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通往大慈恩寺的西山,早已层林尽染,唯有松柏依然长青。
伏在山间的朱三屏息凝神,一双环眼看向山口处。
滚木早已备好,人员也都就位。只等目标车辆一出现,先截停车辆,然后下方兄弟制住车外?从人,十三娘几人上车拿人。
除了不知?道他?们今日目标,其他?一切准备可?称万全。朱三对兄弟们和十三娘的功夫,向来都是自豪的。自打从刀尖上讨生活,除了在宋大人这里,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或是因为反抗得罪豪强,或是因为一场官司被官府盯上吃干抹净,或是穷到实在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共同之处都是家中失了地。没有地的农民,还当什么农民,只能当贼。
直到遇到宋晋,先是收服了他?们,他?们不得不放弃做贼。后来,短短几?年,清丈土地轰轰烈烈展开,他?们乡里家人重?新得到了土地。有了赖以?为生?的地,能好好做人,谁还愿意做贼!
朱三伏在山林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有两辆贵人的车马过去?了,俱都不是他?们今日的目标。他?不由悄悄往身旁人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大人安静得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只有目光是活的,安静地看向山口。
从他?身上,你只能感?觉到狩猎的耐心,无尽的耐心。
朱三赶紧收回视线,同样紧紧盯着山口。朱三终于知?道那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夜晚,宋晋是怎样盯着他?们所在的山头了。
被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拿下,朱三从未觉得亏过。心里却道,宋大人要是不读书,当年跟着他?们干,必然能成天下最大的贼!想到这里,立即心里呸呸了几?下,暗道不敬,宋大人是什么人,岂可?如此想!
日头慢慢升高。
随着时间?流逝,朱三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身边伏着他?见过的最好的——猎手。
只不知?道,今日,宋大人要猎的是谁。
风过山林,林间?响声阵阵,还有不时一声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叫。此外?,整个山林中都是一片安静。
又一车队出?现在了山口。
好家伙!
朱三在心里喝了一声好家伙:江湖打劫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马车。
时安目光嗖地一亮!握紧了手,看向了身旁的大人。等待着大人抬手,然后就是鸟鸣,滚落的圆木,安排好的人。
宋晋依然安静地伏在山间?,目光落在头里的马车上。
眼看着马车进入设伏圈,时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深秋的天气,依然有汗沁出?。他?倒不怕别的,有大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时安就是怕事后,事后郡主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因此如真能阻断太子的南山之行,郡主会愿意的吧.....
大礼辩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郡主这边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掉正名分的大礼议,郡主这一边就太难了。
时安轻轻咽了口唾沫,紧张等待着下一个信号。
但——
下一个信号,一直没发出?。
郡主的马车顺着山道,渐渐消失在时安的视野中。时安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大人。
宋晋依然是安静伏着,目光看向山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刚才出?现的车辆,同之前两辆一样,并不是他?们今日伏击的目标,只是不相干的前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京城贵人。
再?往那头,朱三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一边执行埋伏任务,眼睛看着山口,一边脑子里在盘算家里的地,除了粮食,是不是还可?以?种些别的。有地好啊,有了地,即使在外?头走镖,心里头都觉得踏实。
一直到日头西斜,宋晋才轻轻动了。
朱三历来警觉,还以?为目标出?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就听宋晋道:“人不会来了。”
朱三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又看向宋晋。睁着环眼,心里都是惊叹:这人到底是谁呀,竟然能让宋大人漏算!
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竟然还有宋大人料不准的神人!
这一趟进京没白来,开眼了!
宋晋吩咐时安:“带朱三去?领银子,弟兄们辛苦了。”
朱三立即拒绝:“大人需要兄弟们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大人出?银子!更别说事儿还没成——”
“事没成是我之过,去?领银子吧。”
说完这句,宋晋朝朱三和他?身后几?人一拱手,转身往山下去?了。
不过两步之间?,朱三眼见着这位先前还让他?联想到最敏捷安静的豹子一样的男人,就变成了儒雅俊朗的书生?,彷佛是从山上赏落日而来。
远远看去?,这样一个人,谁会想到,他?刚刚是同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伏击呢。
*
夕阳已经落下,慕尚书府的书房上了灯
小小一盏灯,照出?不大一片亮光。
“计划有误,没能出?手?”慕元直一字字重?复着宋晋的话,一双眼睛落在宋晋身上。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出?宋晋身形,他?垂首立在书案前,安静极了。
慕元直慢慢道:“你可?知?,这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我们还可?以?找到能辩赢他?的人。”
“那是大儒王桢!”灯火下慕元直呵斥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烛火跟着一晃。
宋晋依然稳稳站着,安静低着头,这时道:“请容学生?一试。”
慕元直起?伏的胸口一滞,再?次看向宋晋:“那是大儒王桢。”
书房里一时间?分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慕元直才再?次开口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治学,还是清谈辩论?,都非你所长。”
这一点士林皆知?。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只是不喜欢,从未说过非臣所长。”
慕元直一滞。
他?看着宋晋,再?开口还是同一句:“你可?知?道,那可?是大儒王桢!即使是我,也不能安排你上前,只有赵阁老亲自出?面?。一旦落败——”
不仅仅是大礼之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危局。就是赵阁老,也会因为推荐宋晋一辩,沦为祁党和士林笑话。
至于宋晋自己,更是会被认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那些本就等着踩死宋晋的,更会蜂拥而上,他?的任何小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用以?嘲讽。
“不行.....不行!”想到这些,慕元直否了。
宋晋再?次一礼,轻声却坚定道:
“请老师容学生?一试。”
*
秋天的月,洁白明亮,洒下满地银辉。照着街道上行驶的青布马车,也照出?了马车上轻轻揭开一角车帘的男人近乎完美的下颌。
宋晋从狭小的一角看出?去?,凝视天上那轮明月。
时安靠在一角,不安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收回了揭开车帘的手,车帘一荡,遮住了外?面?的天。车内烛火轻轻晃动,马车平稳往前。
“有问题?”宋晋轻轻看了时安一眼。
时安犹犹豫豫道:“大人,为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有必赢的办法,如果那个办法真的像大人说的一样“很简单”。大人为何会同意慕大人的主意?
时安是知?道的,大人是下了决心的。昨夜大人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反复推敲整个行动过程,就是要保证一切逼真得发生?,同时又要最大程度降低郡主受到的惊吓。
时安很确定大人是下了决心的。可?为何,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大人却看着郡主的马车过去??
太多疑惑。
时安是最早跟着宋晋的人,也是宋晋最信任的人。只怕整个京城,只有三人知?道那个能置大人于死地的秘密,除了自家姑娘,只有他?知?道那位蒹葭阁轻描姑娘曾经的身份。连这样致命的秘密大人都不曾瞒着他?,可?这次为什么。
他?自诩最了解大人的心思,可?这一次就连他?都糊涂了。
马车内,晕黄灯光下是宋晋安静的眉眼。他?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许久,苍凉一笑,薄唇轻启:
“时安你知?道吗?在我大周,二嫁,也许能封后。但——,一个被匪徒绑过的贵女,无论?她如何尊贵,一旦有这样说不清的一日,是绝不可?能做——太子妃的。”
时安望着自家大人,惊诧至极,发不出?一点声音。
烛光轻动,在宋晋半抬起?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几?乎就要——”
断她后路。
揽明月入怀。
让她从此只能徘徊在属于他?的天幕之上,只属于他?一人。
安静至极的火车中,灯火轻轻一颤,一声自嘲,轻若不可?闻。
时安知?道,今夜大人一定还会拿起?笔,近乎自虐一样一次次书写?同一幅字:
日色冷青松,安禅制毒龙。
时安下颚轻轻颤抖。
而宋晋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靠在车壁上。
时安这才注意到大人长睫下淡淡的青色,这一刻大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再?也掩不住的疲倦。
马车一停,时安轻轻一颤,立即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已经睁开了眼,除了脸色有一分病愈后的苍白,再?也看不到旁的了。
下了马车,就见郡主府的管事亲自持着灯笼,含笑等在一旁。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道:“大人辛苦了!厨房里今日顿了燕窝羹,郡主喝了觉得好,吩咐给大人留着,一直在火上温着呢。大人看,您是在花厅用,还是给您送到书房?”
灯影中宋晋抬首,一张含笑温和的脸,他?顿了顿,轻声道:
“郡主,可?是已——歇下了?”
管事的忙回:“才见陈嬷嬷从那边院子出?来,估摸这时候还不曾。大人可?是要过去??”说着管事的就要让人往郡主院子里回话。
宋晋的手落在身上垂下的披风上,轻轻摩挲着,闻言他?的手轻轻一顿。
这时候小厮已经来到眼前,管事的见大人并没有拒绝,让人去?回了。自己亲自打着灯笼,给宋晋照着路。
一进内院,宋晋就抬眼看过去?。
灯火温柔处,金丝楠木圆桌旁,如有所感?,正偏头听身边人说话的月下转头朝院中看来。
隔着一整个院子,两人目光相交。
明明该是早有准备,明明是处心积虑。在目光相交的瞬间?,还好似是猝不及防,两颗心都是轻轻一跳。
阴影中,宋晋长腿迈开,微微敛了眼,向着光而去?。
光亮中,月下站起?了身,轻轻咬着唇,看着他?靠近。
房中翠珏几?人备茶倒水,又都悄悄退下。
宋晋进了屋子,依然是轻轻躬身,朝着月下一礼。
月下几?乎是屏息看着宋晋行礼,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出?来。她再?次用力?咬了唇,宋晋一直起?身子,她就立即松开,干巴巴道:“大人.....大人,喝茶。”
宋晋谢过,安静垂眸坐下。
月下搁在膝头的手死死绞着腰间?的带子。即使在重?生?一开始,面?对宋晋,她都不曾觉得这样紧张过。她觉得整个人紧绷到,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晋静静饮了一口茶。“郡主可?是担心之后的大礼辩?”
这时候宋晋抬了头,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瓷白的脸上,她唇上还有淡淡的咬痕。
自从弄懂了大礼议的危险处境,尽管几?次想问,但月下最终还是没有跟宋晋开口询问过。宋晋已在推着巨石上山,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自己何必让他?一同为难。
这时听到宋晋提起?,月下才点了点头。
宋晋见她这样紧张茫然的样子,轻声道:“郡主放心,慕大人已有对策。”
闻言月下眼睛一亮,立即:“他?、我、他?.....”收拢激荡的心情,月下才完整问出?:“果然有办法?”
一双漂亮的眼睛如落星辰,灼灼有光。
宋晋轻轻移开视线,“是,果然有办法。”
月下顾不得别的了,不觉探身上前,望着宋晋问:“大人,我们真的会赢吗,大礼辩?”
明明知?道宋晋精力?从来不在治学清谈,可?月下就是相信:如果大人说会赢,就会赢。
宋晋转目,看向月下:“可?与一辩,郡主放心。”
月下顿时高兴得甚至忘了问一句这个可?与一辩的人是谁。
反正这些大儒,都看起?来差不多,她一个也不认识,问也白问。她只等那日亲自去?送,到时候就能见到来人了。太后不能公然相送,她可?以?!无论?成败,她定会给足她一个郡主所能给的敬重?。
夜深沉,月寂静,光华满地。
“大人,用过汤羹,要早些歇息呀!”
有瞬间?不可?察的迟疑,然后是轻而温柔的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