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双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麦花风风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里跑,她去为四喜寻医治伤。她去的钱家药店,钱家老掌柜的药专门治“红伤”。每次麦花去寻药,都是钱掌柜把药配好,再由麦花风风火火地把药拿回来,一半敷在四喜的伤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个月的时候,麦花就变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四喜这些药,是一年的粮食换来的。
四喜看到黄澄澄的粮食,一点点地从家里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双手被炸飞了也没有这么叫过。
眼见着四喜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可一家的粮食已经卖完了。麦花已经不忍心再卖余下的这一点口粮了,这是他们家一冬的吃食,还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种子。
可四喜的伤病还得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出现在钱家药店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给钱掌柜跪下了。
钱掌柜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皮,坐在柜台后,哗哗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计着这一个月的进项。
麦花就说:钱掌柜,赊点药给俺家四喜吧。
钱掌柜就抬起头,他望了麦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这之前,麦花已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那时,钱掌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只知道配药、收钱。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把麦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袖着手,前前后后地把麦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麦花扶起来,他像一个在行的牲口贩子似的,把麦花看了又看。
然后钱掌柜就说:你是刚生过孩子吧。
麦花点了点头,秋山还没有断奶,她的胸憋得胀胀的。
钱掌柜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麦花又答:两个。
又问:是男还是女。
麦花再答:都是男孩。
钱掌柜这回就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麦花的脸。麦花刚满二十岁,天生的白皮嫩肉,仍旧鲜亮。
钱掌柜似乎很满意,他舒服地哼唧着。这回他又坐进了柜台里,这才说:你男人受的是红伤。
麦花说:是哩,前几次都是你老给配的药,好使哩。俺家现在没钱了,想赊一点掌柜的药,等俺男人病好了,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你。
钱掌柜就翻翻眼皮说:你男人都残废了,拿啥还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麦花问住了。这些天,她忙晕了头,她一门心思想办法治四喜的伤。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家完了,伤好的四喜还能种地吗?不能种地,意味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饭,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直到这时,麦花才感到彻底的绝望,她当着钱掌柜的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钱掌柜这么说是有目的的,钱掌柜快六十了,他从祖上手里接过这家药店也有几十年了。这辈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个儿子,缺一个药店的继承人。钱掌柜年轻时一口气娶了五房女人,可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他生过儿子。眼见着这家药店没人继承,钱掌柜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过再娶一房黄花闺女,给自己生儿子,可谁又能保证,这回生的不是闺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钱掌柜,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麦花,他上上下下把麦花看了,一见这个女人的圆丰乳,就知道麦花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像他那五个女人,要么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么胖得跟母鸭似的,没有一个中用的。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五个女人身上,可还是没人给他生养一个儿子。
钱掌柜一见到麦花,他便想借麦花的腹,为自己生儿子。
麦花当着他的面,哀哀地哭着。钱掌柜见时机到了,他让麦花坐下,又亲手为麦花倒了一碗红糖水,才慢条斯理地说:赊给你药也容易,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麦花就抬头望着钱掌柜的那张瘦脸。
钱掌柜说:以后你一家的开销俺都包了,只要你给俺生个儿子,啥话都好说。
那一刻,麦花就晕了,她怔怔地望着钱掌柜,觉得自己在做梦。
钱掌柜就笑一笑,回身,把几味药用纸包了,塞在了麦花手里又说: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儿,想好了你就来找俺,想不好,你就别来了,这包药算俺送你的。
十一
麦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只是一个女人,眼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经历的两个男人都残废了,一个无论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还有失掉了一双手臂的四喜,四岁的黑土,又多了一个吃奶的秋山,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男人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冲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爷呀,俺这一家子该咋过呀,你睁开眼给俺一家指出一条生路吧……
风刮着,雪飘着,山林呜咽着……
麦花又恨又爱这片土地,是这里的黑土地接纳了他们这一批又一批闯关东的中原人。同时,也是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们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麦花思前想后,她真想跪在那里再也不起来,让风雪把她埋葬,可她又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她的亲人们。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亲人,她舍弃他们,也许她再也不会为他们痛苦了,可是他们的路又将怎么走呢?
清醒后的麦花,不得不重新面对眼前的现实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进家门。
她先把秋山抱进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着母亲的奶头便止住了哭闹。
大奎愁眉苦脸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头坐在大奎身边,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笼罩了。麦花面对着眼前的亲人,她真想对着他们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是他们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泪流进肚子里。
麦花一边奶着秋山,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这一刻,她下了决心。
大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头,头跟炕一样,都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喜哭了,他侧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声音说:都怪俺呐,俺们当男人的无能。
麦花此时已经没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她大着声音冲炕上的男人说:哭丧啥,日子咋的都得过,俺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个三两年么,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炕上的男人们便噤了声。
大奎突然抱着头呜哇一声哭着道:麦花,你让俺们去死吧。
麦花冷着脸道:别说死呀活的,日子就得这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