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回青州城后不久, 林将军那边派人登门送来了东西。
是姜姒上回去郊外大营时,曾在主帐桌上见过的木盒,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写明了当年林延所知原委, 大抵和她猜测的不差, 但有些事还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便是关于父亲最初到底是为何与圣上起了龃龉。
——杀贱籍者, 无需偿命。
这是大晋施行了多年的铁律, 于是有晋升无望的兵士打起了这条律法的主意。
如裴珏所说, 威名赫赫的青州军其实并非外界眼中那样是毫无破绽的铁桶。
换而言之,军中实则鱼龙混杂, 往前推更是如此。
经年以来,边关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封赏自然也很多。
杀良冒功是重罪, 但“杀贱冒功”却不是,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交一笔银两的小事儿。
但谁会关注在意贱籍百姓们的死活呢?
这些人大多是祖上或家中犯了重罪被牵连流放至此,就算某日突然消失了,周围人也只会猜测是不是被曾在上京得罪过的权贵灭了口, 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追究太多?
大概只有同样身份境遇的人才会心有戚戚兔死狐悲, 但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麻木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期盼哪天能逃离牢笼。
在姜父发现这种恶行屡禁不止时,便再三上书恳求圣上废除贱籍一制, 结果是理所当然地一次次被驳斥了回来。
而当时恰好有那屡教不改的兵士再一次拿着无辜百姓的人头领功, 被发现时还满脸不屑嘴里笑嘻嘻地说不过是几锭银子的事,何必大动干戈……
姜姒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 几乎不用看也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军棍仗杀,以儆效尤。
此事被有心之人报给了远在上京的圣上,龙颜大怒,之后的事便如她所知道的那般。
姜姒内心复杂难言,放下信,视线落在了搁在一旁的木盒之上,伸手打开。
信上说,父亲所有随身的物件当年都被心虚的韦屠借着军帐意外起火的遮掩而趁机销毁,唯独还算有利用价值的随身臂弩被韦屠留下交换给了陇西。
后来辗转落入林延之手时,只剩下这残缺的一个零件,无声地讲述着它的主人曾经的过往。
也是在那时,林延才猜测到其中有异。
只是他在信中也肯定地告诉姜姒,姜父确是在战场上力竭而亡,无论韦屠或是崔轩又或是圣上,只是作了推手之一,毕竟一场战役的成败关系诸多,而既然他们现下又都已得到该有的结局,希望她莫要再为此心有郁结。
而如今百姓们都对曾经的姜将军之女心怀感激,无论太子那边是真心或是假意,至少看在民心的份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担心当年之事重现。
姜姒方才知林将军良苦用心,不过是想为昔日友人之女多做一份保障罢了。
她望着盒中之物,目光有些怔忪。
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悬刀,其上歪歪扭扭的“文山”二字,像是将她带回了许多年前的那日午后。
她坐在姜府书房里专为她而设的小桌案前,低着脑袋,攥着刻刀,一笔一划地落在铁片上,神情专注而又认真。
门被推开,一身盔甲的父亲迎着灿烂的日光向她走来,温暖宽厚的大手揉乱了她梳得整齐的小髻,笑容豪爽。
“好久不见,最近以以又做什么厉害的东西送给爹爹了?”
……
陇西一役结束后不久,同大军一起回来的阿木扎提出了辞行。
因着少年对众蛊的熟悉而助大晋攻破了陇西,大晋信守承诺,噬云寨得受庇护,不会再为他寨觊觎而困扰。
而太子知晓噬云寨用药草喂养的蛊虫有治病良效后,直呼惊奇赞为“蛊医”。
边关百姓听闻之后,对被划入大晋子民同样擅蛊的陇西人也多了几分好奇,常有大胆的人跑去感受一下虫子的神奇之处,然后一脸惊恐又兴奋地回来讲述自个儿的体验。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百姓们竟也渐渐地没那么排斥陇西百姓的融入。
当然也有那不死心的想要捣鬼之人,但往往在还没动作前便被周遭只想安宁过日子的陇西百姓眼尖地发现,而后下场自然是被抓走严惩。
什么打仗不打仗都是上头的事儿,他们才无所谓是谁管事,只要别破坏他们的安稳就成。
在如此环境下,阿木扎提出辞行似乎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一直呆在别人家里也很奇怪。
只是……
“你不是一直想解开身上的元蛊吗?为何现在就急着离开呢?”姜姒疑惑地望向已经简单收拾好行囊的少年。
答应过的事,她从不食言。
姜姒虽然不懂蛊,但只要少年需要,像是之前用噬云寨那个山洞里养的其他虫子试一试什么的,她想,忍一忍也没那么可怕。
区区虫子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少年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反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她很是眼熟的小盒子,将盒子里装着的那只曾被香囊粉末痛袭而如今显得奄奄一息的小甲虫往她面前递了递。
姜姒忍住后退的脚步,努力忽略掉传入耳中的那“嗡嗡”的扇翅声,礼貌地关心道:
“它好像瘦了。”笑容却有些僵硬。
少年收回盒子,扬起下巴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都尉府。
临走时扔下一句。
“胆小鬼少操心,我已经找到更合适的人了。”
合适的人?
姜姒眼神不解地目送着他离开,直到后来在青州城的街上偶然瞧见了丰鹤和毒娘子的身影,得知这段时间将香囊以低廉的价钱卖遍整个青州乃至云州的便是老熟人丰掌柜后,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初丰鹤特意留在五虎山山谷时,说要和毒娘子谈一笔生意,谈的竟是这个生意,顿时哭笑不得。
已经被押往上京的崔轩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因得罪了某个只一面之缘却格外记仇的掌柜而栽了跟头。
而说起崔轩,那些曾经跟着他的崔家族人也同样被判了通敌之罪,据闻罪名下来的当日,就被崔家现任家主崔淮玉请开宗祠,将名字一一划出了族谱。
姜姒初时听闻崔淮玉这个陌生的名字时,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下人来报说崔家家主递了帖子登门时,她瞧见了依旧穿着一袭张扬艳丽朱红裙衫的十三娘提着食盒,袅袅婷婷地出现在面前。
“小美人,好久不见~”
原来十三娘的本名叫做崔淮玉?怎么听起来更像是个男子的名字?
崔十三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无非就是一个烂俗的求子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盼女成龙的故事,无聊透顶。”
难怪十三娘在外行走时从来不说本名,只说排行,竟是这个原因。
她心中感叹,见人不想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提,只好奇地问来意。
崔十三娘涂了丹蔻的柔夷捂着唇轻笑,将拎着的食盒推到她面前。
“当然是来道谢的,毕竟若没有你们的帮忙,崔家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摆脱那些蠢货,毕竟这可是……”
嘴唇轻启,无声地说了“通敌”二字,而后笑道:“什么都不比亲自登门感谢来得真诚,可巧近日里做出了些十分有趣的玩意儿,想着也许在你这儿派上用场,我这不就来了么。”
崔十三娘将食盒放下之后,寒暄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道最近崔家整顿诸事繁忙,也是将许多事务暂时托给了其他族人,忙里抽闲才能专门跑这一趟,还望姜姒能够珍惜这份“心意”。
临走前望过来的笑容十分暧昧。
送走人后,被那笑容撩得心中好奇的姜姒回房就立刻打开了食盒。
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竟还特意拿个装点心的食盒来掩人耳目?
而且竟还是雕了比翼鸟花纹的红漆盒子。
恰好此时裴珏也忙完了军务从营中回来,推门而入。
姜姒边说着今日崔十三娘上门的事儿,边伸手打开了盒盖。
琳琅满目的白瓷药瓶霎时闯入眼帘。
定睛一瞧,一溜儿地都贴着类似于牵花引名字的标签,诸如“牵情引”“续阳散”“摧花露”之类。
具体什么效用不做他想,一回忆起崔十三娘临走前那个暧昧笑容的姜姒就忍不住脸一红,“啪”地一声把盖子合上。
却有一只修长皙白的手掌在她之前伸手将那瓶贴了“续阳散”标签的瓶子拿了出来端详片刻,而后唇角微勾,向她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眼。
那目光瞧得她浑身发软,登时坐不住地出了房门唤来丫鬟,叮嘱人把这食盒收起来,且一定要收到不常用的箱笼最里处。
不常用的箱笼最里处?
丫鬟接过食盒似懂非懂地离开,而后秉持着遇事不决请教前辈的想法找到了红蕊,询问哪个才是不常用的箱笼呢?
红蕊知晓前因后果后,当场打开食盒确认了一番,目露了然。
而后在丫鬟不解的目光下强忍住笑意,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她没问题。
然后,转道儿就趁着两位主子都不在的时候,把食盒里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地拿出来,全都放在了主院厢房床榻边离得最近的几个小抽屉里。
做完这一切后,踩着轻快的脚步满意地离去,深藏功与名。
当晚。
洗漱完毕,穿着舒舒服服的寝衣躺在榻上,无聊到顺手想从小抽屉里找话本子当做睡前打发时间的消遣的姜姒,便在身旁人若有所思的注视下,掏出了白日里被她吩咐再也不要看见的白瓷瓶子们,猝不及防。
姜姒:“……”大意了。
她试图解释,但却在那方嫣红薄唇下的一句低语后,倏然收声。
“表妹不想试试吗?”他低声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地携了她的指尖,压在那衣衫半解的炙.热胸膛上。
轻浅笑容下,字字蛊惑。
夜风吹动青帐。
香汗淋漓秋眸轻泣间,她气息不匀地问:“怎么又唤起表妹了?”
不是话都说开了么?
裴珏但笑不语,伸手为她擦去鬓边湿汗,而后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极其眼熟的话本子。
正是之前姜姒特意藏到客房床底但又被勤快机灵的丫鬟给翻出来且放到主院厢房的那一本。
书页翻动展开在她面前。
姜姒一怔,本就泛红的脸颊这下更是热得快要烧起来。
她最开始的看法果然没错!
这书就是不正经,哪里是什么江湖话本子,分明是披着话本子外壳的春那什么图!
裴珏收了册子,低声回答她方才的那个问题。
“不觉得别有一番意趣吗?”
“……表妹?”
姜姒忽然记起了之前自己曾经对这称呼有过的旖旎之想,当即心虚到哑然。
将她心思看透的青年唇角微勾,指尖弹出的疾风熄灭了几步外的烛火。
夜尚漫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