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终章(下)
刘笙的胸口剧烈上下起伏着, 他想要收紧手?掌,想要强行令眼?前的女子闭嘴,可看着她全然无畏的目光, 又不大下得去手?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反驳秦姝的“谬论”, 只在沉默良久后,问道:“我一直认为你?是父皇最好的学生,现在想来,你?也不仅仅是他的学生。方才那些话,是祁牧之启迪你?的,可对?”
他看着阿姝愣怔那一瞬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继续道:“阿姝, 你?看到祁牧之的下场了。”
“他死了, 尽管朕承认, 他是朕逼死的。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凶手?不止朕一人。”
“他这种人……噢,或者说你?们这种人, 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即便你?们不承认这个规则。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祁牧之的下场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当?真还?要走他的老?路吗?你?们所谓的,应有的权利, 如果真的得到,那上位者的权力岂不是被瓦解?对于平民来说, 明堂之上皆为上位者,你?想要为平民做主, 朝上诸君谁能如你?意?对于朝臣来说,你?一力守护的百姓只不过是些愚民, 权力下放,又能对国家创造什么好处?”
秦姝闻言,专注又探究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想透过那双眼?寻到一丝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来,她失败了,又在他的禁锢中低低地笑起来,甚至笑容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受人挟制的自觉。
“皇兄,你?知不知道,祁府从来没有传出任何一句——关于祁公的流言,不论是政事,是私事,一次都?没有传出来过,连九层台也拿祁府的密不透风没法子。”
“但孙无忧,哪怕是让全府上下的奴婢都?签了死契,也照样阻碍不了有人看不惯他的行径,寻遍机会往外传递消息。”
她说:“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垂眸,朝男人掐着她脖子的手?上瞥了一眼?,确认了对方没打算对自己下死手?的事实。她右手?微动,调转手?中长钗,在皇帝愣神时?毫不客气地扎上他的手?腕。
她想杀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长钗穿透男人的手?腕,他禁锢她喉咙的力气自然被化解,在男人吃痛还?击之前,秦姝蓄满力气抬腿正蹬,正中对方胸口,将对方逼退数十步。
皇帝握紧手?腕伤处上方,低咳几声,眉头揪得死紧,他从秦姝的反应中大概也明白,她与他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今日这金銮殿上,只能出去一个人。
他不敢再纵她,想要化掌为拳直攻她而?去,却见秦姝忽然背靠着墙壁,吐出口鲜血来。
秦姝确实是忍不住这口血了。
方才在殿外持刀劈中尹清徽时?,身体便已经是强弩之末,更别提和?皇帝交手?时?又受了伤。
内息乱得四窜,身体痛得几乎麻木,她此刻呕着血,想停都?停
不下来。
皇帝倒是停了脚步和?攻势,颇为意外地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阿姝觉得好笑,含糊着说:“你?还?有心情关心我。”
她狠狠抹掉下巴上的血,抬手?取下头上最后一支长钗。满头青丝随着长钗取下而?尽数散落在腰间,又几缕碎发随风飘落在面庞,影影绰绰地遮着脸,遮着她眼?底的情绪。
她微弓着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单脚朝后蹬地,向皇帝扑来。
阿姝这次的攻势比前几次还?要猛,刘笙几乎要怀疑方才吐血的女子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有些吃力地招架着,偶尔能趁秦姝攻势的间隙偷袭她几招,却见秦姝仿佛失去痛觉,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良久,皇帝终于在自己最拿手?的招式中短暂控制住秦姝。他看着对方无异于自杀式的攻击,和?自己身上的数道伤痕,急声道:“秦姝!即便你?恨我入骨,但老?头子养你?教你?一回,留你?在京可不是为了让你?和?朕作对的!你?不是毕生都?追求自由吗?往日是朕一己之私,想留你?在身边保护你?,爱护你?,可既然你?恨朕,朕还?你?自由不就成了!”
“先帝留我在九层台,是让我守着他打下的江山,若他知道你?如此鱼肉百姓,早就把?你?废了!”秦姝冷嘲着,“再说,皇兄你?这时?候与我谈自由,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什么?你?难道觉得朕会报复你??”男人的眼?眶渐渐泛红,“朕不会!秦姝,我或许对不起天下人,但我从来都?对得起你?!你?多少次犯上,多少次挑战天子权威,朕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处置和?不信你?,除了我,世上还?有哪个天子能容忍你?至此?你?早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只要你?现在放手?,从此以后,我做我的皇帝,你?去体会你?的潇洒人间,你?我两?不干涉。”
秦姝望着他,眼?中难得平静,她说:“只对我一人容忍和?信任的……可以是我的爱人、亲人、友人,唯独不该是天下人的君父。”
她又说:“至于你的心意,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皇兄,你?我之间,横着无数条性命,我早就动了杀你?的心思。至于你所说的对我的保护,我不需要,也不在乎。我的心上人,在那。”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不知是不是殿外的阳光过于刺眼?,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
随着他注意力的转移,他手?上控制秦姝的招式也变得可解,秦姝咬牙挣脱,抬掌便朝他要害劈去。
皇帝一个不察,被一掌劈中,又被秦姝的长钗刺中胸口,他堪堪回过神来,双手?握住秦姝手?里?的钗,想要阻止秦姝继续扩大伤势的动作,秦姝却铆足了力气,死死按住长钗,步步逼近,直到将刘笙逼到墙壁角落,使他退无可退。
刘笙第一次发现,秦姝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也是头一次发现,秦姝恨自己已经恨到了如此地步。
他倏然松开了一只手?,从身后抽出那支从来没用过的贴身短刃,猛地刺进秦姝的右侧胸前。
做完这个动作的那一瞬,他还?在心中忍不住自嘲,这支短刃,他方才一人独战数百人的时?候都?没用上,此刻却刺向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又感叹,只有她,配得上自己在极需自保时?才会动用的利刃。
下一瞬,他却瞪大了双眼?——
秦姝被利刃刺中后,手?中动作毫不迟疑地将皇帝胸口长钗拔出,直挺挺地扎进他的侧颈。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力。
长钗刺颈,必死无疑。
得手?后,秦姝才松开了紧握长钗的手?,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
她看见,刘笙满目震惊,又因身体的力气被抽走,而?顺着墙壁渐渐滑坐在地上。
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等待着。
刘笙口中的鲜血止不住地涌,他靠坐在那里?,无声地张了张口。
秦姝看得懂,他是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秦姝眼?中似有泪光,她轻声说:“我会把?那个位置交给更合适的人。”
他又问:然后呢?
秦姝答:“然后去找一条,让将来的人不必像我们一样,用命去争才能活的路。”
她似乎看见刘笙在用眼?神嘲笑她,笑她白忙活一场,丝毫不为自己图谋。
秦姝没有力气了,她慢慢倒在地上,轻轻道:“不白忙。”
“换个贤明之君上位,百姓才能快速得到喘息,不然,难道要整个国家都?等着你?慢慢悔过吗?那么多流民每日过得水深火热,他们还?能等你?多久呢?”
“至于我自己吗,皇兄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活着找到那条路,将它?带回来,然后……”
她侧目,看见那个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睛。
“然后,应该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吧。”她喃喃道。
泪水划过眼?角、鼻尖、下巴,最后落至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她浑身颤抖地无声落泪,艰难地跪坐起身,抬臂垂首,行了一个臣子礼。
一礼毕,她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跌撞着朝殿外走去。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身体立即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她仰头大口喘息着,似乎要将体内的浊气统统吐出来。
末了,她才勉强睁开眼?,望了望那几乎看不见了的天上异象。
“禀殿下,属下们方才在金銮殿四周驻守时?发现一可疑人,擅自捉了去,没想到是汝阳长公主,属下不敢贸然处置,特来请殿下旨意。”一九层台的台间上前回禀道。
秦姝偏头回望他一眼?,有些迟疑。
台间又道:“汝阳长公主应该……看见了萧鹤明及叛党是何时?被押解出宫的。”
意思很明确,刘媛有几率猜到,进殿刺杀皇帝的人不是萧鹤明,而?是秦姝。
秦姝摇摇头,已然下定了决心,“无妨,刘媛她影响不了局势。”
台间微微蹙眉,没有多言。
秦姝说:“今日以后,我便与她有血海深仇了,我不想见她,你?帮我把?这封密函交给她,再替我传句话吧。”
台间收下秦姝从腰间佩环内取下的信件,垂首静听。
“你?便告诉她,我知她一片护母之心。”秦姝道,“劝说太?后写?下诏书,即是永保她母女此生尊荣的法子。最后,感谢她前些日来九层台探望我,虽未见着面,但还?是多谢她挂念了。”
台间称是,领命退下。
半日后,尚书令顾琛携太?后密诏,在十几名台间的护送下启程前往会稽郡。
与此同?时?,皇宫被九层台和?金武军层层把?控,不可进出,以确保在会稽郡传回消息前,无人能将任何情报透露出去。
会稽郡。宜都?郡王刘澈在自家府邸看见顾琛时?,心中只觉大惊。
更别提,在顾琛将太?后密诏交给他时?,他看到了密诏上面的几个大字:
萧党叛乱,陛下遇刺,急召宜都?王刘澈入京,承继大统。
他强压下心中的悚然,眸中隐隐杀机,“顾尚书,你?我是熟人,你?且应我句实话,陛下当?真是被萧鹤明所杀?”
顾琛弓身执礼,言中肯定,“三殿下应该信太?后。”
“我怎么信?”刘澈低喝道,“秦姝在京都?,谢家也在京都?,萧鹤明的本事是通天了吗!竟然连皇宫都?闯得进去!”
顾琛答道:“三殿下不知道京城的艰险,萧鹤明与孙无忧密谋多年,深受陛下器重,他们在宫内宫外安插了不少刺客,又趁谢骁将军辞官、长公主病重时?攻进皇宫,这才有机可乘。长公主与谢少将军进宫护驾时?,只来得及擒住萧鹤明了。”
刘澈瞳仁颤抖,步步朝顾琛逼近,“秦姝,病重?”
顾琛仍垂着头,维持着君臣礼节,回话道:“是,长公主身上多处重伤,如今拖着病体带领九层台和?金武军镇守皇城,只等着三殿下尽早回去,以定局势。”
“可是,皇兄刚刚驾崩,我此刻回去,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刘澈说道,“尚书与太?后,可不要把?小王当?蠢人了。”
顾琛平静道:“萧鹤明起事那日,所有人都?瞧见了,大家心里?皆清楚,陛下死于萧鹤明剑下。三殿下此刻入京,是奉皇太?后密旨继承父兄基业,合情、合理、合法!如今我大宋百废待兴,万事皆需三殿下登基后再做决断,所有人都?期盼着殿下,绝不会出现众矢之的的境况。”
刘澈忽而?问:“顾琛,我能信你?吗?”
顾琛说:“能。”
刘澈的手?重重地拍在顾琛肩上,像是信任,又像是重担,“那便,拜托你?了。”
顾琛终于弯了弯唇角,沉膝埋首,恭谨地行了臣子大礼。
他就知道,这位三殿下堪此重任。
顾琛随着刘澈踏出房门时?,刚好碰见门口等候的沈南归,两?人点头致意的动作刚好落入刘澈眼?中,刘澈停下脚步,开口便要为他二人介绍,二人却道他们在京中便已相?识。
自是相?识的。若无沈南归前些日书信寄往九层台,言明三殿下在会稽郡亲身教难民正确的农作之法,大力嘉奖勤于耕作养蚕的农户,使会稽难民的情况在短短半月间焕然一新,顾琛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参与这场皇位更迭。
刘澈见二人相?识,便自去收拾行李了,只留下二人慢慢叙旧。
二人虽相?识,却也无旧可叙,顾琛原本要走,却被沈南归拦下。
“微臣只有一个问题。”沈南归说。
顾琛吸了口气,“沈御史不妨直言。”
沈南归的声音极低,也极压抑,“殿下她,为何非要杀了……殿下难道不知道,若此事败露,三殿下不会放过……”
弑君者,人人得而?诛之。
顾琛目中黯淡,踌躇片刻才道:“这事,是我与你?老?师卢夫人共同?的想法。皇位上的那位若仅仅被废,三殿下登基后将终日有肘腋之患,到时?朝局不稳,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沈南归咬紧牙关,“所以你?们就选了她来动手?!”
顾琛抬眸道:“这本就是殿下的主意,只是殿下当?时?高烧不退,恐思虑不周,才问了我们的意思。沈御史,你?多虑了。”
沈南归沉默良久才道:“若事情败露呢。”
顾琛提步便走,“只要三殿下是清白的,即位后便不会再有人敢追溯往事。”
……
宜都?王刘澈奉旨入京那日,显然没有顾琛携旨意出京那晚低调,或者说,经过近十日的全城戒严,全城的大臣和?百姓已经能猜到一些苗头了。
更别提这位宜都?王是当?朝尚书令亲自迎回来的,这不是寻常进京面圣的流程,甚至不是皇帝病重需要亲王摄政的流程。
比较敏锐的一些勋贵世家,在看到刘澈的马车进京时?,便明白宫中皇帝已经驾崩了。
出身世家的官员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一直默不作声的孙无忧,又与临近之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才对孙无忧开口道:“孙侍中,今晚王家大人要办酒宴,咱们一同?去罢。”
孙无忧原本要推拒,可另一侧的大人也如此劝说,推拒不得,只好应道:“好吧,好吧,既有好兴致,那就聚聚吧。”
宜都?王刘澈与尚书令顾琛、御史沈南归入京后,沿路不停,走中直道径直前往皇宫。
踏入宫门时?,刘澈只觉得宫中远比他想象的凄清寂寥,无人指引,更无人迎接,唯有满身透着肃穆之气的九层台台间沿路列了两?列,路的尽头是他近些夜晚常常梦到的金銮殿。
他回首与顾琛对视一眼?,尽力驱散心头不安,率先朝前迈步。
行至一半,他又觉不对,转头问道:“我奉太?后旨意回京,是否应该……先去拜见太?后?”
顾琛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回道:“入京时?禁军回报,皇太?后忧思过度正处休养,三殿下且等到太?后宣召时?再前往拜见,即可。”
“那我们现在是……”刘澈有些迟疑。
顾琛淡笑道:“此刻宫中只有九层台驻守,无任何闲杂人等,三殿下舟车劳顿,尽可自便。”
“九层台……”刘澈喃喃着,忽而?问:“对了,秦姝呢?她在哪?”
顾琛摇摇头,只当?不知。
刘澈还?要再问什么,却遥遥望见金銮殿走出一女子,女子走路不甚平稳,甚至还?需扶着门口高柱,可旁人要来搀扶时?,她仍一把?拒绝,顾自踏上长阶,一步一步地朝刘澈走近。
即便距离稍远,即便女子一身被血染了色的破败长裙,刘澈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秦姝,是他一直不敢小觑的人。
他快步迎了上去,还?不等近前,就见秦姝在行走长阶的最后几阶时?双腿一软,倏地摔倒在地。
他不免惊呼,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皇姐这是怎么了?竟虚弱至此。”他朝着面色苍白的人儿说着,手?指在扶起秦姝时?不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
探脉的下一刻,他心中的石头才堪堪落下几分?。
没想到,秦姝竟是真的伤重成这样,并无一丝作假。
“王爷见笑了。”秦姝屈了一礼,轻声道,“陛下驾崩后,臣留守在宫中,无一日敢懈怠,唯恐外面居心叵测之人趁大位空悬,趁虚而?入,故而?也来不及照料身上这点小伤了。方才臣在殿中整理前些日百官的奏折,听闻王爷回宫,便走得急了些。”
她抬眸望了一眼?刘澈,“宫中朝中,都?在期盼着王爷早日入京,主持大局。”
刘澈笑意不达眼?底,“小王奉旨入京,主持大局固然要紧,可秦姝姐姐保重身体,以备好生辅佐小王也同?样重要,毕竟如今的京城将士们、官员们,都?对姐姐更加熟悉,小王日后也要多靠姐姐提点着,不是吗?”
“王爷说笑了。”秦姝缓缓道,“如今的禁军统领是陛下和?先帝皆颇为器重的许青霄,官员们也多半敬佩和?向往顾尚书和?卢中丞的才学品德,军中朝中,怎么说也轮不到臣来提点王爷。臣此次护驾受伤,是伤了经脉根本,恐怕日后再难习武,也不宜再执掌九层台了,还?望王爷体恤,许臣辞官,出京休养。”
“皇姐这可为难我了。”刘澈闻言扬眉,“皇姐您是护国长公主,就算辞了九层台的差事,也是合该享受荣华一生的,怎能让你?独自出京去过苦日子?不如本王在京中给你?置一处公主府,你?以后便可潇潇洒洒地……”
“臣若离京,也不会孤身一人的。”秦姝抬眸,正色道:“谢少将军,与我互为心悦,我二人约好了一同?辞官离京云游天下,还?望王爷恩准。”
刘澈这回倒是有些迟疑了。
秦姝知道,此人极为忌讳世家中人。
自己若能带谢行周远离权力场,于刘澈而?言,是难得的好事。
毕竟谢行周此次也算有功,若留下,定是要论功行赏的,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品阶,若再加官进爵,便是下一个谢骁。若假以时?日谢家再次与士族联姻呢?——这是刘澈不愿意看到的。
刘澈的身体微微后仰,与秦姝拉开些距离,在她的注视下应道:“好,既然皇姐已经安排妥当?,小王若再干涉,倒显得不通人情了。”
阿姝弯了弯唇角,抬手?执礼,“那便,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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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过半,王家府邸只留下一桌平日交往甚密的世家勋贵们。
勋贵们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劝酒,像是没个尽头。
“这次宜都?郡王入京,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动荡,皇宫仍是不准咱们进入,孙大人,您若是有什么消息定要提前透露给咱们,咱们士族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王家大人朝着一直沉默的孙无忧举杯道。
孙无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是自然。先前我代?表世家在朝中斡旋,大伙儿也都?看见了,这次也是一样,不会让诸位身涉险境的。”
王家大人随之一笑,朝门口下人吩咐道:“快,把?我为孙大人准备好的好酒奉上。孙大人一心为我们世家荣华,劳苦功高,今日当?得老?夫这一杯好酒!”
随着那一壶酒倒入孙无忧杯中,在场人皆开口恭维道:“是啊,孙大人当?得这一杯,日后我们还?要全仰仗孙大人呢。”
孙无忧推拒不得,被簇拥着喝下那一杯,才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酒!”
可那杯烈酒下肚
后,席面气氛明显冷却,他有些疑心,还?不等出言相?问,便觉肚中如同?烈火灼烧,他痛得说不出话,刚勉强张口,便呕出一口黑血。
“你?……王佩,你?们……”
他们竟敢给他下毒!
王佩与一众勋贵正冷冷凝视着他,“孙大人,你?可别怪我们,谁叫你?带着世家赌错了呢。”
“什么赌错了……你?们懂什么!”孙无忧捧腹哀嚎着,“传大夫!来人!”
“你?带着世家站到萧鹤明一派,可是萧鹤明输了。”王佩一字一句,陈述着现下的事实,“萧鹤明输了不要紧,若小皇帝还?活着,他如此好骗,又那般信你?,事情倒也还?有转机。可惜,刘笙死了,换了个刘澈上来,刘澈在会稽郡为了几个农夫甚至敢和?世家叫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另一位大人横眉道:“萧鹤明被抓进九层台,刘澈又正愁着制衡世家的艰难,焉能不借此机会让萧鹤明多招供几个参与谋逆的世家?孙大人,世家联手?对你?下毒,并非与你?有什么仇怨,而?是为了自保!”
孙无忧艰难道:“为了自保……便拿我的人头当?投名状!我一生为世家……你?们竟狠毒至此!”
王佩与身旁几位大人哼笑一声,“为士族而?死,不也是你?死得其所吗?孙大人。”
-
九层台。
“殿下呢?听说殿下回来了?”簪月一从地下的刑讯司出来,便扯着人问道。
站岗的台间如实答道:“殿下伤得厉害,回屋歇下了。”
“肯定是宫里?那帮庸医没有好好给殿下诊治,我上去看看!”
簪月话音未落,便见着谢行周从楼梯拐角处下来,谢行周拦着她的去路,“阿姝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剩下的便是静心休养。她刚刚睡下,还?说,叫你?我再去审一审萧鹤明。”
簪月有些纳闷,“已经审了两?次了,他不是死活都?不招吗?今日有什么不同?吗?”
谢行周与她擦肩而?过,先一步朝地下走去,“今日,确有些不同?了。”
刑牢里?,身上挂着彩的萧鹤明听到声音,掀了掀眼?皮,“又是你?们俩。我的好外甥,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这时?将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无异于自掘坟墓,你?舅舅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谢行周垂着眸,面上疲态明显,“我早就明白你?为什么不招,你?不光是想保你?自己的命,更是在拖延,你?知道陛下会驾崩,所以想趁着这个混乱时?期等外面的心腹来救你?。即便无法硬闯九层台,他们也可以联名上书,说皇帝并非你?所杀,将你?的罪名洗清,以图谋用舆论救你?。若你?的命真的无法救,他们也可煽动人心,你?的子嗣心腹会再次发起兵变,你?萧家的辉煌大业仍有机会实现。”
萧鹤明颇感意外,盯了谢行周良久,才道:“我的外甥长大了,竟如此聪明。”
谢行周叹了口气,道:“舅舅,你?的算盘空了。”
“哦?”
谢行周道:“宜都?郡王已经入宫准备继承大统了,他认定是你?杀了皇帝。你?的命,无论如何也留不下。”
萧鹤明怒极生笑,“秦姝的动作竟这般快?是早就选中他了吧。”
谢行周知道他为何没有太?大波澜,又道:“你?一直想借着晋室旧部的名号站上那个位置,多少官员都?是靠着这个才投奔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司马皇后今夜懿旨,宣称你?借晋室之名谋逆全然是为了一己之私,与晋室无关,还?称她与晋室将终生维护宋王朝的统治,以王朝稳定为重,无任何夺权贪念。”
他望着萧鹤明逐渐扭曲的神情,诛心道:“此诏之后,你?的子嗣、部下,再也没有希望打着复晋的旗号谋反,那你?猜,你?的心腹还?会留下几个呢?”
萧鹤明几乎目眦尽裂,“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谢行周扯了扯他身上的铁链,像是讽刺他试图挣脱铁链的不自量力,“山穷水尽时?,人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一旁抱肩看戏的簪月冷笑道:“萧鹤明,你?也就今日一次机会了,说出我们想知道的,我主子一高兴,还?能向日后的陛下求求情,保你?儿孙性命。错过今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萧鹤明挣扎得筋疲力尽,目光呆滞。
他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也许,真的到了……为子孙后代?最后一谋的时?候。
他缓缓抬眸,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男人,男人连着几天跟自己耗着,发丝凌乱了,连胡茬都?长出来不少了。
都?快不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外甥了。
“行周啊。”他说,“舅舅还?能信你?吗。”
谢行周淡淡应着,“能。”
簪月偏头与谢行周对视一眼?,两?人皆清楚,萧鹤明终于能把?那段秘密交出来了——
十四年前,先帝已在晋朝掌权,如若灭燕一战先帝得胜,便会彻底掌握晋朝军政大权。萧鹤明一党不愿意助长先帝之势,故而?将手?伸到了先帝信任的谢骁将军身上。
当?时?,谢骁作为灭燕一战的先锋军将领,正要前往通阳关,以直捣燕国。而?谢骁当?时?的夫人——萧云瑛将军,路上因为孩儿发热昏睡不醒,这才落下队伍,想着在临近客栈休息一晚再缓缓前行,却不想等到了自己的兄长萧鹤明的军队。
好巧不巧,她欲敲开兄长房门打声招呼时?,听到萧鹤明正与心腹商议着在通阳关内与张弛和?燕国人合吞谢骁的先锋军。还?不等她作何反应,便被耳力极好的萧鹤明发现身影,他将萧云瑛和?谢行周禁锢起来,云瑛将军以命搏杀才冲出重围,带着孩儿在路上奔袭之际却再次被尹清徽截杀。
当?时?,是萧鹤明拿着临出征前妹妹送与的小小药丸,递给尹清徽:“这是我这小妹刚炼制出来的,她管这叫……龟息丹?听说有假死的功效,就让她自己试试药效吧,生死由命,这也算是为兄对她的仁慈了。”
萧云瑛携带幼子,不敌尹清徽。尹清徽善毒,将毒药与龟息丹一齐打入萧夫人喉中,萧夫人剩最后一口气,策马挺到了谢骁将军的营帐,只来得及说一句:速速改道越阳关。便“撒手?人寰”。
谢骁悲愤,改道之后却收到先帝军令,急速前往南燕直取都?城,时?间紧迫甚至来不及有时?间主持葬礼与安葬入土,这时?萧鹤鸣倒是来装起了好人,偷天换日将人带走。云瑛将军醒后武功俱废,虚弱不已,被这老?东西安置在故居后面的一处小院,囚禁了这许多年。
谢行周听得一阵沉默,揪着萧鹤明的领子抬手?便要打,簪月却忽然朝前一扑拦住谢行周的动作,朝萧鹤明问道:“这位云瑛将军,在被你?囚禁后,是否有……逃出来过?”
萧鹤明闻之蹙眉,“你?怎么知道?”
簪月有些恍惚,“我也会……龟息丹。那个药方,就是年幼时?一位妇人交给我的……”
谢行周不可思议道:“你?竟认识家母。”
簪月摇摇头,“我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姓名。我幼年靠采药为生,正巧遇到一位流落到我们山庄的落魄妇人,我看她是外乡人,又体力不济,便将她安置在山间一处僻静山洞里?,每日给她带些吃食果腹,她为了感激我,教了我一些制药之法,说是等身体好了便回京找她孩子和?丈夫。后来,似乎有仇家在到处寻她,她怕连累山庄,把?药方给我写?下,说可以此安身立命,便独自离开了。我一直以为……她早就回京找到她的孩子和?丈夫了……”
少女的眼?眶渐渐莹润,望着谢行周诉说道:“后来我家遭难,我真的是通过这张药方才被先帝带走,即便后来我武功不及九层台的同?僚,先帝也总是宽恕我……我一直在心中念着她,以为她有了更好的人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
没想到,这段缘分?要靠这样的境况来续。
谢行周勉强镇定地问萧鹤明,“她在你?萧家故宅后面的小院,你?保证,对吗。”
萧鹤明拂开他的手?,笑得轻松,“行周,放心
。我已经没什么筹码继续跟你?赌了。其实,即便不为保护儿孙,我在临死前也会告诉你?她的下落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看着她去死……”
簪月在次日向秦姝表明,想与谢行周一道出京去萧家故地接萧云瑛时?,秦姝忍不住一乐。
“这是好事,也是要紧事啊。你?这么畏畏缩缩地向我请示,不知道还?以为我有多凶呢。”
簪月抱着阿姝的胳膊摇了摇,“我这不是担心,殿下身边离不开人嘛。再说我可是九层台的人,没有殿下的令旨,我怎么敢……”
“有什么离不开的。”秦姝弹了弹少女的脑门,“云瑛将军巾帼英雄,在战场上救下过无数军民,却被其兄囚禁这许多年。别说由你?二人去接她,就算是派一支金武军去接,也是合乎情理的。”
簪月眉眼?弯弯,“那我走啦,真的走啦?”
秦姝点点头,轻轻抚去少女面庞上喜悦的点点泪珠,长叹道:“阿月长大了,万事已经可以由自己做主啦。”
……
半月后,刘澈登基,首次上朝便提议重新处理流民事。簪月除逆有功,成为九层台新任的当?家人。
萧云瑛回京后,没有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和?往事,簪月认了她做义母,将她安居在九层台,打算终生奉养她。
阿姝身上的伤也养得好许多了,开始和?谢行周着手?收拾行囊离京的事。
其实,萧夫人回来后,谢行周确实踌躇是否该多在膝前尽孝一些时?日,只是萧母生性洒脱,听到谢行周的顾虑后狠狠给他一个爆捶,“你?小子,守着我?你?想太?多了吧,有这闲工夫不如替老?娘跑跑腿,办一张可以游遍四海的文书给我,被关了这么多年,我早就头顶长草、迫不及待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再不闯荡我就老?了!”
谢行周一阵无话,只当?她是故意让自己安心的,结果第二天就见着九层台多了好几套江湖医师的水墨长袍。
谢行周:?
萧母:“请我最爱的行周孩儿定期与我保持书信联系,给我寄银票来。”
谢行周:“你?都?医师了,还?需要我给你?银钱?”
萧母:“你?懂什么叫行侠仗义吗?你?看你?看,没有我的教诲是不行的吧?你?那个爹我都?不想多说……”
最后告别的那天,萧母还?是说了句心底实话:“你?从小锦衣玉食,那不仅仅是受到我和?你?父亲的俸禄的供养,更是受到了天下人的供养,如今你?满腹才学,若不能用于治理乱世,怎对得起那些深受苦难仍要供养整个国家的百姓?”
谢行周抿唇淡笑,回首牵上阿姝的手?,点了点头。
阿姝永远记得那个艳阳天。
她一大早便换上准备好的青衣,欢欢喜喜地踏出房门准备让大家看看是否妥当?,迎面便撞见了来送她的卢棂。
“卢夫人,好早呀!用饭了吗?”
卢棂笑得温柔,拉着她回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案上的木梳,像个认识许久的长辈那般,轻柔又仔细地为她梳着头。
阿姝腼腆一笑,“被夫人发现了,我确实不大会梳头。”
卢棂垂着眸,似是不经意地说:“殿下这样爱美之人,出了远门,该怎么办呢?这样的苦,又为何要去受呢。”
阿姝微微敛了笑意,透过铜镜去瞧对方的神色,问道:“夫人读过《桃花源记》吗?”
卢棂点点头。
阿姝说:“我相?信,这世上向往‘桃花源’的,一定不止陶渊明一人。”
卢棂叹了口气,“旁人只是向往,殿下可是要抛去一切去追逐,两?厢对比,显得殿下格外的……”
“少年心性?”阿姝笑道。
卢棂被她的直率逗笑,而?后又道:“并不是妾身太?过古板,只是如今正逢乱世,殿下就这样将到手?的一切权力抛下,很容易面临险境,这是何必……”
“我知道拥有权力会有多舒坦。”秦姝回首,正视着对方,窗外的阳光几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都?托举在日光之中。
她说:“不管京中朝中有多么风云莫测,拥有权力的我都?不会因他人的举动而?失措彷徨,我有反击的选择和?余地。可是,没有权力的人,就该死吗?就没有一种可能,让普天大众都?不再被随意欺压践踏,安稳且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吗?”
卢棂愣怔了许久,才似懂非懂道:“有律法约束,还?不够吗?”
“那,有没有高于律法的人呢?”阿姝神采奕奕,卢棂从没见过她这样有精神又充满斗志的样子,“我想要的,是这天下人都?能尊法守德,不再为了活着而?把?追求权力作为人生理想,所有人都?有读书的权利,都?能有祁伯伯、卢夫人这样好的老?师。世人不再将山河土地当?做某一家的私物,而?是当?做天下人共有的家园。”
她句句荒诞,又句句震撼,说得卢棂一时?间有些应不上来,只道:“这样美的梦,也许只能到‘桃花源’去寻。”
阿姝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晒好的水浇灌窗前那一株绿苗,说道:“是啊,所以这不仅是我想要的,更是我会去做的,我听说祁伯伯有一些友人,都?是些世外高人,只偶尔与祁伯伯有书信往来,共同?探讨这些‘美梦’,我也许会去找他们,听听他们的想法。十年、二十年......或许我一生都?会在通往这个答案的路上,我愿用我毕生的精力,去找到真正能实现它?的办法。”
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没有一丝害怕,只有无尽向往。
卢棂想,她大概明白这个女孩在说什么了,可是话到嘴边,仍尽数是挽留,“你?想要的答案,不能派人去找吗?你?留在朝中,起码……”
“留在朝中,整日看着他们权谋诡斗吗。”她回得果断,像是早就想好了的回答,“百姓的问题,自然得在百姓中寻找答案。整日坐居高位,纸上谈兵,布下的眼?线再多也无法真正复刻天下人的生活。再者,刘澈的治国之才虽比刘笙强了不少,在他手?底下干活也定然是要受尽猜忌的,我可没工夫和?他斗,但他既然对百姓好,那就先由他坐在金銮椅上吧,等我找到了我们能走的路,定会毫不犹疑地飞奔回来,将他赶下台去。”
她明知卢棂一心向着刘氏皇族,仍然毫无避讳,她朝她笑道:“夫人,到时?您再看看,是否还?站在我这边呀。”
卢棂的目光流转,欣赏着这个少女此刻的模样,几乎是想也没想,“好。”
不多时?,谢行周来敲了房门,阿姝拎着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小行囊,背在身上,一蹦一跳地去牵谢行周的手?。
他们朝众人一一行礼拜别,约定着早日相?见。
然后,在大家的注目下,牵着两?匹骏马,一步步迈出九层台,走到人海里?。
地面上总有积水,应是头一天夜里?下了小雨,不少泥水溅在两?人的衣角上。一开始,两?人还?有意避一避水坑,到了后来,干脆是大步向前,毫不在意。
似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对方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灿烂。
阿姝顺势回首,依稀还?能看见九层台前,簪月、桃良、卢夫人、顾尚书、元姬姐姐、青霄大哥、云瑛将军和?谢老?将军正朝自己挥着手?。
站在他们身前的,还?有听白,祁伯伯,白羽,鸣泉,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阿姝踮起脚尖,朝着遥远的方向招了招手?。
他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今日的朝阳,照得人好暖和?。”谢行周说。
“我也觉得。”阿姝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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