱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

  洛林垂下眼,追问道:“对呀,你是谁?”

  方彧稀里糊涂地说:“我是……”

  她像被抽掉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咯噔一下,睡了过去。

  **

  廷巴克图。

  “阁下,方——方彧将军到了。”

  办公桌前的谢相易从文件间抬起眼。一双深海般瑰丽幽微的眼睛注视着他——

  虽然已有过很多次,秘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并不是他心理素质差,主要责任在于他的这位老板。

  廷巴克图星领长谢相易,近年来联邦新闻界中毋庸置疑的热点人物。

  这位刚刚三十岁的年轻政治家在此前一直不显山露水,在银河星网上的词条只有短短的三行半,半行写着其曾从事“机密工作”,一行写着“和方彧的同学关系”,另两行都是属于他祖父谢诠的。

  众人习惯性地将他看作方将军的大内总管式人物,从未想过离开方将军的廷巴克图,还能有何作为。

  ——直到谢相易无声无息地带领几十人杀死新提督、宣布反叛的那一夜。

  舆论哗然。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个廷巴克图小政府能坚持多久。

  桑谷之声笑话谢相易是得了“祖父模仿症”,每个关于他的新闻下都少不了“我是谢诠,刚刚复活,V我50”的留言。

  剩下一小部分方彧的铁杆粉则坚信,他是出于对方彧的感情才这样做的,感动得涕泪横流。在各大平台上三英战吕布,替他说话,然而也是说些“以身证道”“虽死犹生”之类的话。

  一年后,廷巴克图固若金汤。

  调侃奚落的声音少了一些,开始有人质疑他与远星的皇帝勾结。

  再后来,廷巴克图控制了斩月邦。

  这下说他与皇帝勾结似乎也说不大过去。若放在从前,或许还可以拿他没有量子兽的事讲讲,但联邦去量子化这么多年,再编排这个似乎也不大有杀伤力。

  而且,这个人自从那一夕惊变后,再也没做出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

  好像什么也没做,要塞却又在他的身影下,好像要永远屹立……

  大家都无语了,于是,只好都沉默。

  近年来,外界对谢相易的普遍印象已经转变为“低调”“实际”“奶妈”。

  每日奥托甚至直接使用了相当中性的比喻——

  “如果说远在桑谷的方彧始终是廷巴克图那轮可望不可即的月亮,那他就像廷巴克图的空气。他的存在过分理所当然,以至于无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然当他消亡时,廷巴克图也只有走向死亡。”

  然而,廷巴克图的居民如果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辞,并会热切地请记者先生,“你自己住过来试试”。

  廷巴克图人对于星领长阁下的情感十分复杂,但绝非“空气”。

  除非是远星领那动辄上百度的、永恒燃烧着的空气。

  三年前,整个要塞还浸淫在方提督留下的自由散漫之风里,没缓过神——

  星领长阁下就带着几十个政府官员,走进了军事法庭。没人知道星领长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

  除了星领长外,所有的人都在发抖。只有他不抖,臂弯上搭着一件染血的黑礼服外套,露出内里斯斯文文的衬衫和马甲背心。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能再以昔日的方式对待这位上官,暴风雨来了。

  审讯很快由文官政府蔓延到整个要塞。

  有一段时间,每天深夜都能看到广场上的白炽灯闪烁,那是行刑的标志。众人闻“谢”字而丧胆,小儿不敢夜啼。

  那场长达数月的血腥屠杀后,星领长大病一场,险些没爬起来。

  三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权力越来越膨胀。

  要塞里唯独他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他不想让廷巴克图人做的事,没有一人胆敢犯禁。他要求廷巴克图人做的事,即使再不情愿,最终也得实行。

  习惯了方彧的廷巴克图人对他不是不满怀怨愤——

  但与此同时,他总是在物资紧缺时,将自己的配额分给学校,自己却一度营养不良。他把自己的财产分给阵亡将士的遗孤,在家里抚育了许许多多无父无母的孤儿……

  最重要的是,他无数次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下判断——但最终证明,他总是对的。

  ……

  谢相易瞥了秘书先生一眼,沉声问:“什么方彧将军?”

  秘书大惊失色,他已经避免提及“提督”“司令官”之类的字眼了,就像叫一个外人一样叫声“方彧将军”,这都不行吗?

  难不成方提督才离虎穴又入狼窝,星领长阁下也对她忌惮不已,太惨了……

  谢相易将笔轻轻放下:“以后不许再这样叫。那是我们的提督。”

  “我去……见她。”

  秘书:“!??”

  **

  廷巴克图港。

  方彧带回了一批廷巴克图急需的物资。然而,大救星在港口一落地,甚至没回要塞一趟,就重新命令调泰坦号出来。

  帕蒂:“阁下,泰坦号已经调出来了,准备完毕,可以起飞。”

  方彧抱着双腿,哑声说:“好,你带东西回要塞去,不许给谢相易,我先去前线。”

  帕蒂一怔:“不见一下谢阁下,就先去……前线吗?”

  “嗯,”方彧站起身,头也不回登上泰坦号的舷梯,“他会去那里见我的。”

  泰坦号的舷梯缓缓收起。

  ——这艘传奇星舰自方彧离去后便封存入库,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远星炽热的长风。

  此时此刻,金属外壳在日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芒,金鳞千点,映日而开。

  星舰滑出港口,乘风奔向太空,港口的工人纷纷抬起头。

  方彧站在驾驶台前,面无表情,缓缓将手心覆上了量子兽释放器。

  近年的新型星舰已经不配备这种东西了,多亏泰坦号足够老……

  云层重重,一舰穿梭,一只银蓝色的巨鲸猛地拍浪而起,跃向长空——

  港□□发出一阵欢呼:“方提督!”“提督回来了!”“呜呜呜呜……”

  巨鲸上下翻覆几次,伴着星舰曳尾而行,一同没入云海中。

  前线的士兵是第二批看到那只巨鲸的人。

  在泰坦号还遥不可见之时,银蓝色的巨兽便以呼啸的态势横掠太空战场而来。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卷起万千尘埃。

  廷巴克图的士兵纷纷仰起头:“方、方提督!”“是泰坦号,是那只蓝鲸,是真的方提督!”“得救了!总算得救了!”

  与此同时,敌军也看到了那道鬼魅般的幽灵。

  “方、方真回来了……”

  “这还打什么打啊,桑谷那么多人,连一个方将军都抓不住,现在要我们和她的军队打……”

  兰波透过舷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端起茶杯:“哟,故人归来啦。”

  卢汝安:“是方提督!”

  “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还叫方提督哪。”

  兰波冷笑垂眸:“该改口叫方元帅了。”

  卢汝安:“!”

  陈蕤站在舷窗边,目光始终望向远方。

  莱昂副官入内敬礼:“提督,报告,方提督来信,说她马上就到!”

  陈蕤悠然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她的鲸一路甩着尾巴过来,还用通报么?整个远星都知道了。”

  “这……”

  陈蕤冷笑一声:“愣着干什么!列队,等她检阅!”

  莱昂:“舰队等她检阅,那、那咱们呢?”

  陈蕤翻白眼:“咱们?收拾收拾,预备给她下堂做妾吧。”

  ……

  在陈蕤的临时驻地,部队临时集结。方彧在士兵的目光中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她还发着烧,脸色因此苍白,两颊却阵阵发烫。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她无心留意。

  方彧刚刚立定,一阵整齐的衣袖摩擦声——众人无声地向她敬礼。

  方彧不清楚此刻心中充斥着何种情绪,只是做出合时宜的反应——

  沉默地抬起手还礼。

  似乎只要这一点举动,便能引起山呼海啸般狂热的欢呼。

  方彧抿紧嘴唇,等待声音消退,可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她不得不在风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很久。

  她听到快门声,知道明天自己的剪影就像登上网络,以一种看起来值得信赖的“强者”的姿势。

  终于欢呼结束了。

  方彧转过身。谢相易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中,与她沉默地对视。

  她说:“……星领长。”

  谢相易微微俯身:“司令官阁下。”

  方彧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点了点头:“请去星舰上聊聊吧,过去很久了。”

  谢相易:“敢不从命。”

  她与谢相易一同登上泰坦号。

  舷窗落下,谢相易才端起茶杯,笑道:“方彧,你生我的气吧?”

  方彧接过毛巾,按在脑袋上:“……理论上当然。但为已经发生的事生气也没用了,所以我不生气。”

  “那就好,下官甚是欣慰,”谢相易推过去一份材料,“阁下看看这个。”

  方彧不睁眼:“什么?”

  谢相易微笑:“廷巴克图的年度计划,这是第四年的。”

  方彧冷笑:“哟,要塞现在都有‘计划’这种东西啦,真是耳目一新啊。”

  她拿起来,扫了一眼,笑着丢回去:“……和之前的比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啊。”

  谢相易点头:“少了‘我们是为了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的’。”

  “你们不再为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了吗?”方彧笑道,“那些被炸毁的学校可全靠你们的战斗来重建呢。”

  谢相易挑眉:“讽刺我可以留待以后,如今看来,咱们的日子还长。”

  方彧摘下毛巾,淡淡说:“你觉得只要我回来,各地就会喜迎王师,黎明塔就会迎来新王吗?”

  “不错。你没看到贵乡提督的反应?”

  谢相易按住胸口:“安达命不久矣,大家都在观望,只要一两场胜仗而已。”

  说着,他啪地按开星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彧抱着胳膊:“我自己坐在这里就能定下决战方案吗?不需要陈蕤和卫澄?”

  谢相易笑道:“这不是为了让您稍微适应一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吗。”

  方彧沉声:“奥托。”

  谢相易一怔。

  方彧合上眼,像是早有准备:

  “我们先吞掉德拉萨尔兵团,把兰波顺势吓跑,然后争取不战而下奥托。吸引敌主力……在奥托一带决战。”

  谢相易:“不在廷巴克图一带,倒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奥托吗?”

  方彧哑着嗓子:“一,联邦内战,规模不小,如果让远星趁虚而入,此后合法性就存疑了。二,算算联邦现存的将领,卢守蹊、兰波都会躲事,德拉萨尔会死在前一战里,那么……裴行野会出来。”

  她睁开眼:“凭裴在廷巴克图的威望,我担心廷巴克图人用脚投票。”

  谢相易笑了:“您真是我们的宝剑啊。”

  方彧弯了弯眼角:“宝剑也只是一把剑而已,需要在合适的时候由人从石中拔出。”

  谢相易拔剑的时机不早也不晚——太早,他的权威不能如此牢固地扎入这片土壤;太晚,廷巴克图也经受不起长久围城的苦痛。

  恰好的时刻,他挥剑而出。

  至于那把剑……她自找的,无话可说。

  谢相易笑说:“方彧,把物资交给居民吧。”

  方彧歪过头:“不由你交?”

  谢相易:“已经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英雄的角色,还是你来吧。”

  **

  远星历,新年。

  德拉萨尔军团屡屡溃败的消息传入桑谷,而兰波不断申明自己已经“努力救了”,却越救越远离中心战场。

  然而,众人却无心理会远星的乱局——

  安达的病情急剧恶化,看起来终于要面对那道最终的命题了。

  病房里,裴行野拍拍菲尔南的肩膀:“过去吧,看看。”

  菲尔南往后缩了一下:“裴元帅……”

  裴行野苦笑:“没关系,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了,不会知道你临阵脱逃,又被德拉萨尔提督赶回来的……即使知道,他也不在乎这种事的。”

  菲尔南低下头:“我只是害怕看见安达阁下那样、那样无力。我还是宁愿记住他总是能控制一切的样子。唉,对不起,明明我和安达阁下……也不是很熟的。”

  裴行野垂下眼,温和道:“改变你命运的人,不管熟不熟悉,总是很重要的。”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炸。

  裴行野蹙眉,下意识把菲尔南往后一拉。

  菲尔南吓了一跳:“怎么!桑谷也……”

  裴行野松开手:“哦,示威游行而已。还是老一套,反对安达,什么穷兵黩武,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贵族做派……”

  菲尔南义愤填膺:“他们因为找不出实据,就只能侮辱人格。不该允许他们这样。”

  裴行野漫不经心,冷笑道:“是非毁誉,往往言过其实。”

  “可根本是无凭无据吧,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这种词汇——”

  菲尔南一愣:“您在做什么?”

  裴行野取出一个骨灰罐,打开盖子,递给他看。

  菲尔南一怔:“这是谁的……呃,这里面装的怎么像小苏打粉啊。”

  裴行野笑了:“当年佐藤准将牺牲,安达却不许他的骨灰回桑谷。我……很不理解。安达当时对我说——一罐磷酸钙没有任何意义,是生者的感情赋予其意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盛一罐子小苏打粉,只要能对着哭出来,不也一样吗?”

  菲尔南印象里,安达虽然喜欢说地狱笑话,但还没有地狱到这种程度。

  他张口结舌:“啊……”

  裴行野笑叹口气:“我很生气,那是他家几代的老家臣啊,怎么会这样?我说了气话——那你死了,也不要留骨灰,装一罐子小苏打粉吧。”

  “安达说,那希望大家不要伤心很久,保质期过了就不能吃了。”

  “……我昨天去买了一袋,发现小苏打粉的保质期居然只有十八个月,用来给大家伤心的话,的确不长。”

  菲尔南忽然意识到,地狱的不只是安达而已,还有看起来一向很正常的裴行野。

  ……他居然真的去买了,还装进去了。

  裴行野低声说:“但我并不是给安达装的。”

  菲尔南没听清:“什么?”

  裴行野:“没什么,请你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啊,知道你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东西,但里面只是小苏打粉而已。如果不舒服的话,交给软软也行。”

  菲尔南听到卢汝安的名字,不觉脸红:“我、我可以的!”

  裴行野莞尔,这次笑容真实了一点:

  “软软没接触过什么……敢对她暴露本性之恶的人,又习惯以自己的心而非眼睛去看世界。她的世界很纯粹,感情也很纯粹。”

  菲尔南攥紧怀中的骨灰罐,觉得裴行野言有所指:“……”

  “有纯粹的人,就有复杂的人,精心计算过的爱和发自肺腑的爱一样是爱——我并不是说复杂的人就不配怎样。”

  裴行野安抚地看他一眼:

  “我想说的是……遇见纯洁无瑕的事物,不应因地位差别而生卑微之心,不应自残形愧而生摧毁之心,更不应以为对方纯洁可欺而生凌虐之心……好好爱她吧,你也会幸福。”

  一直堵在心头的疙瘩忽然松弛了,菲尔南垂首:“谢谢您。”

  裴行野站起身,口吻轻松:

  “菲尔南,打不过的时候,假装且战且逃也比直接就跑好些呀,被这样赶走也太丢脸了。软软知道了会笑话你一辈子的——跟我再走一趟吧,怎么样?”

  菲尔南一怔:“去哪里?”

  裴行野弯着眼笑了:“履行最后的职责,去远星。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解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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