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失去的太多,但我们从乡村生活和农民那里所获得的东西,倒的确是我们这代人最可宝贵的财富,这是今天那些没有这段经历的年轻人暗地里羡慕的。在乡间,我学到了各种农活,学会了怎么使用工具和双手跟大自然打交道,已经不再是为了好玩,而是在田野和山林之间讨生活,挣自己的口粮。但生活的艰辛和严肃并没有泯灭我心中对自然界的神秘感和兴趣,反而使我从农民那里体会到了一种劳动的优雅,一种生命力的雄壮和奔放。当然,这是要在完全适应了农业劳动时才能上升到的境界,在这一漫长的“脱胎换骨”的过程中,数年间我只是以自己营养不良的孱弱的身体在苦苦挣扎,如果没有一个理想主义的目标做支撑,恐怕早就崩溃和退缩了。
与农民的日常交道和共同劳动使我懂得了农民和乡村。农民远不是我从书上读到的那样一种固定模式,他们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小气,有的大方;有的狭隘,有的豁达;有的虚伪,有的坦诚;有的机灵,有的愚笨;有的暴躁,有的忍让;有的强霸,有的软弱;有的狠毒,有的和善……我在读他们,就是在读人性。我了解他们,就是了解中国。但我同时也在读自己:在他们中间,我是什么以及可能是什么?我在了解了他们的时候,我也就了解了我自己的可能性,因为我对他们有一种同情的理解。每一种人的类型,即使是那种反面的人物,不论他是多么阴险、自私、蛮横、吝啬以及懦弱无能,下流无耻,都是环境的产物,都是一篇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典型,他让读者化身于其中,将最不可思议的性格也演绎得合情合理。我越是读他们,越是从内心中升起一种悲悯情怀,类似于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对造成他们这种性格的处境怀有极大的兴趣,并为此读了大量的书,小说和理论,包括历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试图对我所见到的一切加以清晰的分析和比较。我在当知青的十年间(1964-1974)换了三个下放点,两个在湘南,一个在湘北,并且跑遍了山区、湖区和丘陵区,曾试图像当年毛泽东那样写出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类的东西来。而其间所经历的“文革”,则是我的社会大课堂中的一门主修课。
文革期间,我和其他一些湖南知青一样,分别在农村和城市两个不同社会场景之间穿梭来往,见到过各种场合和世面,也亲身经历了如同小说中那样惊险离奇的故事场景。社会上各色人等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表演得淋漓尽致。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成熟了,甚至自以为具有了老谋深算的政客眼光。这是一个全民“去幼稚化”的运动,一切神圣和崇高都按部就班地遭到了亵渎,我的心中留下的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但总有一个声音不依不饶地在内心呼唤着:向前!向前!向未知的领域冲!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一些美的人和美的事,有值得我为之献身的事业,问题在于我得自己去寻找。我不满足于读中国大地上的这本大书了,我要读更多,读我从来没有读过的,我要读全人类!我用我自己的人性知识和生活体验去读一切我所能到手的外国书,先是小说,后是哲学,那里面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感觉到自己被提升起来了,开始觉得生活尽管一片空虚,但仍然“其中有象”,只要能够既投身于其内,又置身于其外,对一切人性的表演,包括我自己的表演作壁上观,加以审视和思索,还是很有意思的。
回城后,我干过五年的土工和搬运工,那同样是社会最底层。同事的伙计们当中有一些人是劳改释放犯、诈骗犯、强奸犯、小偷、盗墓者、历史反革命、右派、投机倒把分子、阶级异己分子、无业游民,当然也有回城知青。听听这些名目,就知道当时整个社会有多少人被划入了“不可接触者”的范畴!但他们同时也是社会经验最丰富的一群,在聆听他们的言谈时,整个社会对我似乎都变得“透明”了。我和这些人为伍,把自己和他们作身份认同,以至于1979年当我踏进武汉大学校门的时候,与我同命运的几位研究生如程亚林、易中天、陈家琪、陈宣良等,聚在一起时曾自命为“土匪”。这些人后来都是一些有个性、有见解的学者,他们的学识不是光凭书本上看来的,而是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悟出来的。
现在想来,毛泽东当年取消大学文科,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根本上说,文科(文史哲)知识不是单凭课堂上和教科书上可以学得到的。没有自身的生活体验,一切书本知识都是苍白的、重复的、无创见的。从文革和知青中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在人文科学领域中是一支前十七年所不可能培养出来的生力军。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文革,思想文化领域一切都按照前十七年的模式运行,还会不会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会不会有九十年代从“思想”到“学术”的深化?会不会有伴随着对文革的控诉和反思而来的对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的深入讨论和研究?会不会有今天如此广阔的国际学术视野?即算有,也将大大推迟,而且不可能具备由文革中暴露出来的国民性所提供的绝好题材和充足底气。然而,文革的积累也就是到我们这一代人而中断了,尽管后面还带有一个长长的彗尾。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中还有一些爱好思想的青年与我们的人文理想认同,到九十年代就越来越少了。微妙的是,大学生中这种逐渐由深到浅的泡沫上浮趋势与九十年代的教育体制改革进程几乎同步,大学已经越“改革”越不适合于做学问、想问题了,而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名利场、权力场。
大学教育走向浅薄和浮夸的另一个原因是生源问题,由现在从小学到中学一条龙的“大学预备班”培养出来的高中毕业生,与在此之前来自相对放任自流的中小学教育的考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还不如文革中和文革前那些花大量时间去“学工”和“支农”的学生,他们至少还接触过自然和社会,在严酷的“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