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因为我历来是把这篇小说看作对人生残酷现实的深沉的反思,以及对福贵式的人生态度的悲悯和无奈,由此对作者生了崇高的敬意的。现在余华告诉我,他是想写出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他本人和福贵一样,高兴着呐!可见由作者的意图来解释作品的思想是多么的不可靠!我实在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也许余华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毕竟看过一点文艺理论的书?但也许只是由
于他主观上想要最终摆脱这种直面残酷现实的内心痛苦,他表面上的冷静和不动声色只不过是他内心脆弱的一副面具?无论如何,作者的这番自白与我读他的作品时的感受完全相反,因为在我的直观感受中,作品在描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之外,还写出了这种“承受能力和乐观态度”是多么的可悲,写出了“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的这种活法是多么的可怜!
记得当年在农村当知青时,《老黑奴》曾是各个知青组的“保留节目”。当我们齐声唱起:“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为何叹息,朋友已不能重相见?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我听见他们轻轻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轻把我呼唤。”我们的心在流泪。我们也“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但那决不是由于我们的“乐观态度”,而是因为对世界的抱怨在这种生命之大悲悯面前太微不足道、太渺小了!我们从歌词和旋律里面听出,悲哀是一种境界,它能够提升人,它使人向往彼岸,但决不是什么“乐观态度”。老黑奴难道不正是为彼岸世界而活着,才承受起一切苦难而不抱怨的吗?而福贵的不抱怨,却是由于失去了精神上的抱怨的能力,只剩下了肉体上的“承受能力”,他努力把自己变得麻木,但又忍不住要回忆和自我安慰,于是找了一条老牛作寄托,以自欺的方式活在精神和肉体之间。这就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存方式。
自从读了余华的《活着》,我在课堂上经常提到福贵的例子。例如讲黑格尔的“存在”概念,存在不是“在那里”的意思,而是要“存在起来”,黑格尔说这是一种“决心”。存在是一种决心,活着是一种决心,哈姆莱特说:“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决心的问题。没有决心就没有存在,甚至也没有非存在、不活(自杀),而只有无限的“承受力”。最有承受力的不是别的,只是虚无。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王朔说,只要我不把自己当人,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他们都很“乐观”,就像福贵一样。但这种“乐观”不正是一种最可悲的生存状态吗?
我的优雅生活
寻找一种优雅的心境
我这一生,“优雅”二字恐怕是永远谈不上了。不要说前三十年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好不容易弄了个“病退回城”,又去干最艰苦的“土夫子”和搬运工;就说后来这二十多年“时来运转”,和大批人一起涌入了高等学府,并且居然占据了一席之地,也只不过是争取到了一个充当高校“打工仔”的机会,每天以“工作狂”式的教学和研究挤榨着自己有限的时间。这样的生活方式,我想没有人会羡慕的。
在一般人的眼里,我决不是一个懂得优雅的人,既不热心旅游,也不喜欢娱乐,味觉迟钝,食量狭小,烟酒茶一样都不行,只喝白开水。我常开玩笑说自己是苦命、劳碌命。但如果把“优雅”这个概念的范围扩大—点的话,我自己倒是觉得生活中仍然随处可以找到一种优雅的心境。这种心境比那种外表的优雅更能打动我,常使我欲罢不能。
怀念一根扁担
我最早体验到的优雅是劳动的优雅。刚刚插队的时候,我崇拜的是生产队上一位叫志强的年轻人,他有点儿文化,比我大四岁,高半个头,长得矫健魁梧,是队上头号劳力。每次到十里以外的山上去割青或是砍柴,我都跟定了他,看他如何在满山的灌木刺蓬中用水牛般的赤脚为我踏开一条路,又如何不慌不忙地在我连一半都没有凑齐的时候就砍起了漂漂亮亮的一大担柴,用扁担举起一百来斤的一头稳稳地插入另一头里,然后打着“呵嗬”晃悠晃悠地下山。
砍柴是当地最辛苦的一件工作,我们知青砍一担柴通常需要一天,有时还要摸黑到家。这门技术我是直到五年以后才比较熟练了,那时我经常上午砍一担,下午再砍一担,也学着捆得漂漂亮亮的,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前晒坪里。
插秧是最没有优雅可言的。脚下是山区泥脚很深的水田,又有蚂蟥,有时还有蛇;上面是毒烈的日头,刮风下雨天则是沉重的斗篷和蓑衣。人整个弯成九十度,如果不用拿秧的手肘靠住膝头,腰就像要断掉了似的酸痛。但手靠膝头怎么能插得快呢,于是就硬挺着不靠。
我看那些老农,赤膊的时候简直就看不出腰来,从肩膀直接下来就到了胯部,我想将来我就像他们一样,会把腰都磨掉,磨成一部插秧机器。但后来我也悟出门道来了,就是插秧时不要停止全身运动,不要僵持在那里,每插一兜,身子要有一个起伏,腰部像弹簧一样处于忽松忽紧的状态,就在运动中得到了休息。
后来我插秧的速度是队上最快的之一,蚂蟥也不太叮我,它们专门喜欢叮那些半天不挪动一步的人。每插完一垅,我就和几个先上岸的社员聚到一起聊上几句。
山区每天要做的一件工作就是挑担子。一两百斤的担子压到肩上,再想优雅也优雅不起来了。我和其他知青习惯了挑担子以后,每个人肩膀上都凭空长出了三个硬得像铁蛋的小肉包,左右各一个,中间的那个最大,是换肩换的。
但挑担子一个很重要的诀窍就是扁担要好。
我曾经有过一根极好的扁担,是我在江永县城赶墟时,从县农资公司一大堆不起眼的次品扁担中挑出来的。那扁担不知是什么木,带紫色,极为沉重,掂一掂就知道是沉水的那种。用手一压回力大得惊人;惟一的缺点就是形状弯成了月牙形,搁在肩上翘起像一对牛角,哪里挂得住担子!我猜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