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礼辩这日,天高气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巍峨的宫城,朱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晴日闪着耀眼的光辉。
月下早已等在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前。
她的视线顺着这一级级石阶望上去。阳光照出了石阶的温润洁白,丹陛石上蟠龙出云海,亮出锋利的五爪。是属于皇权的威严,也是属于皇权的狰狞。
其上是高大的崇政殿,坐落在?这个皇城最高大的石基之上,凌然于整个皇城。
大礼辩的最后一场,就将在?那?里进行?。
大儒王桢已于昨日到?达了太子府,今日将在?太子陪同下?,为血亲之孝乃伦之始,之本,而辩。
月下?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往左侧另一座宫殿一移,顿时一张小脸绷得?更紧了。
那?是大周的奉先殿。前生就是在?那?里,捍卫仁宗嗣统的宋大人几乎跪废了一双腿。她没有亲见,却听人说,当陛下?终于准许他离开的时候,宋大人一连三次都没有站起来。
想到?这里,月下?心头一疼。
就听身旁小洛子惊诧的声音:“宋大人!”
月下?脸上忙现出了笑,转脸看过去,脸上笑容却在?看见宋晋的瞬间一滞。
日光下?,宋晋正?款步行?来。
身上穿的既非日常袍服,也非官袍玉带,而是一身玄色深衣!
象征着尊崇礼制的深衣!
玄色衣襟向右掩住,内中白色中衣领口露出,层次分明,庄重异常。腰间是宽幅大带,贴合腰部,勾勒出有力的线条。腰带上垂下?一组象征君子之德的佩玉,随着他稳定的步子,轻轻晃动?。
衣袖宽博,随风轻轻飘动?。他彷佛踏风而来,又彷佛从?月下?所?能想象的最遥远庄重的历史中走出来,来定礼仪,平争乱。
他就是月下?站在?这里等待的人。
是那?个“可与之一辩”的人!
月下?的心怦怦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宋晋参与过任何一次辩论。前世今生,关于宋晋,关于治学、理学、清谈.....一切士林所?推崇但月下?一点都不懂的东西,月下?听说的都是非宋大人所?长?。
她的脑子乱得?厉害,视线一直死死落在?宋晋身上。
宋晋冲她远远一礼,宽袍大袖,庄重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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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压住了几乎要冲上前的冲动?,她几乎要上前拦住他,问?他可有三思?
可知道?今日一辩,如果失败,对他个人是什么影响?
他本可以?做大周最耀眼?的名臣,即使恨他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得?承认宋大人的“无可攻讦”。
如今这一步迈出,宋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如果败了,动?手的人不仅有臣,还会有——君。
就像前生,他从?奉先殿出来,月下?偷偷看到?了他在?宫道?上禹禹独行?的背影,带着踉跄。宫道?那?么长?,这个宫城那?么冷漠。她当时很想知道?,他,可有后悔。在?那?个漫长?而冷硬的宫道?上,始终大道?直行?的大人,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月下?身子轻轻发?颤,目送他一步步登上了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
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月下?听到?了宋晋身前玉佩轻轻的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望着他,发?紧的喉咙:“宋大人。”
宋晋目视前方,唇却动?了动?,留下?一句:“郡主放心,臣会赢。”
很轻。
那?一瞬间,清淡的声音中是笃定的张扬,张扬到?近乎放肆。
可他身穿象征谦逊内敛的深衣,从?他平静的面容到?平稳的步伐,无不恭谨从?容。
日光洒在?月下?抬起的瓷白脸上,她干净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神迷意乱,愣愣追随他沿着石阶而上。
她甚至没有看到?,此时石阶的终点,萧淮已经搀扶着年迈的大儒站在?了那?里。已年近八旬的王桢目光安静,平和,静静看着沿石阶而上的年轻人。
萧淮的目光却落在?石阶下?月下?仰起的脸上。
在?看清她目光的那?一刻,萧淮桃花眼?中浅淡的瞳孔剧烈一缩。
王桢转头,看向他。
萧淮立即收回视线,恭敬道?:“先生,这位就是宋晋——宋子礼。”
太子的声音克制,冷静。
王桢再次轻轻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一眼?,这才重新?转向宋晋。
宋晋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躬身无比恭敬一礼。
萧淮和王桢都看着眼?前人。大周这位被认为风姿最佳的探花郎,一身玄色深衣,愈发?显出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身姿挺拔,目光低垂,端正?行?礼。
萧淮的眼?皮不受控制轻轻一跳。余光中,他注意到?一身红衣的月下?依然站在?丹壁之下?,望着眼?前这人。萧淮唇角轻轻一勾,却没有一丝笑意。
两?边官员纷纷沿着两?侧入场,这场酝酿许久的大礼辩即将开始。
天愈发?蓝,阳光越发?灿烂,崇政殿前越发?空旷。
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正?昌帝正?位上首,底下?文武官员分列两?边。不仅祁国公,就连年迈多病的赵阁老也出席了,站在?文官之首,抱着白玉笏板,垂着眼?皮。只在?王桢出现的时候,这位阁老轻轻抬起眼?皮,看了夕日老友一眼?。
祁国公的目光从?宋晋身上到?赵阁老身上,同样抱着笏板,低垂眼?皮。
正?昌帝大袖一抬,大礼辩开始了。
*
永寿宫里,祁皇后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谁?”
“确实是宋晋宋大人,郡主郡马!”
“本宫能不知道?宋晋是郡主郡马?!”祁皇后没好气道?,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依然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郑嬷嬷:“那?边神神叨叨,本宫还以?为又有藏在?哪个山头的老头子给他们挖出来偷偷弄到?京城了,还让人在?京城几个门严防死守,结果就这?”
宋晋?
宋晋在?理学圈子有任何建树吗?在?清谈辩论中赢过任何一场吗?
郑嬷嬷提醒道?:“不是没赢过,是就没有参加过。”
“真有本事他会不参加?”祁皇后笑了。尤其是对于宋晋这样出身的学子,她见得?可太多了。但凡能有几分辩才,早就崭露头角了。每年京城酒楼茶馆之中,多少发?出惊人之语的书生,不就是希图自己的高论给上头人听到?,能够敲开京城贵人的门!
“当年宋晋来京城,如果不是郡主那?个棒槌死活看上那?头快死的骡子,宋晋连买匹马的银子都没有!我?大周尊崇治学,贵清谈,他真有本事,早有不知多少人家?送上好马了,还用赶着一头掉毛的老骡子进京赶考?还会被国子监学子当成好大的一个笑料?”
国子监里学子非富即贵,要不是当年的宋晋,都没机会见活的骡子。也因此那?些日子,日日都有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相约看骡子。
“必有后手!”祁皇后道?,随之就是一声笑,“好在?父亲提醒了,如今皇城四门就是只苍蝇也别想中途飞进来!”
郑嬷嬷这时也笑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是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这是想立功往上爬想疯了,逮着机会削尖了脑袋也得?往上拼!”说到?这里祁皇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下?层出来的人就是这幅样子,本宫见得?多了!”
这时候祁皇后坐下?:“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个赵老头子到?底弄的什么诡计!”
同祁国公一样,她认定宋晋是赵阁老推出的烟雾弹,永寿宫连同整个祁国公府都把所?有注意力用在?警惕后招上。
此时的仁寿宫里,一片安静。
太后靠着炕桌坐着,一手始终抚着茶碗。这时候向周嬷嬷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回了,接道?:“这时候该是已经开始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周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您说阁老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后手呀?就是需要人拖着,怎么能让宋大人来?”
太后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慢慢道?:“别担心,阁老做事,向来都是稳健的,阁老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这样说着,太后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窗外日头又高了一些,透过窗格洒入,落在?太后银白的发?上。
*
皇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投向崇政殿。
崇正?殿响起了最后的锣声,标志着辩论的结束。
整个殿内都是一静,随即是百官再也压不住的沸腾之声。
阳光洒下?的宫道?上,小太监拼命往后宫跑!
一个跑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是白着一张脸。通红脸色的小太监继续往前,几乎是冲进仁寿宫的。宫人扶着周嬷嬷出来,一见来人,周嬷嬷立即快步上前。
白着一张脸的小太监停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这才进了永寿宫,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腿一软差点趴下?去。
迎到?门口的郑嬷嬷,看到?来回话的小太监样子,一张脸已经颤了颤,心里头一跳,暗道?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等到?听完结结巴巴的小太监回了话,郑嬷嬷一张老脸已是一白:千算万算,甚至连这是对方的拖延之计都想到?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宫宫门他们都已派了人打了招呼,却怎么也没算到?宋晋不是烟雾弹,就是——后手!
“还赢了.....还赢了.....”郑嬷嬷一张老脸见了鬼一样白,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先把这个消息带进去。
祁皇后一见郑嬷嬷脸色,就把手里茶杯往桌上狠狠一顿:“说吧,赵老头子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郑嬷嬷一个激灵,望着皇后,声音还是有些发?愣:“没有诡计,就是宋晋,娘娘,就是宋晋!”
说到?后头,郑嬷嬷觉得?自己脊背一寒:这个宋晋,还如此年轻,简直可怕啊!
祁皇后不明白:“就是宋晋?那?是让宋晋使了什么诡计?”
“宋晋辩论,然后辩赢了。”
“赢了.....”皇后声音一尖:“赢了谁了?”
郑嬷嬷看着祁皇后:“宋晋辩赢了大儒王桢,满朝名儒学者无一人能敌,最后无一人能有异议!娘娘啊,宋晋辩了王大儒,赢得?明明白白,无人可有异议!”
话毕,整个永寿宫静得?可怕。
静到?能听清祁皇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殿堂内外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直到?——
砰砰砰——
接连摔茶碗的声音。
殿堂内外的人才敢轻轻喘出了一口气,今日当值的倒霉蛋已经提心吊胆端来了青铜盆,攥着擦地的棉布,在?其他人怜悯的视线中抖着腿肚子进去了。
堂内传来祁皇后暴怒的声音:
“本宫不信!叫太子,我?要听太子说!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儒,请来的什么大儒!”
随着又是祁皇后的声音,改了主意:
“慢!让太子也去乾清宫!”
砰一声——
是铜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宫人砰砰砰的叩头声。一下?下?磕在?青砖地上,听得?殿外的宫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废物!都是废物!”
“还不给本宫更衣,去见陛下?!”
“误了本宫的事,你们都给本宫死!一群没用的废物!”
而祁皇后着急见到?的太子萧淮,此时正?冷冷站在?丹陛之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望向前方。一旁的秦兴垂头屏息侍立。
远处红衣的郡主,正?朝着群臣之中,玄色深衣的宋大人招手。
秦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郡主看向宋大人的目光,真是扎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