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对峙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 摩肩接踵,人来人往。
这是西域王城里最繁华的一家酒肆,规模大, 布置全, 菜肴多,美酒甜,每日都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食客。
舞台上,一排排面挽纱丽的舞姬, 正在翩翩起舞, 她们赤着脚,随着鼓乐而晃动,踏着乐声而旋转, 身姿灵动宛如游蛇, 引得全场的看客一阵又一阵的叫好。
司露躲在后台一隅,能听到前台传来的轻快乐声,以及观众们的叫好喧哗声。
整个后台都是像她这样穿着西域金丝长裙,面挽各色闪亮绡纱的女子,司露混在其中,也算是暂得了个隐藏之地。
方才她误打误撞跑进这家酒楼,又被人当做舞姬推到此处, 才正好得了个藏身之处。
但呼延海莫的人不是傻子,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此地来的, 呆在这里并不会安全太久。
她还得另谋生路才行。
她回想起方才看到呼延海莫时的场景。
他分明是乔装打扮成了西域客商才入的城,身边所带手下也不甚多。
想想也是, 此处是西域女王的地界, 并不是他呼延海莫的地盘,西域女王这些年治国有方, 声名远播,就算他是北戎王,到了此处,也不得造次,需得给女王面子,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所以他才会扮成商人进城,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此番只能尽量不弄出动静,而不能同从前在北戎境内那样大张旗鼓找她。
既然如此——
那她大可以找一个呼延海莫不敢造次的地方躲起来,或是找一个连呼延海莫都忌惮的人寻求庇佑。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女王了。
可女王远在宫中,她如何能碰得到?
且就算碰到了,又如何能保证女王愿意对她施以援手,难道仅仅因为同是女人的惺惺相惜吗?
这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就算她有幸见着了女王,也需得拿出让女王心动的筹码不可。
当下,她唯有先找个呼延海莫不敢造次的地方躲起来。
可是整个西域王城,哪里会是呼延海莫都得敬畏礼让三分,不能动武动粗的地方呢?
“诶,听说了吗?佛子迁居宫外德源寺了。”
邻桌的几个舞姬正在谈天,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宛若莺啼燕鸣,格外动听。
“听说是为了与女王避嫌……”
其中一个舞姬面挽着绡纱,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瞳,眉飞色舞道:“管他是因为什么呢,佛子是池昙罗佛的转世,如今他在德源寺,那里的香火保管灵验,咱们什么时候一块去,拜上一拜?”
另一人接话,笑着道:“拜什么,求一个好郎君?”
众舞姬抿嘴、咯咯笑个不停。
后台的气氛轻松而又愉悦。
司露见状,插了一嘴进去,“各位姐姐,请问那德源寺在什么地方?”
领头的美人姐姐瞠目,连珠炮语般。
“你是外地来的?连德源寺都不知道?”
另一个气质温婉的舞姬替她解惑:“德源寺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萨图尔大街中央。”
“谢谢你们。”司露连连道谢,“我确实是从外地来的,对此地还不熟。”
那些舞姬们媚眼如丝,个个都很热情。
“不打紧,以后姐妹们一道玩的时候,叫上你。”
“谢谢。”司露冲她们笑笑。
她倒是想加入她们一起玩乐的。
不过眼下,她得赶快动身了。
台前,丝竹声止,一曲歌舞毕。
即将要换下一组舞娘登场,店里的伙计走进后台,催促她们上场。
“美娇娘们,都打扮好了吗?下一曲该你们登场了。”
后台灯影缭乱,人声嘈杂,司露本想悄悄溜走的,此刻却被人群推搡着,不得不朝舞台的甬道而去。
台前。
呼延海莫已带人追到此处了。
他脸上余怒未消,眼睁睁看着司露在他眼皮底下溜走,叫他如何能不恼。
司露是在此条街巷不见踪迹的,而最有可能躲藏的,便是这家人声鼎沸的酒肆。
呼延海莫遍寻酒肆不得,连后台也命人搜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司露的踪迹。
那便只剩下——
他扭头,正见台上歌舞换场。
丝竹声里,面挽亮丽绡纱的舞姬,正踏着整齐的步子,翩翩起舞。
那不正是她今日的装束打扮吗?
呼延海莫挑眉,细细观察、辨认着。
其中一个——
身形样貌皆酷似。
他哂笑。
当即下令围了整座台子。
武士们从酒肆各处涌出,亮出闪着银光的长剑,齐齐围住了舞台。
众人见此一幕,都吓得惊叫不已,一时间人心惶惶,四散逃窜。
整个酒肆陷入一片混乱。
而舞台上的舞姬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还以为是来了歹徒,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呼延海莫不紧不慢地朝台上踱步而去。
店中的打手、护持早已被呼延海莫的人压制,一片人仰马翻,滚在地上哀嚎。
只剩下店主还在战战兢兢与他对峙:
“你、你是什么人,你、你要做什么?我叫人去报官了!”
呼延海莫冷冷一笑,叫人拿住了他。
“对不住了,谁让你这店里,藏了我的女人。”
店家气急,“这台上都是我招来的胡姬,哪里有什么你的女人?”
呼延海莫轻哂,走过他时,目光森冷,吓得那店家噤若寒蝉。
“究竟是胡姬,还是狐狸?恐怕你老眼昏花,分不清楚。”
什么狐狸?
店主瞠目。
却见呼延海莫一步步踏上台子,缓缓逼近蹲在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舞姬。
他走到那舞姬身后站定。
俯身拽住那女子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站起来,是耐下性子的语气。
“别闹了,跟我回去。”
“什么、什么……同你回去?”
那舞姬转过脸来,面对着身前高大压迫的男人,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以手抹泪,身子颤抖地如筛糠,害怕得好似就要晕厥过去。
呼延海莫的脸色当场骤变,无边阴云笼罩着他,他简直快要气疯了。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着那些舞娘。
“说,方才是不是有个同你们打扮相似的女人,她去了哪里?”
那些舞娘被他的气焰吓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只有其中那个年岁最长些的,稍稍镇静些,察觉到她们之中少了一人。
为了自保,她如实说道:“是、是……方才确实还有一个姐妹……没、没同我们一起登台,她说、说自己外地刚来的,还问我们德源寺怎么走。”
众人想起司露来,纷纷附和起来。
“是的……她确实问了……我们才知道她是外乡来的……”
德源寺?
呼延海莫冷笑,脸上的表情愈发阴沉。
他带着众人即刻动身。
直奔德源寺而去。
*
德源寺坐落在撒库尔大街的中央,是王城中颇负盛名的一座寺庙。
此地绿荫环抱、清泉湍流、佛塔巍峨、宝殿宏伟,是个清幽、宜人的宝地。
西域自古便是佛国,历代国主都以佛教治国。
所以处处城邦都是寺庙遍地,香客不绝。
而这座德源寺,更是因着盛名,吸引着来自整个西域的教徒。
平日里,哪怕不逢休沐,此地都是香火不断、香客络绎、信徒如织。
而如今,有了佛子的入住,整座寺庙的名声更是大噪,故而来来往往的香客,也愈发多了。
佛门清修地。
呼延海莫要是敢在此处撒野,势必会激起西域百姓不满,惹得全民公愤,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可以将他淹死。
他不会傻到在此地动手抓人。
所以德源寺,便是司露眼下最好的避难所。
司露沿着萨图尔大街,一路往佛寺跑。
终于在阵阵暮鼓声中,赶到了德源寺门口。
晨钟暮鼓。
此刻,寺院的大门就要缓缓闭合,不再接待香客。
街上,来来往往人流不绝。
身后,呼延海莫的人也正在追赶上来了。
那些人口中吆喝着,“快追,就在前面,抓住她。”
司露的心砰砰直跳。
心一横,猛地闯进寺庙里。
而身后,呼延海莫的人也紧跟着追进了寺庙中。
司露紧张得一颗心都在颤抖。
拨开络绎的人潮,逆过重重人流。
她脚步不停地穿连廊、跃洞门。
最后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跑进一处偏院佛堂。
此院很是僻静,周围不甚有人过往。
就像是远离了市井喧嚣的世外之地。
司露正好也体力透支,跑不动了。
便打算在此处先藏一藏身。
佛堂里静悄悄的,寂阒静谧。
金身佛像庄严,捻指俯瞰着世人,帷幕深深,烛火淡淡。
唯有鎏金香炉里在升腾细瘦袅袅的青烟。
司露闯进去时。
只见蒲团上背对着她,跪着一个身着月白袈裟的僧人。
那背影纤尘不染、清隽洒脱,只一眼就让人想到了山间隐客,或是世外仙人。
立在门边的小沙弥,走上前来赶她:“施主,此地是佛子清修之地,外人不得入内。”
佛子?
便是世人口中,西域女王身边的国师佛子?
传说他仁德善良、福泽百姓,有一颗悲悯天下苍生的佛心。
有救了。
司露大喜。
当即对着佛子的背影恳求起来。
“法师,佛偈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我一命。”
似是听到了她的话,佛子的身影微动,他转身,手中持珠轻捻,缓缓站起来。
那是一张清冷似月的脸庞,加之他周身宛如皑皑山雪的气质,只一眼,便就像是能让人忘却尘缘俗世,沉沦进去。
他神情寡淡的瞧了她一眼,情绪莫名。
“女施主,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了吗?”
他的嗓音一如他的人,凉凉似冰泉,砸在耳畔叮咚清越。
而此刻,院外突然响起纷乱匆忙的脚步声,随之而起的,还有那些人气势汹汹的嘈杂语声。
“明明是往这条路跑的,怎么不见了?”
“定是躲起来了。”
“进去搜。”
最后一句,是呼延海莫的嗓音,短短三字,阴沉而又森寒。
叫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司露面色苍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噗通一声跪倒在佛子面前,哽咽哀求起来。
“法师,求您救救我,那些人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抓去卖给当地权贵,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他们都是凶狠残暴的北戎人,若是被他们抓回去,定会把我活活打死,求您救我一命。”
司露声泪俱下,这一刻,她并非是演的,而是被外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给吓到的。
她也不是故意要骗佛子,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走到绝境了。
佛子低眉。
看着跪在脚下哀求他的柔弱女子,赤金的长裙,艳丽的绡纱,还有那双会说话的、乌黑透亮的水眸。
从前,先王身死,她孤弱无依时。
也曾这般楚楚可怜看着他,哀求他救过她。
轻捻佛珠的指尖,蓦然一紧。
“安廿,带女施主到后房避一避。”
佛子轻轻嘱咐后,孤身踏出了佛殿。
不知为何,司露只觉,佛子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人似的。
那小沙弥得了佛子嘱咐,一路带着司露来到后禅房。
司露稍稍松了口气。
佛子是西域国师,背靠西域女王,有他出手相助,呼延海莫想必不敢在此大动干戈。
可她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呼延海莫这个人手段了得,且做事不按常理。
所以她时刻不能大意松懈,需拿出十分的谨慎,来应对。
后禅房与佛殿正堂紧紧一墙之隔,侧耳倾听,院中发生的动静可尽收耳中。
*
佛殿之外,暮色已至。
时不时有山雀扑棱棱振翅掠过树林。
安罗立在殿下,烈烈长风卷起他素白的袈裟,清寂孤高得好似乘奔御风的谪仙。
在他身后,寺里的一众武僧一字排开,手持梢棒,保护着佛子,与呼延海莫的人对峙着。
安罗双手合十,嗓音冷清。
“施主,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等擅闯,否则佛祖震怒,恐招来无妄之灾。”
呼延海莫立在夕阳下,高大挺峻的身影被斜阳映在地上,织金雪缎长袍在他身上彰显出格外绮丽的亮彩。
他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对佛子施压道:
“法师,您贵为西域佛子,深受万民敬仰,我只是想确认我的夫人是否在佛堂里,您为何偏偏要阻拦呢?”
“难不成,您是有意藏了我的夫人?”
若是真有其事,传扬出去,世人还不知会如何看待,呼延海莫这是在攻心。
若这么轻易就被激将,那就不是佛子了。
面对他的攻心,安罗神色无常,依旧冷冷清清。“施主,贫僧已经同您说的很明白了,您的妻子,不在佛殿之中。”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但若是出于情急救人,便可破此戒。
他越是不让,呼延海莫就觉得他在包庇司露。
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想必是司露跑至此,巧言令色处求了他庇护。
于是冷冷笑道:“法师若执意不肯放行,那我便只有硬闯了。”
禅房后。
听闻此言的司露浑身打了个寒颤,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