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凑合活 三碗过岗 719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1章

  胡旭杰和佘龙炸了薯条鸡翅端出来时, 严律正抽着烟在走道上来回走,眉头皱得像捕兽夹,见他俩出来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手头的事儿都放放, 先去仙门那边儿。”

  “老太太有回复了?”胡旭杰问。

  严律顿了下:“先过去再说。”

  因为整体气场不和,妖族很少长时间在有仙门术法的地方待着,哪怕是严律也只踩着约定时间过去,之前能在仙门睡一觉已经算是出大格了, 这回竟然还提前过去, 佘龙反应了半天:“哥你要不吃两口吧,感觉你可能是饿的不太清醒了。”

  严律也懒得跟他计较,捏了个鸡翅啃两口:“隋辨他们已经到了, 现在过去估计刚赶上老太太起来, 老样子,佘龙留下看着老堂街, 大胡跟我过去。”

  边说边朝着门口走,推门时想起另一茬, 回头又指着俩人手里端着的吃食:“刚好,打包一下带过去。还有喝的, 拿点儿甜口的。”

  佘龙瞳孔地震, 反倒是胡旭杰在严律出门之后小声分析:“估计是让今儿晚上的事儿给刺激的,我就说吧,他连饿带气的肯定得出事儿!快, 给带上点儿东西路上吃。”

  把吃的东西拿纸袋一兜, 又拎了两瓶橙汁,严律带着胡旭杰在凌晨四点多赶到仙门。

  老年俱乐部的外边儿是看不到第四层的, 只能看到一楼客厅亮着灯,隋辨蹲在门口扒拉着一碗素食拌面, 见严律来了赶紧起身,还没开口就呛了个半死,捶着胸口直咳嗽。

  严律丢了瓶橙汁给他:“回来路上没吃东西?现在情况什么样?”

  “没来得及吃,孟叔催得急,我就赶紧开过来了。”隋辨拧开瓶盖喝了几口,表情有些紧张,“老太太已经醒了,哥,那个什么‘淬魂术’的,是真的吗?”

  严律皱起眉。

  隋辨赶紧道:“刚才年儿跟老太太说的,他说的不多,只说了什么生魂和孽灵融合之类的,听起来够缺德的。”

  严律没有吭声,由隋辨引着上了四楼。

  四楼的会客厅已坐了数人,老太太这回没待在自己屋中,而是挪出来坐到了会客厅的沙发上,由董鹿伺候着点上烟袋。

  老孟和老孙坐在一处小声讨论着,老孟带着的那个叫三个的青年立在老孟身边儿,时不时看一眼单独坐在另一侧的薛清极,眼神儿透着些警惕困惑。

  薛清极在窗边的单人沙发坐着,悠闲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对周围的各类目光仿若不觉,只在四楼门开时抬头看过来,对严律笑了笑。

  屋里的气氛十分微妙,严律打眼看过,心里叹口气儿。他本来是想自己跟老太太等人解释今晚上的事儿,没想到薛清极竟然直接抢了这话头,一个傻子忽然正常了也就算了,竟然还知道这么多事儿,老孟等人不稀奇才怪。

  仙门已经不是当年的仙门,薛清极也并非薛小年,他在这儿像个异类。

  屋里人见到严律还没来得及说话,“异类”先开口了,闲聊般开口:“妖皇为何不回我信息?”

  严律:“……”

  这人是真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今儿晚上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竟然还计较起短信来了。

  严律皱着眉,不耐烦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薛清极唇边笑意更深。

  他没等来短信,因为妖皇直接过来了。

  “垫垫肚子。”严律把胡旭杰手里提溜着的炸鸡薯条丢给薛清极,见隋辨好像没吃饱,拍拍他后脑勺,“带得多,你也去蹭两口。”

  薛清极被塞了两兜吃食,还没拉开口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隔着袋子也能摸到里头温热,显然是一出锅就给带来了。

  他余光瞥见胡旭杰两眼瞪得像铜铃,动作便更明显地扒开袋子,拿了根薯条,抬头笑着对严律道:“可有喝的?”

  “大胡拿了。”严律扭头看了眼胡旭杰,“不还有瓶橙汁吗?”

  胡旭杰憋出一句:“哥,你咋没给我带吃的呢?!”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泡面你在店里吃了三桶,点心都塞了半斤,你还没吃饱?那你也跟隋辨一样,去找他蹭两口。”

  胡旭杰气哼哼地把橙汁丢给薛清极,后者抬手接住,笑得十分温和:“谢谢。”

  把胡旭杰气得直翻白眼儿。

  “今儿晚上都乱成一锅粥了!”老孟终于受不了了,拍着茶几怒道,“妖皇竟然还计较起吃喝来了!”

  严律:“……”这词儿怎么这么熟悉?

  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见薛清极跟隋辨你翅中我翅根地都吃上了,看严律的眼神儿带着一些揶揄,但没说别的,只道:“老堂街那边儿也不太平?”

  说着指着薛清极旁边的沙发,示意严律坐下休息。

  “死了两个,”严律坐下后道,“心脏破裂,口流脓血,有异味从体内传出。”

  董鹿给严律倒了杯热茶,闻言惊道:“那不就和赵红玫的死状一样吗?”

  老太太沉吟:“你是觉得,老堂街那边的情况和赵红玫是相同的,至死的原因也一样,都是因为那‘淬魂术’导致的?”

  严律点着根烟,看了眼薛清极,这人正专心地对付手里的鸡翅,仿佛对这些事情都不关心。

  “……还没确定,”严律说,继而又含糊地加上一句,“我之前跟他讲过一回。”

  这话非常笼统地给薛清极能谈起古术这茬做了遮掩,只可惜妖皇大人生来就不是个干这种活儿的命,这说法只让老孟和三哥将信将疑,落在老太太和董鹿这样的知情人耳朵里,个个儿跟见了鬼一样把严律上下打量了一遍。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凑到严律耳边道:“我是听你说的吗?”

  严律压着火低声道:“滚!吃东西都占不住你的嘴。”

  这补丁打得歪歪扭扭欲盖弥彰,但好歹是妖皇大人亲自糊弄,老孟也难得没下他面子,只没好气道:“那既然是老堂街出事儿,你怎么又跑仙门来了,你还不赶紧管好你们妖族那一大个烂摊子?”

  “孟叔,”董鹿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来一杯奶茶递给老孟,“看您这忙得,快,润润嘴。”

  老孟头天才喝了三大杯甜的发齁的饮料,这会儿又看到这时髦饮品,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严律基本不跟这老顽固说话,权当他不存在,跟老太太道:“我在死了的妖身边发现了个东西,和之前赵红玫给我的那个东西很相似,这事儿不小,我要来找你确认。”

  他说着将包着从现场带来的那块透明碎片的塑料袋拿出,扔向老太太。

  老太太反手接住,拿在手中辨认两眼,眉毛一拧:“确实和那个胶囊十分相似。这胶囊我还没拿给老孙看,现在还在我这儿放着呢。”

  “什么胶囊?”老孟问,“赵红玫给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怎么没给我?”

  严律不耐烦道:“我哪儿知道,她倒是说过喜欢长得好的人,八成你不够格儿。”

  老孟狠狠地噎了一下。

  旁边响起薛清极的一声闷笑,严律扭脸瞪他,薛清极对他无辜地眨眨眼,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嘴,悠悠道:“想搞清楚两边到底是不是遇到了同一桩麻烦、到底是不是用了淬魂术,其实也很简单,将这胶囊打开看看,最好能当场试试滋味便都清楚了。”

  老太太将装着透明碎片的小袋放下,抽着烟袋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年纪虽大了,做事却十分果断,董鹿刚露出犹豫的神色便被她挥手打断,没能说得出来话。

  “我来这儿就是确认这胶囊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严律道,“只是根据我的经验,如果真是跟这术相关的东西,那很可能会波及一片,所以最好是找个密闭的地方再打开。”

  薛清极笑道:“那便交给我,应对这些,我倒是还算得心应手。”

  他所谓的“得心应手”严律并非不了解,当年淬魂术刚被发现,这人就因为好奇而将一个使用过淬魂术的人抓住,把那人的魂儿活抽了出来,硬渡了那人身上被寄生部分的孽气进体内,就为了试试这孽气和普通孽灵的气息有何不同。

  照真管不住他,印山鸣不被他坑就不错了,整个仙门都把他当个修仙的阎王所以压根不敢说话,也就妖皇,得知他又犯了疯病,兜头给了一大脖溜子,这才打消了他钻研这歪路的计划。

  想不到过了千年,他都死了一回了,这臭毛病还是不改,整天劲儿劲儿的发癫。

  严律心情本来就差,闻言没好气道:“你真以为你这身板儿扛得住?省省吧,吃完东西就去外边儿等着,或者让大胡先送你回去。”

  严律是当惯了大家长的,以前是弥弥山,后来又是老堂街,活到现在都是自己拿主意,周围又都是小辈儿,谁在他眼里都是三岁小孩儿,说话时不免也带着点儿敷衍小孩儿的语气。

  薛清极脸上仍是笑着,这笑却透着些假:“妖皇倒是好身板,但也没见这些年有什么长进,反倒吃得少睡得乱,莫非老了便都同你一般?”

  旁边胡旭杰倒吸口凉气,连隋辨都咬着鸡翅挪到了角落里。

  这笑眯眯地说几句话就能把严律的雷区踩爆的本事,薛清极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儿。

  老孟惊讶地感叹:“嘿,这小子的嘴,现在是真利索了!”

  严律看向老孟:“你是针啊,见着个说话的缝就往里头插?”

  平时都是老孟单方面啰嗦,这还是严律头回正儿八经呛他,好悬没给老孟呛晕过去,三哥赶紧上来给他顺气儿。

  严律又看向薛清极:“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薛清极从容道:“耳朵也背了,妖皇可知现代讲究‘退休养老’?”

  这俩人虽然还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浑身线条却都已经各自绷紧,好像随时都能蹦起来打一架。

  这俩人对峙的时候各自气场压的人难受,屋里其他几位一时反应不过来,反倒是老太太咬着烟袋笑得前仰后合。

  妖皇从来不讲究什么吃喝,平时不是胡旭杰佘龙追着喂饭基本都想不起来,这趟过来却带吃带喝。

  被他惦记着吃喝的这位说话谈吐都温文尔雅不疾不徐,老孟说话那么难听他都不当回事儿,偏跟严律较劲儿,一句话不如意就要顶回去。

  上一秒还哥儿俩好,下一秒就恨不得给哥们两刀。

  老太太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拍了拍手:“得啦,二位。我本来是打算由我这个老太婆单独打开看看,但既然二位都想凑这个热闹,不如咱仨一道瞧瞧,要真出什么事儿还能互相照应,怎么样?”

  严律本来也没想背着老太太自己开,这事儿牵扯仙门,他肯定是要带上老太太一起的,闻言皱着眉没再多说,默认了。

  薛清极对除了严律的所有人态度都一个样儿,严律不说话了,他也没什么反对意见。

  老孟站起身:“那不行!我也要留下,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出事儿的都和咱们仙门没关系,他们老堂街的要折腾就让他们折腾,您是掌事儿的,怎么能亲自……”

  老太太眉头皱起,不等老孟说完,便打断道:“老孟,刚才小年讲那个邪术的时候你也是听了的,那玩意儿需要生魂!要真是这样,你不如猜猜咱们之前死的那些人手,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都不见了?”

  老孟猛地住口,愣了半晌。倒是旁边的老孙站起身,面色凝重道:“那行,我就在三楼等,有什么事儿我立刻就上来。”

  有了老太太发话,屋内仙门的人很快撤走,胡旭杰也在得到严律示意后下楼等候。

  四层只剩下一妖两修士。

  薛清极将手指细细擦干净,起身道:“既如此,便找个封闭之所开胶囊吧。”

  老太太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闻言一笑:“我这儿就是最封闭的地方了。”

  言罢,手中烟袋锅子在桌沿上一磕,整个四层忽然如空间扭曲般晃动变换起来。

  窗户消失,大门也顷刻间不见踪影,屋内墙壁显出些金属雕刻的花纹,从地板蔓延到天花板,屋中那股香灰味儿更甚,整个四层再也没了出口,仿佛与外界外圈隔绝。

  薛清极的目光扫过四周,眼底显出一丝赞赏:“原来如此,这整个一层都是你的法器。”

  “我们董家就靠炼器吃饭的,自然是待在自己的法器里最安全。我本意是要老孙来这儿打开胶囊研究研究的,但听你俩的说法,这东西邪性得很,还是我自己琢磨比较放心。”董老太太笑道,抬起手来在虚空中抓了抓,再放下时手中已多出一个小药瓶。

  她拧开盖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正是那粒赵红玫留下的透明胶囊。

  胶囊中那粒灰白色小球轻轻晃动,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它上头。

  严律伸手要拿,余光里却窜出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几分,将胶囊从老太太手中拿走。

  薛清极对严律不乐意的目光毫不在意,他笑着对老太太道:“我来如何?”

  “您是前辈,”老太太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来回,笑得十分开心,“您先请。”

  她话一说完,薛清极根本没给严律再反驳的机会,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透明胶囊。

  但从胶囊中掉出的却并非灰白色小球,这东西见到空气便迅速化作一团雾气,似烟似尘,无风而起,扭动着的轮廓竟好似人在挣扎,三人立即感到似有悲鸣哭泣之声在心中响起,还未做反应,便又嗅到一股异香。

  妖族嗅觉敏感,严律瞬间分辨出这味道与两个死去的妖体内散发出的一模一样。

  香味窜入鼻腔,心中又好似忽然有了说不尽的各类情绪,整个身体仿佛变得格外敏感,他好似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奔流在血管之内,冲击着心脏,灵力运转的速度惊人。

  唯独右臂剧烈疼痛起来,让严律从晃神中猛然清醒,迅速看向另外两人。

  薛清极的面容隔着雾气看得并不真切,沙发上盘腿而坐的老太太额头渗出冷汗,眼中痴嗔怨恨之情流转,整个人有些僵硬。

  “四喜!”严律厉声呵斥,“清醒清醒!”

  那团雾气几乎和严律同时有了动作,它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在半空扭动着径直奔向董老太太。

  董老太太被严律的一声暴喝唤醒,眸中怒意闪过,抬手将烟袋锅子劈在已滚到眼前的雾气,雾气只来得及探入她体内一缕便立即散开。

  严律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那雾气散开后迅速聚拢,如同伸着手臂的人形般奔着他而来。

  不过是目光多在雾气中停顿了一瞬,便觉得那幻梦似的雾里闪过无数张面孔,严律的脑海也随之浮起各色记忆,那些他原本已不大记得的好时光急速冲占他的大脑。

  “严律!”薛清极低喊了一声。

  右臂的疼痛更甚,严律眉头紧皱,长刀化出便是一刀带着灵火的刀光劈过,正与薛清极的剑光呼应,将那雾气强行驱逐成了一小团。

  董老太太自沙发上站起身,抛出烟袋锅子,单手结了个复杂的手印,声如洪钟:“进!”

  烟袋锅子下吊着的小布袋自行打开,如吸尘器般纠结起一团风来,将那诡异的雾气尽数吸入。

  雾气彻底消失,烟杆也落在了地上,发出“当”地一声响。

  老太太擦了把头上的汗,犹自后怕:“好邪性的东西!不过是一缕雾气到了我体内……”

  “你便感觉身不由己,神魂颠倒,灵力充足了。”薛清极轻声接口,目光却看着严律,“你有所求,已成执念,它感应得到这地方你所求最重,便先选择了你……然后是他。”

  严律面色沉静,并不回答。

  老太太苦笑一声,伸伸手,烟杆便自发回到了她手上:“这我可没法儿否认……怎么样,二位,这东西和你们所料想的一样吗?”

  薛清极没有说话,目光仍死死地看着严律。

  严律别开头并不看他,心中一片冰冷茫然,夹杂着些许怒火与无奈,压了压才好开口:“千年前,曾有人琢磨出淬魂术,将生魂与孽灵融合,造出一个半寄生的怪物,再植入另一个活人体内。被植入者无不感到精神亢奋,仿佛记忆中只剩下自己最得意最渴望的事物,人也为了这些更加癫狂,身体却好了起来,平复后更是灵力暴涨,最终心脏破裂而亡。”

  “竟然真的是。”老太太叹气儿,“我的天爷祖宗,这怎么行,这玩意儿要是流传开,得有多少人抢着要!”

  “……当年的淬魂术,入体时非常痛苦,”薛清极慢慢地将目光从严律脸上移开,“我当年曾以身试术,虽然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身体却十分痛苦,毕竟修士本身对这些是有本能抗拒的。但这胶囊中的东西,却好似令人有种怪异的舒适感,麻痹了神经。”

  老太太道:“毒药的外壳裹着糖衣,人才更容易吞进去。我刚才不过触到少许,就感觉平时老朽沉重的身体松快不少。”

  严律心中大震,艰难道:“也就是说,这术不仅流传了下来,还得到了改良。”

  “但如果真是这样,这千年的时间里为何没有出现过?”薛清极道,“之前断绝了的术出现在赵红玫身上又是为何?难道因为她是灵种?但妖族那两个死者却并非灵种,不过寻常小妖,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问题杂乱无序,两人都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沉重。

  这时候反倒是老太太拿了主意,她面色严肃,快刀斩乱麻道:“不论怎样,当务之急有两点,一,查出这玩意儿的来源,不管是仙门还是妖族,只要是祸祸人的事儿就不能干!二,不能让这东西在两方传播……不,这东西必须消失!”

  薛清极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这老太太。这位掌事儿的接触到了刚才的雾气,明显起色好了许多,她是尝到了甜头的,却能第一时间做出如此雷厉风行的判断。

  “不必这么看我,”董老太太慢慢坐回沙发上,沉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人性么?哼,哪有白来的便宜,不过是让你尝个甜头后撺掇你掏更多的东西来换,让你癫让你疯,到最后一个二个全都魔怔了,就勾肩搭背一道去死,好处却都落在了撺掇之人的手里。”

  她坐在沙发上时身形显出了老人才有的佝偻瘦小,满头银发在灯光中显出苍老的色泽。严律看着她,再开口时声音便轻了些:“行了,四喜,你查你们仙门,我查老堂街。事儿还没那么糟,我还搁这儿站着呢。”顿了顿,又僵硬地开了个玩笑,“我不行也还有你这位‘前辈’呢。”

  薛清极没有回应,他脸上往日里的笑淡了,看严律的目光带着点儿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看看里头是什么的意思。

  董老太太抬起头,无奈地笑了笑:“哎,还能怎么样呢?先这么着吧,总不能撒手不管。”顿了顿,又对严律道,“妖皇留一留,我想单独跟你谈两句。”

  严律被薛清极的目光扎的浑身刺挠,闻言顿时连连点头,又正儿八经地对薛清极道:“等会儿出去找你,天亮正好吃早餐。”

  薛清极将他表情里那点儿“松口气”的模样看在眼里,面儿上似笑非笑,倒也没跟他拧着来,只撂下一句“有意思”,扭头便朝着之前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法器本就随着老太太的意念改动,薛清极走到位,墙壁上自然显出出口供他离开。

  他一走,四层就只剩下严律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看看严律,见他脸色在薛清极那态度之后就不怎么好看,慢吞吞地扎开一杯奶茶,悠悠道:“哎,真是什么妖自有什么人磨。”

  “有事儿说事儿!”严律烦不胜烦。

  老太太拍拍身边的位置,没好气儿道:“那你还不坐下,让我看看你那胳膊!”

  严律顿了顿,见老太太脸上嫌弃之色愈发明显,这才坐下来,将自己的右臂举起。

  布满云纹的右臂此刻仍在轻轻颤抖,指尖上的花纹却不知为何模糊了许多,扭曲成古怪的样子。

  “符文走形儿了,”老太太叹气道,“早跟你讲了,这东西不是长久之计,本来就是违反常理的玩意儿!”

  严律不在意道:“长久?这玩意儿存在的时间比你命都长。走形你就给收拾一下。”

  他说话向来是没什么嘴德,也不懂那些人情世故,老太太恨恨地用烟袋锅子敲了他的手臂一下:“今儿那邪性东西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老东西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心里放不下的多着呢!”

  “你烦不烦,”严律不想聊这个,“它头一个可奔你去的。”

  老太太哼笑一声:“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承认了,我想再多活几十年几百年。怎样?我就是想长生不老!”

  严律皱起眉看她,眼神里却并没有多少责备,只低声道:“四喜,你以前不这样。”

  董老太太从还是小丫头时就已经跟严律很熟了,那会儿她跟着自己师父出活儿,师门里人情复杂,她从小就得学着应付,反倒是跟严律不需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

  如今她已年迈,严律却仍如当年。

  时间抛弃了妖皇,将带走他身边所有的一切。

  董老太太沉默半晌,声音略哑地开口:“以前……年轻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老了的模样。我师父死时忧心忡忡,这也放不下那也撂不开,我总以为我将来必不会那样,现在却明白了。”

  她苦笑道:“我想活着呀严哥,鹿娃娃还小,她就剩我一个亲人啦。门里情况复杂,交给谁我都怕乱了,仙门还在不在我不介意,我怕没了仙门会出乱子……没了仙门,严哥你以后去哪儿呢?老堂街里也快没你熟悉的妖了,老棉那老家伙还有几年好活?严哥,我真想多活几年,我还有好多事儿想做,我不忍心走啊。”

  严律喉头发酸,他垂下眼,没再看董老太太。

  这声“严哥”已经许多年没从她嘴里喊出来过了,许多这么喊过严律的人都不在了。

  “我自己多少是知道自己这算是‘执念’了,所以今儿我没什么好反驳的,说实话,那什么淬魂的我真有瞬间心动,但我也知道那都是虚的,不会长久。人活一世,迟早要死的,死了这些放不下的就都要放下了。”董老太太摇摇头,看着严律道,“但你呢?严哥,你心愿难道不是已经达成了吗?怎么还留着这玩意儿不撒手呢?”

  严律咬上一根烟,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才点着。

  他在“卡擦”的火机声里想起刚才那雾气奔着自己去的瞬间,脑子里闪过的片段。

  依稀记得是他在大雪天前往六峰,彼时他已有将近一年没去仙门,恰巧薛清极下山出活儿未归,他便在照真的邀请下在客房等待。

  等到中途不知怎的睡着了,直到被脚步声吵醒,才揉着眼爬起来循声看去。

  起先看到一只白皙干净的手,手指清瘦削长却灵活有力,挑开客房的竹帘,薛清极便走进来。

  小仙童显然是一路奔回仙门首峰,仍在一团团地呼出白雾似的哈气,他的眉眼已完全是成年男子才有的俊朗,双眸却还是年少时那样明亮,在看到严律时笑起来,声音低低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又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原本应该已经在严律记忆中模糊的一幕不知为何格外清晰,连同他眼下的泪痣都记得清楚。

  那时严律并未意识到,薛清极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想的却仍是下一次他再来,好像见到就已是分离。

  那会儿的妖皇没有发觉这一点,他只是第一次有了个隐约的认识——薛清极已不是孩子了。

  右臂再次抽搐地疼了一下,严律回过神,没有跟老太太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赶紧的,弄好我还得去忙老堂街的事儿。”

  董老太太长叹一声,摇摇头,将烟袋锅子重新点燃,抽了两口后直接将带着火苗的烟灰按在了严律的手臂上。

  皮肉烫开的感觉并不好受,这痛感却并非只单纯是皮肉之苦,严律的右臂立刻痉挛地抽搐起来,他侧过头不看自己模样畸形的手臂。

  老太太也不忍心地别过头:“你到底怎么样才算心愿达成?我真不懂。”

  半晌,她模糊听到严律极轻地回答:“我也不懂,但只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是完全留给我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