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1 / 1)

刘醒龙自选集 刘醒龙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身后,一声声地叫骂。奇怪的是,只要地主婆们一回头,孩子们就会望风而逃。“地主婆”们什么动作也不做,就算开口,也只能轻轻地说:你们这些细伢儿!当年不懂心中胆怯从何而来,是因为年纪太小。大了之后,多数时候记不起来,偶然记起来了,心里怦然一响,多年来的生活匆匆也没想到需要细细思量。假如没有这长达六年的书写,这种对自己的灵魂必不可少的梳理,不晓得又会延缓到何时。雪家女人形象来自我太太仅存的那张外婆照片。往深处追究,外婆身着旗袍的照片是一扇门,居住在门后的,正是那些童年中活生生的“地主婆”。那个时代的“地主婆”,家境破败到极点,全家老少聚在一起,也见不到一件完好的衣服。在乡村,穿破衣服的人很多。“地主婆”的区别在于,她会将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窟窿补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眼睛有多干净,脸上就会洗得有多干净。优雅与高贵是人世间无法剥夺的精神资源。拥有这种资源就等于拥有巨大的魅力,旧时代的那些孩子,怎么会在“地主婆”面前胆怯哩,是突然出现的这种魅力,让他们因不知为何物而惊慌失措。对小说的审美表面上存在着千差万别,能否尝试和鉴识这种让无知者手忙脚乱头皮发麻的优雅与高贵,是最为需要和不可或缺的核心。小说的兴起,一定是此二者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书写者的笔下。小说的衰落,也一定是此二者在书写者心里率先沦陷和沦丧。

写小说时,我有一道心理防线,从不肯接受以北京俚语为主要因素的各种粗鄙的流行用语。无论它如何甚嚣尘上地表达出人与人之间的强烈亲近感和时髦相。我还会喋喋不休地诘问,作为政治和文化中心的首都之城,不去升华既有的民间人文精髓本来就是大错,那些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制造文化垃圾的行为,就应该挨天堂里老袓宗的鞭挞了。不记得是谁写的,只记得那本书名《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就算是望文生义吧,起码对这句话我是深有同感。有人评价说,我在《圣天门口》起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其实不然,常用的方言词汇也就二十来个:汰衣服、掇东西、啸水、阊风、打野、落雨、落雪、往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嘎白、晓得、吊诡、嗍几口,如此等等。这些较为典型的鄂东方言,与当下常用的同义语对比,明显具备高出一筹的优雅。这种特质犹如定海神针,一旦出现,就会让人觉得无所不在。仰仗民间人文底蕴的长篇小说,不可以视流行俗语为至宝。

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的开头,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牧师和修女在路上走着,天上掉下一滴鸟粪,正好落在牧师的头上。牧师骂了一句:他妈的!一旁的修女于是提醒,这样粗俗,上帝会发怒的!一会儿,又有飞鸟将一滴鸟粪撒在牧师头上。牧师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修女当然又要提醒。等到第三只鸟飞来,第三次重复先前的那些时,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修女应声倒在地上。牧师正在发愣,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上帝的声音:他妈的,打错了!故事讲的正是小说的处境——是像修女那样优雅地死去,还是像牧师那样粗鄙地活着?有人担心,我是不担心的。想想上帝最后说的那句话,这世界有许多貌似不可逆转的事情,其实是一场错误。不要以为上帝每天都犯错误,也不要以为上帝真的能够宽容普天之下的一切过失。上帝说过粗话骂过人,不等于上帝已下定决心将这些作为自己的家常便饭。如果就此将上帝曾经在粗俗面前附和过的言说作为新的圣经,灵魂的世界就得崩溃。上帝的粗俗,是心里有数的粗俗。一滴唾沫,哪怕它来自上帝的舌尖,也还是一滴唾沫,不能当成是普降天下的甘霖。怦然倒地的修女,正如那些深藏于民间的珠玑般的方言。在现代信息狂潮肆无忌惮地泛滥之际,那些曾经不被注意的方言,反而显著地提高了自身的重要性。绵绵不绝的方言是一种经典。稍加整理,就能透出神采飞扬的韵律。又因为基因遗传及文化熏陶等要素,精彩方言和方言精华,会使我们随着潜意识沉入博大的民间叙事和深远的人文理想中。

我在电脑里保存着你于元月十六日十五点三十三分的来信:“上海话里有句话叫‘弹眼落睛’,普通话大概叫‘目瞪口呆’,这两个词可大约形容这个双休日我看你作品的感受。现在才看到三百页。”这些文字带给我窃喜,真正的情绪应该是欣慰。三月初,《圣天门口》被评为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本届范围的这三年,能从《受活》《水乳大地》《人面桃花》《秦腔》《平原》等众多佳作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幸运者,最强烈的感觉也是欣慰。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相关单位在和敬府宾馆召开《圣天门口》学术研讨会,多数与会者说,这是多年来北京开得最成功、水平最高的一次研讨会。好好的一件事,临末了,却被人硬往心里塞进那种早已臭不可闻的烂石头……研讨会结束离京的那天晚上,我给陈建功和刘颋等发短信,提及一段旧事。当年路遥去世时,湖北本地的一批年轻作家正在一个叫咸宁的地方开笔会,当有人伤感地想到,下一个将被写死的作家是谁,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指着我。我对他们提及这些的本意是,自己在都市里隐身六年,写了这样一部不合潮流的小说,能够出版就该谢天谢地,我的心愿已了,任何评说都是此身之外的东西。

时下的中国小说,被时世逼到不得做出抉择的岔路口上。这些年,小说的传统因素,被各种各样的行为反动掉了。尽管传统的为政治服务论还有相当市场,想要回归从前的大张旗鼓却是痴人说梦。政治因素变得越来越不明朗,多数时候,只能以暗地里搞小动作的“匿名者”面目出现。真正值得深思的反而是受到国际化潮流驱动,将勃勃雄心挂在世界文学的顶峰上,并试图搭乘直升机,直达珠穆朗玛的第三台阶。如此超级快速地登上地球第三极顶,也是一种文学的存在。只可惜这样登顶算不得登山。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