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连严律都没想到一个早该在几十年前就死了的人竟然还能有反应。
从进到地下洞穴到现在, 名叫“洪宣”的人给严律的感觉始终都是一个积攒了许多孽气的肉瘤,连呼吸都像是靠着山怪才有的一种模拟“活着”的状态。
山怪在短暂的愣怔后被喜悦冲昏头脑,甚至来不及去顾忌隋辨等人越发稳固的阵, 也管不了被薛清极的剑阵穿透的树根根须,只颤抖着声音抓住洪宣的胳膊:“你醒了?你醒了!”
被他抓着胳膊的洪宣身体晃动,片刻后缓慢地睁开眼。
山怪脸上的喜悦之色在看清楚爱人的双眼后冻住了——
那眼睛里不仅毫无神采,甚至蒙着一层灰黑色发霉变质后才有的绒毛, 当中隐约可见和树根中一样的游丝臌胀, 血管似地在眼球上浮动,眼眶周围也开始缓慢浮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将原本就已经和树皮一般开裂的皮肤顶起。
这并非正常人族会有的眼睛。
“他被彻底寄生了!”严律惊诧的声音中暗含怜悯, “你已经压不住孽气, 自己虽然是靠着大阵阵眼化解了一部分才撑到现在,他却只是个肉体凡胎常人魂魄的凡人, 哪儿撑得住这么长时间的孽气供养。”
山怪感觉掌中握着的枯瘦胳膊打滑发腻,垂眼看去, 洪宣皮肤好像软糖外层的糯米纸,粘在它的手上一同被带了下来, 露出的却并非血肉模糊的肌肉, 而是树须一般不知何时已经填满了洪宣身体的秽肢。
秽肢从伤口处一窝蜂涌出,像胳膊上生出一条条新的手臂,每根都生有畸形的手, 狠狠抓进山怪的身体, 竟然硬生生地开始从它体内掏灵力和孽气。
这些秽肢带动着洪宣无法挪动的手臂抬起,勒在山怪的腰部, 从严律的角度来看倒真的像个搂抱的姿势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巨大的恐惧和痛楚,山怪似乎已经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它很想完全扭头过去看着爱人, 但两人的一侧脑袋紧紧长在一起,无法随意扭动。它只能感到紧贴着自己的洪宣的身体内似乎还有更多秽肢在顶着皮肤,随时都可能“破土而出”。
几十年的强留,山怪让爱人成了一个盛满孽气的完全寄生体。
严律不忍再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头顶剑阵仍在,剑雨之中薛清极依旧立着,嘴上的血在严律回头前被迅速抹去,对他点了点头。
在长成后,薛清极展现给严律的狼狈模样就越来越少,哪怕是刚大战一场就要跟严律见面,他也得先把脸上的污渍洗去,再细细整理了衣服掸去灰尘,这才肯让严律近身。
那会儿妖皇只是觉得他瞎讲究,后来许多年顶着与他相似面孔的转世个个儿灰头土脸,那些讲究全都忘了,再不会把自个儿收拾出个人模样再跟严律讲话的时候,严律才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薛清极那时的讲究的。
他并不介意沾染上血和泥,却总是耐着性等薛清极擦干净了手再碰他。
因为这份儿重视是他独一份儿的,只留给他。
严律刚才是已经见到薛清极满脸血的模样的,这会儿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又给悄悄擦掉了,好像理所当然地粉饰太平掩耳盗铃,顿觉一阵气恼,但又从这气恼中升起一丝熟悉的无奈。
薛清极附近不远处,隋辨起的阵也已经完全开始运作,老棉和肖点星一点也不敢挪动,唯恐影响这阵的运作。
董鹿人虽然还盘腿坐在地上,浑身却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隋辨,你这阵怎么还不见效啊?!快点儿,老娘要撑不住啦!”
连她都爆了粗口,其他几个小辈儿立即因为压力和耗损带来的痛苦而泄愤似地骂起了脏话。
“血和灵力得完全渗透这阵才行……”隋辨不敢分神,闭着眼感受着自己大阵中灵力的走向,忽然睁开眼吼了声,“就现在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气势:“开阵!”
老棉早已筋疲力尽,吼道:“开阵!”
“开阵!”
以三方鲜血和灵力汇聚而成的阵光芒更盛,被薛清极瞬间击散但仍在扭动着的树根抽搐着停止扭动,当中分泌出的游丝好似被撒了一把驱虫药的蟑螂,竟纷纷从树根中被挤出。
斩落在地被飞剑贯穿的树根在开阵后自内向外排除阵阵浑浊雾气,不过短短几秒便全部枯萎,原本铺满了地面的树须顷刻间枯死大半,只有山怪还占据着的主干那部分还是正常的样子。
这烟雾四散弥漫,直往人的身体里钻,吸入一点儿便感到心神不稳。
竟然全都是孽气。
“柏树常年被迫接受山怪服用的孽气,才暴长出这许多多余的根须,”薛清极环顾四周,眉头锁起,“和秽肢是一样的东西,此时凋落,阵眼重新归位,便将这些都排了出来。”
他的剑阵和隋辨的重置阵是以肖点星为交接点并在一起的,同时撑着两个阵,哪怕剑阵大半都是薛清极在运作,肖点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被孽气一侵扰,登时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心浮气躁气血上涌,隐隐多出许多自己没有过的怨愤。
其他几人也没好到哪儿去,胡旭杰早就化成人形跌坐在地,眼神发直发狠地盯着虚空。
混乱间听到一声怒喝:“稳心定神!仙门第一训难道全忘了么?”
薛清极这一声怒斥仿佛混沌的浑浊泥潭里砸入了一颗巨石,令几个仙门小辈儿找到一丝神智。
董鹿立即盘腿端坐,满头大汗掐了几个手诀,隋辨和肖点星随后跟上,三个仙门小辈儿低声齐道:“记得!”
能入仙门者并非单纯有天赋有灵力,更要紧的是得明白修的是什么。能忍性能摒弃痴念,能与自身怨愤嗔恨周旋,这才算是有了入门的资格。
老棉也缓过一口气儿,他双腿毫无知觉,外界的孽气唤起体内被寄生的部分的痛苦,口中呕出几口血,却仍强撑着对胡旭杰道:“大胡,支棱点儿!难道要在仙门面前丢老堂街的脸?”
胡旭杰的眼神几经变换,最后干脆拽过一只山老鼠,让耗子强咬了自己好几口。
“你怎么比老子这被寄生了一部分的老头儿还容易被动摇心智?”老棉骂道。
胡旭杰脸色青黑,扯了扯嘴角。
见小辈儿们都已经暂时稳住,薛清极这才来得及也掐了几个诀,勉强咽下口中再次翻涌起的甜腻,但旋即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头疼,差点儿没能站稳。
他魂体早在千年前接受过拔孽后有了缺损,自此便十分容易被孽气侵扰,但世间处处有孽气,年少时他心性不稳应对无力,常疼得受不了,加上失眠,长夜便格外难熬。
他那会儿还不大会打肿脸充胖子,也不知道伪装自己在严律面前的形象,常悄默声地摸到严律的屋里,见严律已经睡熟了,便拽着自己的枕头挤到他身边儿躺下。
严律的气息似乎具有格外强的安抚效果,年少时他只要蜷在他身边儿,将脸埋进背对着他的严律的后背,便觉得十分安全,那些黑夜里才会滋生的恐惧被慢慢磨平。
睡到一半儿时严律便会转过身来,看到他并不说话,也不驱赶,长臂一伸将年少时还有些单薄的小仙童和他的宝贝枕头一道搂进怀里,灵力无声无息地从接触的地方渗进来,薛清极的头疼逐渐缓解,运气好时还能短暂地迷糊着睡一会儿。
虽然大多数时候仍是失眠睡不着,但难熬的夜晚却在严律怀里变得异常短暂。
薛清极年少时总以为妖皇有什么特殊的妖法,让他在他身边儿时感觉时间格外快,离开他时又觉得时间难熬。
头几乎要在这疼痛中炸开,薛清极心里翻涌起大块儿晦涩情绪,年少时的记忆不合时宜地一一浮现,那时觉得是高兴的记忆,在年纪越大后约觉得折磨,又逐渐变为怨愤执念,千年来长久地磋磨着他。
视线模糊间只觉周围孽气被一道凌厉刀气滑开,灵火瞬间围绕着他点燃,将薛清极周遭的孽气隔开驱散。
薛清极顿时头脑清明许多,抬头看去,见半空中严律已化成人身,竟然从跟山怪的对峙缠斗中抽身出来替他荡平了周身孽气。
妖皇大人身体虽还在半空坠落,手指却已经伸出隔空指了他一下。
这动作薛清极十分熟悉,他年少时每回要坏事儿,严律都会这么指他一回。
薛清极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感到洞中开始震动,耳边传来隋辨的呼喊:“要归位了!阵眼开始上移了!”
树根随着他的声音迅速开始回缩,主干处游丝尽断,山怪原本操纵着的一侧树根逐渐剥落,它几乎已经陷入癫狂,身体上插着洪宣体内生长出的秽肢,却还要强撑着和严律周旋。
树根逐渐从它身上剥离,但却始终无法完全将它排出,山怪身上的游丝死死扒着树根不肯松开。
“卡住了,”隋辨叫道,“它跟阵眼融合的时间太长了!不过它对阵眼的影响已经很小,就是现在,现在是最好的剥离时间!”
薛清极仰头看着山怪这模样,又瞧了严律一眼,顿了顿开口道:“严律,你知道该怎么做——你需斩断它的四肢,将它彻底剥离,否则大阵的阵眼无法归位,长时间的动荡会出事的。”
此刻除了严律的人基本都无力起身,到了最后,要做这事儿的竟然真的只剩这个和山怪相识最久的妖了。
严律原身再出,金色兽瞳中悲色一闪而过,眼见着山怪已彻底癫狂,终于发出一声长嗥,闪电般直冲而去。
山怪奋起抵抗,却被妖皇蛮横地击退。
兽爪在搭上山怪头颅的瞬间化作人手,这一碰并未用力,竟然有几分像当年山怪还总爱化作兔子时,严律抚过它头顶的感觉。
山怪浑身一抖,眼中滚出泪水来,嘴唇动了动,却只说了一句:“你来时我便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我已送走了许多人,”严律已完全是人身,浓眉轻微蹙,眼中疲惫与悲悯交叠,手中长刀一挥而下,“现在轮到你了。”
没了阵眼的牵制和威胁,严律咬牙斩落山怪已和树根融为一体的双臂,又切掉了鱼尾般的小腿。
这几刀挥落得十分果断,几个小辈儿不忍多看,老棉倒是仰着头,面色悲哀地叹了口气儿。
山怪与树根彻底分开的瞬间,洞内登时震动异常,树根迅速收缩,好像终于得了自由重回水中的游鱼,不顾主干部分的断裂,飞速向洞中的泥土中扎去。
那些原本被树须捆成的树瘤也尽数消散,被裹在当中的尸体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天降尸体的场面实在恐怖,但今晚的经历过于离谱,几人基本已经麻了,甚至无暇震惊。
随着阵眼的归位,大量无法及时消化的孽气被大阵排除,洞中一时间飞沙走石孽气四起,直接将严律在薛清极周围点燃的灵火吞噬。
薛清极的剑阵也坚持到了极点,在这震动间消散褪去,两把剑被他收回,他捂着胸口低咳,血水从指缝中挤出,他却还有余力哑声道:“稳住,别让隋辨的阵毁了。”
不用他嘱咐,胡旭杰已经把董鹿拖到了安全地带,自己和老棉化出原身,强行抵御四下的孽气和落下的碎石。
“年儿怎么办?!”隋辨在震动的轰轰声中吼着问,“年儿——”
薛清极一剑斩断掉落的巨石,还要强撑着再御剑而起,却见混乱中白色巨兽奔来。
严律原身速度很快,转瞬便已到了薛清极身前,先是扫开落下的巨石,长尾将薛清极卷到身边儿,随即燃起灵火将两人围住。
薛清极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周身被严律的气息包裹,紧绷的神经瞬间得到缓解,低声又咳了几下,又下意识想去擦手心的血,便听到严律的声音。
严律在一片轰鸣声中道:“又不是没在血堆儿里打过滚儿的,你那点儿血蹭上就蹭上了,我又不在乎这个。”
薛清极攥着的手顿了顿,唇畔牵起一丝笑来。
“今儿这折腾,回去还得给你拔孽。”洞中震荡得厉害,所有人暂时都没法动弹,严律侧过头来,金色的兽瞳将薛清极仔细扫视了一遍,又本着残留的兽类习惯凑近了嗅了嗅,语气更是烦躁,“一身血腥味儿。”
妖皇活得再久经历得再多,妖族的习性也还是根深蒂固地留在身上,薛清极被他这无意识的模样逗得想笑,瞧见严律的眸里带着的些许疲倦,这点儿笑意便烟消云散了。
他千年前便已经知道严律是注定要送走一个个熟识的,或许也因为这样,千年后严律和谁的来往都不深,哪怕是胡旭杰和佘龙,他也并不会完全介入对方的生活。
但今日他却要亲手斩断山怪的四肢,断了它的活路。
薛清极抬起手来,沾血的手抚在严律下颌柔软的毛上,轻轻拽了拽,低声道:“它如今是咎由自取,做出这事时已是对你的背叛,你无需自责。”
严律这千年间他已对这种事情感到麻木,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将刀砍进山怪躯体的一天。
他已习惯了独自处理这些糟心事儿,久而久之觉得自个儿早已麻木,仙门和老堂街都觉得他杀伐果断,但这事儿过了薛清极的嘴,却忽然让他多出许多酸涩。
这感觉十分奇怪,好像是回到千年前,薛清极随意进屋翻找便能将严律藏得严实的酒和零嘴儿揪出来。
他总有摸到他弱点的办法。
严律没有说话,只闭了闭眼,垂下头来用鼻尖儿轻蹭了一下薛清极的手掌。
这动作做完严律自己也愣了愣,妖族本能的亲昵他极少做,却没想到身体竟然自个儿有想法。
他惊慌失措地闪躲了一下,却感到下巴一疼,薛清极牢牢抓着他下颌的毛不松手,眼中眸色晦暗,却又好似隐隐有光浮动。
严律心中被这光刺得略微颤动,混乱间竟然又回了人身,但薛清极的手却并未让他逃脱,直接掰上了他的下巴,硬将严律的脸给扭正了。
“我再问你一次,”薛清极看着他的眼,用古语低声道,“这千年里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四周动荡混乱孽气横生,他竟然还能问出这话。
严律觉得这人真是疯了头,但这会儿不知为何没能像平时那样骂出口,只皱起眉扯掉他的手,下巴上沾上了薛清极的血也不擦,正要说话,薛清极便又开口了。
“我虽觉得这精怪是咎由自取,却很理解它的心甘情愿。”薛清极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淡色的嘴唇因血污而染红,“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滋味是什么样。我喜爱一人,许多年。”
落石轰然而坠,溅起大片尘土,灵火熊熊燃烧,但洞中一切在此刻却忽然像是停滞弱化了。
严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中不知是堵还是痛,好像比右臂云纹扭动时带来的窒息感还要强烈。
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道:“你没跟我说过是谁。”
这话说完,他竟然又从自己的窒息感里找到一点儿委屈。
这委屈戳着他,令妖皇下意识又想化出原身。遇到伤害化成原身也是妖族的本能。
薛清极带血的嘴唇弯起,眼中浮着层灼热的光,他在严律耳边道:“我刚才的问题,你若给出我满意的答案,妖皇自然知道是谁。”
严律几乎被他气了个倒仰,登时抬手抽了他一下,薛清极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恼怒,只仰起头看了看四周:“要停了。”
片刻后,洞中的震动果然停止。
那边儿差点儿被飞沙走石给埋了的小辈儿们哆哆嗦嗦地直起身,除了原身的胡旭杰和老棉外,几个小辈儿满头满脸的灰土,一张口先吐出几口土:“归位了吗?”
“你怎么也这么问?”肖点星无语地看着隋辨,“这不是你的阵吗?”
隋辨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但原本的阵不是我起的啊,我们修阵的有时候就是凭感觉,很玄妙,你不懂。”
董鹿抹掉脸上的灰尘,起身左右张望:“严哥,小年儿!”见俩人虽然气氛古怪,但却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这才松口气,又把目光看向周围,不由小声惊呼,“天哪,这儿都快成乱葬岗了!”
她一说,其余人才发现四周的场景已经和之前不同。
四下除了石头和已经完全枯萎的树须外,还掉落了许多尸体,穿着打扮有现代的,但更多的却是古人打扮。
老棉仔细辨认后对严律道:“从这些尸体的衣着打扮来看,许多都是以前的人,那会儿山怪还不是这样,看来这里头大半是之前就落在洞中死了的,并不都是山怪害的。”
说完又很奇怪地看着严律:“严哥,你受伤了?下巴上哪儿来的血?”
严律的下巴颏还残留着薛清极的血污,他立即抬手抹了一下,含糊地应付老棉了一句,听到薛清极的轻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妖皇大人颇觉自己可能是被孽气侵扰了,这会儿心情十分糟糕,见四周孽气淡了大半没了威胁,立即抬脚离开,好像薛清极是什么凶神恶煞,多看几眼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大阵看来已基本归位,来时瀑布般异变的树根此刻已重新归拢进泥土中,安稳沉静地吸纳着洞中残存的灵气,缓慢地消化着孽气。
山怪被强行剥离后随着碎石一起坠下,脑袋原本和洪宣连在一处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大窟窿,趴在地上苟余残喘,听到严律的脚步声也不转头,只愣愣地注视前方。
在它视线所及的方向,一个“人”正跪在地上,抓着枯萎的树根往嘴里塞。
是洪宣。
准确来说,是已经被完全寄生、成了行尸走肉的洪宣。
被寄生后的人已和孽灵无异,全靠本能行动。他只会觉得饿,觉得心中空虚难以填满,所以四处寻找可以吞食的带孽气或灵力的东西,等他吃完那些枯萎的树根,便会来啃掉山怪的身体。
严律心中叹了一声,这人早该死了,却偏偏留到现在,不知道他本人的魂儿还剩下多少,会不会有恨。
他提着刀走过山怪,山怪一瞧见他提刀朝着爱人走去,立即有了反应,扭动着已经没了小臂和小腿的身体在地上爬动,想要拽住严律的脚腕阻止他前进。
严律低头看了它一眼又收回视线,径直走向洪宣,在山怪歇斯底里的吼叫中挥刀落下,却并未将洪宣斩杀,只是除去了他身上的大半秽肢,然后又以灵力暂时镇住,拖着他的身体走回山怪身旁,将洪宣放在了它身侧。
山怪愣怔怔地看着洪宣,又转过头来看向严律。
“他已经这样了,”严律蹲下身,对山怪道,“你放手吧。”
山怪漆黑的眸中泪水越流越凶,用断臂支撑自己坐起身,将洪宣不能动弹的身体搂住,声音却很平静:“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只是想治好他。”
严律没有说话。
薛清极缓过劲儿踱步走来,他好像又成了个温文儒雅的修士,垂眸看着山怪,眼中闪过些许理解,开口道:“那么,是谁让你越走越偏了呢?”
洞中归于平静,隋辨等人这才艰难地站起身,手掌划破了,身上多出许多伤口,连灵力都耗损见底,几人互相搀扶着走过来,老棉无法行走,被胡旭杰背着靠过来。
见山怪依旧精神恍惚,老棉拍了拍胡旭杰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勉强坐在了山怪对面儿。
老棉看着山怪,他如今残成了这样,山怪已不大敢正眼看他。
半晌,老棉道:“我第一次来这大阵时也这么跟你坐一起聊过,那时严哥跟我说,你是这儿的山神,我嘲笑你不过是个精怪,得了供奉倒真把自己当神了,挨了严哥好几拳……后来我年纪上来了,想到这茬儿也觉得自己该打。你做了人心中神该做的事儿,那你就是山神。”
山怪低着头,抚着洪宣干枯毛糙的头发。
“你那时候被我嘲笑了,却没生气,还嬉嬉笑笑地请我吃山里的果子。”老棉露出怀念的神色,顿了顿,低声道,“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难道现在了还不能说?”
山怪抬起头看着老棉,身上仍旧缭绕着孽气,脱离阵眼后不过这几分钟就已经显出将要消散的趋势,它看着老棉无声地哭。
严律摸出烟来点上,轻声道:“你要消散了。”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击打在山怪的头顶,让它浑身一颤。
严律却并没停下,边抽烟边说:“不知道你这样的精怪,在现在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的山里要多久才能再凝出有意识的实体。他,我留不得,但我会把他埋在这山里,也算你们死在了一处,埋在了一起。”
薛清极抬眼看了看他,抿起唇不再说话。
山怪终于哭出声来,仰起头看着严律,呜咽道:“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声音悲戚,听的人心中难过。董鹿等人别过头去。
“许多事不是你说一句‘我错了’就算了的。”严律慢慢道,“但我也说过,死亡是会把所有痴嗔怨恨一笔勾销的。我会杀了你,了结你在这尘世的债。”
山怪似哭似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铃响。
小堃村中几人已听到过这古怪的铃声,所有人立即戒备起来,严律瞬间起身,提起长刀就要追出去。
山怪的身体剧烈颤抖,身体中仿佛有什么要抽离,死期竟然在这一声铃音中轰然而至。
它第一反应却并不是痛呼,而是搂紧了洪宣的身体,用断臂指向之前满是树瘤的洞的方向,语速极快道:“那里有个死人……很古怪,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但一定有问题!”
铃声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知道对方都没能捕捉到这声音的来处,严律只能立刻闪去洞中。
那洞内早已是尸体叠着尸体,他本以为自己无法确认到底哪个才是山怪说的“古怪”的死人,没想到一进入洞中立即瞧见一具身着白衣平躺在地的尸体。
周围死尸虽都是横死,却都身体保存的十分完整,和那些“山神之子”很相似。
但唯独这尸体胸腔被整个挖开,心脏不见了踪影。
这人一身白衣,衣袍样式已很古老,严律只在千年前见过这款式。再向上看,见到这死人虽然已被开膛破肚挖走心脏,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用刀将这人翻了个面儿,发现这人背部似乎还有古怪,刀尖一划割开布料,这人后背便露了出来,同时露出的还有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伤口似乎经久难愈,外翻的断口周围还扩散出如电击过后的焦痕。
严律的脸色猛地白了。
这种类型的伤口他见过,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人他也见过。
不,不应该说是人。
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上神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死在这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薛清极看出严律的不对劲儿,皱眉上前两步:“严律,怎么回事?”
那边儿山怪的声音已几乎听不清楚,它却仍强撑着道:“我刚和阵眼融合后,一个用术法遮掩了容貌的男人找到了我,他向我询问我是如何长生的……”
薛清极立刻停下脚,目光如电地盯着它:“……你难道不是靠这大阵么?”
“自然是的,献祭给大阵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但对我和洪宣很感兴趣,所以他提出了孽气供养的方式,”山怪虚弱道,它几乎已趴在了洪宣身上,浑身的孽气不可抑制地扩散,董鹿等人不得不向后躲闪,唯独薛清极不退让,“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那种胶囊……我起先不想吃的,但洪宣一直不醒,我就吃了……我错了,妖皇,我真的知道错了,洪宣好痛苦,我也好痛苦,精怪不会做梦,所以我连梦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隋辨不忍心地摇摇头:“我、我会给他念超度的口诀的……”
山怪口型似乎是说了声“谢谢”。
“还知道别的么?”薛清极却并不给它说闲话的时间。
山怪的眼睛睁不开了,急喘了几声:“那男人知、知道的事情好多,妖皇的身世来历,他带在身边的少年是谁,那男人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他最后一次过来就在前不久,劝我给你喂下山神水,说你对这世上的一个人有执念肯定会服用……他好像对你和妖皇很感兴趣,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也曾向我打听洞中死人的事情,我直觉不对,便用树根将他们全都挂起说是和阵眼融合了……”
严律听力过人,这话听得还算清楚。
这其中的“你”说的是薛清极。
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竟然引导山怪将快活丸的产物哄骗薛清极喝下!
不等他仔细想,山怪又道:“……他好像对现在仙门也十分了解,我怀疑过他是否是现如今仙门中人,他不肯回答……”
这话让董鹿等人叫了出来,难以置信地互相看着。
“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是有一次他不知为何十分高兴,被我套话套出来的,但我不知真假,”山怪最后道,“他说他曾叫虚乾。”
话音混在一片轰鸣中,洞穴不知为何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阵眼不是归位了吗?!”胡旭杰大吼。
隋辨掐算了一下,脸色惨白道:“完啦,可能是归位的速度太快,这阵引起了这地方的大震动,再不走这里可能就要塌了!”
洞中再次开始落下碎石泥土,轰轰声不断作响。
严律顾不得再看这死人,奔向薛清极等人。
却见薛清极竟然蹲下身来,好像在山怪耳边询问了什么。
各类杂音中严律听不清楚,但见山怪抬起头来,僵硬的脸上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丝了然,又像初识时那样调皮灵动,毫无半分杂质,嘴唇虚弱开合:“好,我也算是认识了好几世的你,却从没有给过你什么。我没有能耐,只能留给你这最后一点儿小小礼物。”
说罢,又将目光转到严律身上,笑道:“求求妖皇将洪宣带出地下,他是个好人,该葬在能看到阳光的地方。”
严律还未答话,它已发出一声力竭的吼声,随即浑身瘫软,体内汇聚成精怪的精气与灵气源源不断渗出,化作点点光斑飞散。
山怪轻声道:“妖皇,我好后悔学会了化成人身,我还想当那只没有烦恼的兔子。”
严律心中一痛,山怪不再需要他的斩杀就已彻底消散。
混乱中自山怪体内飞出的一片淡蓝色光斑,光斑飞速奔向薛清极,后者不等严律阻止,当即抬手捏住,径直按进了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