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凑合活 三碗过岗 78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5章

  严律的刀被灵火覆盖, 挥动间如同擎火截风,刀光劈至,将老棉固定成树瘤的树根被裁开数瓣。

  断口迅速燃起灵火, 薛清极的剑气也立刻深刺其中,树根愈合的速度被拖慢了半拍。

  崩裂的树根一瞬间松散开,老棉低吼一声化作原身。

  一只头耳与鼠类有八分相似、身躯却和黄鼬一样偏细长的妖趁着树瘤松散的刹那脱离而出,老棉的原身比他的人形更灵活瘦长, 对周遭树根游丝的攻击也更能扛一些。

  但没有了树瘤的拖拽, 老棉一脱出就像断翅之鸟般从半空坠落,根本没有力气像严律和胡旭杰那样跳跃奔跑。

  胡旭杰在地上着急地叫了一声,不顾周围巨鞭似的树根, 甩掉背上的肖点星直接冲上半空, 将老棉给带了下来。

  捎带着还接走了被薛清极用剑给挑着甩过来的隋辨,方便严律和薛清极跟山怪继续缠斗。

  山怪惊觉老棉的逃离, 立即撒出更多树须追击,胡旭杰背上扛着老棉嘴里叼着隋辨的衣领, 一狐载两命地抱头鼠窜。

  眼瞅着要狐毁人亡,眼前两道红衣人影闪过, 刀和剑两道灵光交叠而过, 将即将击落胡旭杰的树须游丝扫开,胡旭杰立即借着董鹿扫射来的符闪避落地。

  两妖一落地便又成了人身,胡旭杰撑着老棉半坐在地上:“咋样, 还成吗?你这几天都在这儿待着吗?”

  老棉人虽然是下来了, 但状态显然不怎么样。除了肖点星,其他三人和他都是老交情, 见这老家伙原本胖墩墩的身体已经消瘦得连衣服都宽松了,面色发黑嘴唇青紫, 顿时心里都难受得厉害。

  “我减肥减了一辈子,没想到搁这儿减到底了。”老棉气若游丝道,“这几天光他大爷被这精怪灌水了,它不是人,还老忘了定点吃饭,两三天才想起来喂我一口掺了孽气的水……事实证明饿瘦是真不健康啊。”

  “后半句咋这么像是在说严哥呢?”胡旭杰哭笑不得,“你个老小子就别逮着这空挡开玩笑了!”

  董鹿一边扛着自己用纸器化出的枪扫射一边回头看,见老棉这模样,她强压下心里的难受道:“这话回去您跟我姥姥说,她恨不得一天三顿把奶茶当饭吃。”

  肖点星顾不上被胡旭杰甩飞时摔了个屁墩儿,捂着屁股爬起来叫道:“别跟这儿坐着唠嗑了,等会儿都得被树根给碾死!”

  四周游蛇般伸来的树须被山老鼠咬住,董鹿只能再腾出手来将小碗似的法器抛出,碗中灵力倒扣而下,形成一个倒扣的淡色虚壁,将老棉等人罩在其中,堪堪抗住避开严律和薛清极扫来的树根。

  胡旭杰立即要拉老棉起身,但老棉双手撑着地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动弹。

  撩开老棉裤腿一看,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经像庙里老太一样干瘪下去,隐隐缭绕着一层浑浊的孽气,已经失去知觉所以连疼都感受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彻底废了。

  胡旭杰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裤腿又给遮回去,咽了几口唾沫,话还没说出来,眼眶先红了。

  “没时间伤这个心了,”老棉站不起来,气喘吁吁道,“得赶紧让大阵复位,我听严祖宗和家里长辈说过,这阵当年是肖家和坎精分别混入灵力和血、又在仙门修阵的人的主持下一起铸成的,现在两边儿的都到了,阵你有把握成吗?”

  后半截是在跟隋辨说,这小子看着老棉扁下去的裤腿儿两眼发红地发愣,眼镜歪斜着也没想起来扶正,带着哭腔道:“这种大阵没法直接画,得有让你们俩灵力融到一起的媒介,可带来的做好的草木灰都用光了,而且我也得有地儿起阵啊!”

  就像是为了佐证他说的话似的,洞穴中再次晃动起来。

  山怪毕竟只是精怪修成,本不该是血海里杀出来的妖皇和剑修的对手,偏偏它跟阵眼扯到了一起,严律灌入的灵力被吸纳大半,薛清极砍断的树根也逐步愈合,如果严律以灵火强烧阵眼也会随着山怪的受创而震动。

  在山怪的操纵下,树根和震动掉落的石块封死了几处来时的洞口,连董鹿炸开的洞也没能幸免。

  董鹿用法器罩住几人确保他们暂时安全后,又重新以纸器化出各类武器,目光紧追着严律和薛清极,符纸精准地扫射向周围为两人打掩护,试图用仙门的术法对阵眼柏树的树根进行镇压。

  和其他人的方式不同,董鹿的法器射程远,炸裂开后还能扩散一段范围,她已经管不了自己的符纸是否适用于现在的场合,一股脑地都用了上来。

  几道符纸伴随着炸裂后的气浪射出,竟然钻过了游丝之间的缝隙,擦着山怪而过。

  山怪立即躲避,但它身上挂着的肉瘤却没有躲避的能力,被一张符纸擦着脸颊过去,那块儿勉强还算是“皮肉”的皮肤立刻融化掉落。

  那人也不知道算是活还是死,竟然还能哆嗦着颤抖几下。

  “洪宣!”山怪将他搂得更紧,黑色的瞳仁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忙招来之前塞进老棉鼻中的树须,如法炮制地又给身上的爱人喂了山神水,“不疼、不疼,你看,头上的伤口我已经堵住了,别的也会好的,会好的……”

  这符纸的效果谁都没想到,董鹿也愣了一瞬。

  山怪心中应当是十分难过,与它融为一体的树根分泌出更多游丝,严律原身脱走,向后一踩便落在已御剑过来的薛清极的剑上。

  薛清极另一把剑游走在严律烧起的灵火中,以自己的灵力卷动灵火燃烧,以延续其存在时间。

  剑上可站的位置不多,严律几乎是贴着薛清极站,一手扶着薛清极的背,习惯性地按在他的后脖颈上捏了下:“刚才是什么玩意儿擦着那人过去了?”

  薛清极的身体顿了顿,灵力运转时他本就精神紧绷格外敏感,偏偏妖皇是个没心眼儿的,捏他这一下不轻不重,却跟在后颈上蛰了一下似。薛清极半恼怒半无奈地看了眼严律,怕他从剑上掉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腰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腰上手臂的存在感比平时都强,以往这些举动严律从不往心里放,但在薛清极朝他脖子上亲后又啃了那么一回后,这些动作给严律的感觉都像是在挤压他俩之间的空间,让他俩人往一处挤。

  严律心里突突了两下,下意识想把薛清极的胳膊给扯掉,没想到这人却勒得更紧,薛清极道:“别动,既站在我的剑上便得听我的。”

  妖皇向来是挥洒自如惯了,千年来也极少有人能跟他并肩而立,从没被人这么理直气壮地搂在剑上,自觉自己形象受损,原本打算抽回的手也不拿开了,狠狠在薛清极后颈的颈椎骨上捏了一下。

  俩人短暂地针锋相对互相怒瞪了一回才算消停。

  “是破煞符,”薛清极低声对严律道,“他已不算是人,或许魂仍在,只是身体已不再是人,更类似被彻底寄生的山怪身上长出的‘秽肢’,因此极易被仙门之术净化。”

  严律表情复杂:“它倒是确实做到了让他的魂儿留下。”

  山怪安抚着仍在抽搐的爱人,猛地转过头来对着董鹿的方向发出一声怒吼。

  “糟!”严律扒开薛清极的胳膊,“要搂换个时间!”

  说完觉得哪里古怪,还没改词儿,薛清极便轻笑道:“妖皇原来是觉得这是‘搂’的。”赶在严律脸色彻底漆黑之前又御剑而起,撂下一句,“可以,你最好不要食言。”

  严律恨不得踹他这破剑一把,但见薛清极已御剑冲向几个小辈儿,自己也迅速化出原身,一声兽嗥震慑洞中数千根须,挡住了山怪的去路。

  老棉这边儿还没松口气便听得一阵破土之声,几人紧贴的洞壁上生长出数条树根,将被法器倒扣而形成的小防护罩缠了个结结实实,顶端的法器发出阵阵即将开裂的声响,原本金黄的色泽也逐渐暗淡。

  董鹿大惊,却见自内部飞出几道剑气,将树根斩断大半,已经斑驳开裂的法器罩内肖点星握着剑浑身紧绷。

  这小子这几天跟屁股上点了火箭似的飞速进步,剑气已有模有样,只是后力不足,劈砍断树根后剑气便跟被吹了一口气儿的火苗似的“噗”地消失。

  胡旭杰要再化出原身出来厮杀时,自空中射下淡色剑光,灵气凝成的飞剑贯穿还要再愈合的树根,比肖点星的剑气稳定强劲,将断裂的树根钉死。

  董鹿立刻扑上来,在断口处填上仙门的符。

  “年儿!”罩子里几位跟隋辨发出了同样腔调的呐喊。

  薛清极御剑落下,回头先看了眼仍在缠斗的严律,转头道:“为何还不起阵,当他灵力精力是不会见底的么?”

  说罢又低头仔细将几人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瘫坐在地的老棉身上:“你虽未被彻底寄生,但魂魄已受损严重,双腿或许要废了。”

  “看来你的疯病是真的好了……我知道,”老棉苦笑一声,“还没像那些被寄生了的人似的疯了我也算有能耐了,放心,大阵阵眼不归位我是不会死的。”

  薛清极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隋辨。

  “我、我只能尽力一试,我还没起过这样的阵,”隋辨道,“阵很复杂,还需要让点子和老棉进阵,所以需要的地方不小,而且我的草木灰用完了……”

  听得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嗥,几人再抬头,见已是原身的严律挡在正上方,周身灵火暴起,原本蓬松的长毛似火焰般舞动,唯独右缭绕着黑色云纹的右前爪上不生灵火,云纹紧紧箍在他的身上。

  山怪也很清楚这地方是严律最大的痛点,游丝借助不断游走攻击的树根密密麻麻铺开,试图在灵火灼烧不到的缝隙钻进严律不生灵火的部位。

  董鹿满头大汗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刚才打光了兜里的纸器差点儿被树根碾死,幸亏严律挡了一下才得空跑回来,来不及说别的:“前辈发现了没?这些游丝似乎并非阵眼柏树原本就有的东西,应该是山怪服用快活丸之后才有的能力。而树根的愈合除了依赖洞中灵气外,也格外依赖这些游丝,刚才我乱撒符纸出去观察,发现破煞和净化类的符对这游丝的效果更强,严哥的灵火能烧化孽灵、前辈的剑气能净孽驱邪,因此游丝也很怕灵火。这是好事!”

  薛清极眉头蹙起又松开,点头道:“有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肖点星跟不上两人脑子转的速度,急吼吼道,“快跟哥们解释解释,都火烧屁股了还搁这儿拽哑谜呢!”

  “我的意思是,或许利用这一点可以制造一个给隋辨起阵的时机,”董鹿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就和刚才处理捆住老棉的树须一样,现将这些树根全部打碎但不要伤害山怪本体,然后再尽力去除游丝、以仙门压制之术暂缓树根愈合的速度,那隋辨就能有空起阵,严哥趁着阵眼归位时将山怪制服。”

  老棉思索道:“理论听起来很简单,可行吗?不说别的,就这比八辈子的我活的时间都长的柏树怎么能同时撕裂?”

  董鹿想了想,有些懊恼:“我或许能将符扩散的范围遍布这个洞,但要将树根全部击散我确实做不到。”

  “那要是一起上呢?”胡旭杰病急乱投医地问。

  几人快速交换提议,唯有薛清极依旧抬着头打量四周,半晌,忽然道:“好,我来击散。”

  “啊?”肖点星张大嘴,“怎么做?”

  薛清极再低下头时,脸色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角流出些许血液,他转过身背对着严律用舌尖舔掉,声音依旧沉稳:“我这躯壳经不起再折腾了,时间不多,不如快刀斩乱麻。”

  “之前你救我时被树根缠住——”隋辨当即意识到薛清极的伤势比想象中更重。

  薛清极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肖点星身上:“你既要修剑,可曾听闻‘剑阵’?”

  肖点星疯狂扒拉自己脑子里储备的知识,结巴道:“好像是听说过,但我不会啊!”

  “你修行得晚了些,根基不牢,但心神却稳定纯净,有些天分。”薛清极将他提溜起来,不由分说地带出董鹿法器的庇护范围,沉声道,“我不爱教蠢人,所以只跟你说一遍,你最好立刻就会。”

  肖点星都傻了:“一遍就会?这谁能做到啊?!”

  “我。”薛清极理所当然道,“现在轮到你了。”

  他将肖点星撂下,抬手将自己的两把剑全部召出,又在肖点星身上指出几处穴位:“凝神聚气、以灵力冲这几处经脉,将体内灵力当成是剑绕经脉运转,把你自己当成是剑,剑气是你的一部分。”

  肖点星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指点盘腿而坐,长剑平放在两膝上。

  “我落下剑时你的剑和剑气也需同时落在那几个方位。”薛清极给他指了指方向,“懂了吗?”

  “尽量懂吧!”肖点星死马当活马医,闭起眼在体内尝试运转灵力。

  隋辨没想到薛清极也能说出“阵”之类的术来,着急道:“你拿什么起阵啊年儿?”

  却见薛清极握住一把剑,半垂着眼淡淡道:“剑修的阵并不复杂,起阵,也只需要自己和剑而已。”

  说罢,长剑已划破右手掌心,又紧接着划破手臂,他将剑放在鲜血淋漓带伤的右手里,这条手臂倒是和严律一样惨不忍睹了,血水大股涌出,顺着手臂流到剑上。

  剑身嗡鸣颤抖,似乎已承受不了这滚烫的修士血液。

  薛清极挥剑,血水混着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痕迹,不过数道便已经在地上划出一个样式与隋辨见过的都不太相同的简单的阵。

  他松开手,两把剑随着他的心意在空中盘旋,又在空中凝出两道灵力汇成的剑,精准地插进事先定好的方位。

  肖点星猛然睁开眼,浑身大汗如同从水里捞出一样,口中吼了声“去”,自己的剑也腾空而起,和他凝出的一道剑气一起扎进阵中。

  这一次他凝出的飞剑比以往都清晰稳固,扎入阵中的瞬间,这血水和剑气灵力画出的剑阵便泛起一层微光。

  光芒逐渐清晰,薛清极立在阵中,手臂的鲜血还在源源不断落在地里,他并不在意,反倒以血肉模糊的手快速掐起剑诀。

  对剑修来说,手是最重要的部位,但此刻薛清极的掌心皮肉外翻,就和他教导肖点星的那些话一样,每一滴血都落入阵中,成了剑阵的一部分,成了剑。

  洞中沙尘漫布气流涌动,薛清极的红袍被吹得鼓起,他这以血为阵的模样太过骇人,丝毫不像个仙人修士,反倒更像是个地狱罗刹。

  “他脑子真治好了吗?”老棉在忽然涌动的气浪中吼道,“我怎么看着还疯疯癫癫的啊!”

  没人顾得上回答,隋辨已经看呆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我知道了!”

  言罢急忙拽住老棉,将他背在背上:“大胡,鹿姐!你们得掩护我画阵!”

  随即冲了出去,将老棉放在肖点星身边儿。

  肖点星已无力起身,这剑阵几乎是在强行从剑上夺走他的灵力,他还只是在剑阵的外围,难以想象站在阵中的薛清极是什么感觉。

  “你来干什么?!”肖点星问隋辨。

  洞中风沙骤起,几人说话都要靠吼,隋辨忙活着将老棉放下,头也不抬道:“你不用动,我要在经过你的地方起阵,你和老棉到时候只需要以血和灵力灌注,我们仨一起将阵运转起来——年儿击散树根的时候阵眼应该是最不稳的时刻,我要在那瞬间强行将大阵复位!”

  老棉立刻明白了:“知道了!你要怎么画阵?”

  说完便见隋辨班跪在地上,咬着牙用一块碎石破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虽不是肖点星这样娇生惯养出的少爷,但也是个在父母爷爷疼爱里长大的孩子,平时出活儿也都是做辅助工作居多,没想到头回下狠手竟然是拿自己开刀,疼得直哆嗦,却还沾着血开始在地上一点点画阵。

  “你能行吗?”肖点星不忍心看,“失败了咋整啊?”

  老棉和隋辨同时吼道:“那就等死!”

  肖点星被吼得两耳发疼,余光中瞥见胡旭杰化出原身抵挡在外,他是个混种,原身也没有严律和老棉抗造,被树根抽飞了摔倒在地,却仍挣扎着爬起来护在前方,只对身后吼道:“我撑不了太久,赶紧的吧!董鹿,董鹿!你跑哪儿去?”

  “我得随时配合上镇压那些被击散的树根!”董鹿将自己随身的背包抱在怀里冲到前方,她瘦高的身形在树根从中十分渺小,老棉召来的山老鼠在她周围汇聚,试图帮她阻挡周围游丝的侵扰。

  董鹿将背包倒翻,从里头掏出最后一个法器,一个小巧的首饰盒。

  这盒子看似容量不大,但在她的触碰过后竟然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源源不断地吐出许多纸器来,她将这上百份纸器按在地上,整个人也趴在地上护住,高声叫道:“我准备好了——”

  空中传来严律的怒吼:“山怪!他的脸溃烂的越来越厉害了,仙门破煞的能力你应该清楚,既然清楚,就该知道你强留下他已害他成了个邪祟!他魂魄损耗过重,转世也会遭罪,你难道还没见够我带来的那些倒霉的缺魂转世吗?!”

  山怪早已听不进人话,又强吞了数枚快活丸,严律的长嗥再吼出时,那些坚韧的树根便不再后退,反倒将他逼得无暇顾及下方的小辈儿们。

  挂在山怪身上的洪宣脸上被符纸擦过的部位依旧没能愈合,反倒越烂越大,里头流出带着红血丝的浓水。

  山怪叫道:“他不会转世的,我不会让他转世!我也不愿意放手……精怪是没有来世的,散了就不存在了,我没有转世就再也没有和他再相见的机会!”它痛苦又困惑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严律,“天生万物,为什么要让人族如此短寿,让他们带我们见到天底下最温暖的感情后,又让他们死在我们面前?”

  这声音凄厉哀怨,哪怕是肖点星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被这声音说得略感悲哀。

  严律心中不忍,但仍道:“因为死亡可以抹去一切嗔痴怨恨爱。”

  山怪癫狂道:“我不愿意成为他被抹去的部分,你这活了千年的妖懂什么?凭什么你这种狠心的妖能长生,杀了收养自己的上神得来的长生,所以也能狠心让那傻子投入轮回,换成是我,爱谁就会把他抓在身边——”

  这话几乎是在诛心,站在阵中闭目掐剑诀持续推进剑阵运转的薛清极睁开眼,眸中杀气上涌。

  视线中严律的身体僵在半空,显然是没想到会遭到山怪这样的质问,这一愣怔立刻被山怪抓住,借着这破绽,树根闪电般抽过,将严律的原身抽得从半空中掉落,环绕周身的灵火也差点熄灭。

  几个小辈儿惊呼一声,却被老棉按住:“别上去,你们过去只会给他添乱!”

  薛清极下意识张口要喊严律,口中却咳出一口血来,他这壳子到了极限,能撑着起剑阵已是不易,经不起分神。

  他耳中嗡鸣,眼见严律在空中稳住身形,还未松口气儿,却在耳鸣声中听到一声清晰的回答。

  “我也不愿。”

  这回答不知是在回答不愿被抹去还是不愿像山怪这么做,无论是哪个,严律都没有否认山怪最后那半截话里的“爱”。

  这几乎像是严律持刀捅在了薛清极心口,来得又快又猛,来不及感到疼,只觉得心口被破开了大口,一击便能要了他的命。

  严律并未回头,只看着山怪,声音艰涩低沉:“我也不愿,但强留生魂在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和不断耗损魂体……”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真喜爱他,怎么忍心他为了我的私心留下受苦。”

  山怪愣在远处,紧紧搂着洪宣,漆黑的双眸中还在滚滚淌出泪水。

  它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洪宣本来的样子了。

  活得太久,忘得东西也就越多。留下的除了刻骨铭心的恨之外,就只有爱了——即使这爱他也只能记住个温暖的轮廓。

  几十年前山中开采过度,大阵早已不堪重负,它奔波在山里焦头烂额地驱赶孽气,那时它其实已经逐渐感到自己的寿数快要走到尽头。

  自山林间孕育出的精怪在死后也会重新散在山林间,它们没有转世之说,只有在机缘巧合下再次由山林孕育出来,再次成为精怪开始修行,但那已经不算是原本的它了,就好像是零件卸掉后再次组装出的另一套东西。

  山民们不再供奉它不再敬畏它,反倒因为它几次显身阻止开采影响了收益而抱怨连连,它眼见着山一点点“死去”,大阵一点点坍塌,心中有一块儿地方也在一点点毁去。

  也就是这时它遇到了洪宣。

  洪宣爱它所有的化身,即便它化出的蛇长脚,洪宣也只会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他。

  采药人和山神的故事十分俗套,误入山中的青年爱上了山神,回家后始终念念不忘,拒绝了家中安排的相亲,不顾家中反对搬入山神庙,为山神守了一辈子的像。

  它终于有了对这尘世的留恋,会和所有落进爱河者一样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会叽里呱啦地拉着爱人讲话,会和爱人分享一个野果,会亲吻彼此——它第一次知道嘴唇还能用来互相触碰,第一次知道哪怕只是触碰也能带来如此澎湃的感情,它好像成了个普通的人。

  它因人的供奉成了“神”,又为了人而扒掉这假面,成了“人”。

  洪宣逐渐变老,但在它眼中仍是大山孕育出的俊俏模样,它开始担忧洪宣终有一日会离去,爱人却只笑着抚摸它的脊背,告诉它自己即便离去,下辈子也会爱它。

  但山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已见惯了妖皇带着的那些少年,无一例外地都是转世后把妖皇忘了个精光。

  在这焦虑中,饥荒和疾病席卷了山村,它的庙在被认定了是山神偏心的村民的愤怒中被砸毁,那时它也已虚弱将死,只凭着职责在山中游走徒劳地驱赶孽气,回来时却发现洪宣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

  它知道死亡是什么。

  山怪将洪宣拖入地下洞穴,用四周灵气供养奄奄一息的爱人,后来它和大阵融为一体为爱人续命,但他依旧迟迟不肯醒来。再后来,有人对它说,孽气可用,服下那胶囊有了和怨神同等的力量后,洪宣就会彻底活过来……

  洪宣的脸开始长出树皮一样的纹路。

  日复一日,它已经忘记了洪宣正常的面目该是什么样了。

  山怪的精神很不稳定,严律还未再开口,忽然感到四周气流涌动,猛然抬头,赫然发现头顶的洞穴高出不知何时凝出一个巨大的、几乎覆盖整个山穴的阵。

  这阵纹路泛起血色,与隋辨起阵时带来的纯净感不同,此阵杀意凛然,血腥味十足。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低头向身后扫去,瞧见远处立在与头顶的阵相呼应的阵中的薛清极。

  剑修似乎是刚吐过血,嘴唇红艳异常,素日里的笑容不见半点儿,只有双眸死死盯着严律。

  “薛清极!”严律大惊,怒道,“你疯了,你这身板儿敢起剑阵?!”

  阵中之人的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笑容,低咳一声,这才用古语道:“我自是敢的,我还要等着解决这一切后,好好问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严律一时语塞,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薛清极两只手分别指向头顶和地下两处剑阵,厉声道:“来!”

  头顶脚下两处阵瞬间亮起,阵中无数飞剑钻出,剑尖直指山怪。

  山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随着薛清极一指,飞剑暴雨般轰然落下,洞中灵光飞溅,树根在这仙门剑阵的轰炸中无处躲藏,覆盖了整个洞穴的剑雨倾盆而至,瞬间将除了山怪本体之外的树根刺穿斩断。

  夹杂着大量灵力和飞剑竟一时间无法被树根吞噬,活活将一洞的树根扎成了刺猬。

  山怪嘶吼,声音传荡开立刻让体力稍弱的老棉干呕起来。

  剑阵已下,严律来不及再跟薛清极这癫子理论,原身再出,这一次周身的灵火几乎已将他的长毛点燃,兽嗥伴随着剑雨,灵火瞬间四起,将洞内搅得再次震荡,分不清是因为一妖一人的攻击引起的还是因为阵眼不稳导致的。

  董鹿立即起身,随手抹了一把自己身上在刚才缠斗中受伤流出的血来,盘腿结印,带血的手指飞速点过一个个纸器,脆声斥令:“起!”

  纸器化作一只只肚子鼓鼓的纸鸟,拍打翅膀起飞,随后在半空中炸裂。

  上百只纸鸟破裂,腹中洒出带着灵力的符精准地奔向被剑雨血洗过而形成的树根断口,刺穿树根的飞剑将这些还在挣扎的“残肢”一个个钉在地上,严律的灵火则不断地灼烧着那些试图牵连在一起的游丝。

  隋辨终于从埋头画阵的状态下起身,盘腿坐在阵中,将仍在流血的手掌按在阵心,朗声道:“当年立誓时曾有阵修坐阵阵心,这次我斗胆来充当一下当年前辈的位置!坎精,肖氏,跟我一起催动此阵!”

  老棉和肖点星立即割破双手按在阵中,两方灵力灌入阵中,被以隋辨鲜血画成的阵纹符咒引导着灌入阵心,三方血和灵力汇聚一处,此阵当即腾起一片炫目灵光,直冲洞顶,甚至没入了洞壁之中。

  洞中地动山摇混乱一片,山怪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身体已几乎完全被缭绕起的孽气吞噬。

  就在此刻,身侧的“肉瘤”不知是被震动气浪波及还是其他,手臂竟晃动起来,轻轻地楼住了它。

  这轻的像是怕将山怪伤到的力道,一如当年洪宣涨红了脸第一次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