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1)

尘与汗 刘心武. 2000 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影院里的大银幕,上面是她的大特写,那淡淡的笑容既凄楚,也坦然。

这扇门里的那个副导演,轻易不跟人约会的。就是被他涮了,前提是真的约会过,也算有三分幸运。你总算在他那儿挂上了号。

副导演辅佐的那个大导演,对演员的最后确定要亲自拍板,自不待言;但副导演如果不把你放在备选资源内,你就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大导演的瞳孔。这回副导演许诺的是女二号,她自信那角色非她莫属。

他跟自己约的时间,确实是早上八点吗?晃晃头,仔细再想想,没错。

也许这时候屋里根本就没人。

她正伸手,想再按一次门铃,忽然门被迅猛粗暴地打开了,一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女人,只穿着凌乱的内衣,头发更加凌乱,一只手攥着门把手,一只手叉在腰上,两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

2

------------

3

有人在叫她。

是阿铿。

阿铿一米八二的个头,肩宽腰细,模样很帅,表情很酷。

阿铿漂的时间比她长,曾经陪一位女明星做过一个洗发水广告,在电视台持续播出过小半年;最近常走T字台,一家小报刊登的大照片上,把他的身姿作为了前景;但这些成就显然都并不能填满阿铿的欲壑。

阿铿的最高目标是要么成为影视红星,要么成为电视主持人。他的欲望哪天得以实现?

她和阿铿走进附近一家台资小吃店。俩人都要了热豆浆和油条。

她喜欢阿铿,不为别的,就为阿铿自从认识她以后,尽管她一直落魄,却始终对她友善。这样的为人在“京漂族”里并不多见。

阿铿问她是不是还在那家影视公司帮忙,他们都曾经给那家公司充当过群众演员。群众演员跟群众演员也不一样。他们算“高级龙套”,比如在前景里,阿铿是洋车夫,她是坐洋车的阔小姐,有时副导演还让他们这两个龙套之间多少有一点戏,比如小姐嫌车夫汗臭掏出手帕掩鼻、车夫束紧腰带强忍饥腹什么的,最后剪接出的片子里,那一晃而过的镜头对烘托时代气氛竟非常提神,甚至有影评家专门涉及那一场景的处理,认为非大手笔的导演是不会有如此细腻的笔触的。

阿铿回忆起他们那一回的合作,说那辆假洋车他刚一提起拉手就散了架……呵呵地笑。她没笑。她记得那回让她穿的旗袍很不合身,而且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洗熨过,散发出一种沉闷的霉味儿,更不堪的是,当她脱下来时,发现领子里有一块腻腻的东西,是油彩,还是鼻涕?……一阵恶心,她把半根油条扔到一边的烟灰缸上。

“……他让你演那个妓女了吗?”

那本是她竭力争取的角色,而且阿铿绝对是好意,可是此刻话音落进她耳朵,却令她产生当众挨骂的耻感,她用餐巾纸拼命揩手指头,气急败坏地说:“你呢?他们找着跟你亲嘴顺眼的搭档了吗?”

阿铿没有被影视导演选用,有一条理由,是说他个头太高,演言情戏,得一米七五以上身高的女演员跟他配戏,亲嘴时的镜头才能让观众顺眼;可是女演员身高到了一米七五以上,又哪儿能娇小玲珑?

“京漂族”多半喜怒无常。阿铿自己并不例外。见怪不怪,彼此彼此。

------------

4

阿铿先走一步。服务员收拾过桌面后,她还在那里愣愣地坐着。

又有人叫她。是一种极其标准的“国语”。听那声音,出语人简直是从台北街头直接走进来的。那是都非。

“哗!这位女生,天还蛮早,怎么就在这壁厢作夕阳之叹啊!”

其实都非根本没去过台湾,一直生长在四川成都的小巷子里,可是他竟练就了一副地道的“台北腔”,还会灵活使用某些台湾流行的语言习惯,如把年轻女士一律称作“女生”,使用“蛮”替代“非常”为副词,在句首频频加上个“那”什么的。这也不奇怪,除了台湾影视歌三界明星本身的影响,大陆有的电视主持人,就靠着这样的语言风格蹿红,都非从中受到极大的启发鼓舞,他的理想,就是进入电视台成为那样的红主持。

曾经有人说,深圳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会同时砸着好几位经理。与此类似,在北京某些场合,树上落下一片树叶,会至少砸着一位“京漂”。

都非——自然是他的艺名,绝大多数“京漂族”都尽量不让人知道他们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都非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张锦生,他自己觉得俗不可耐,于是取了现在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雅称——坐到她对面,很内行地点了一客高雄担仔面;听说她已经吃过东西,便为她点了一杯台式泡沫红茶,笑嘻嘻地说:“呜喔,男生请女生,那应该的啦!”

都非边吃面边评论昨天电视里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的表现。都非的絮叨令她起腻。她就故意说:“我只欣赏亚宁。至少,他没有台北‘国语’腔……”她知道,都非最听不得中央电视台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亚宁的名字,还并没有混成亚宁的同行,却已然是冤家了。

都非吞着面条,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她心软了,没等他说出论争的话,便笑笑问:“你今天什么日程啊?”

都非吃完面,用餐巾纸很秀气地揩嘴唇,整个气质比奶油更奶油,对她说:“真是的,你的日程如果还没排定,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参加《心比火热》首映式?那会很开心的啦!”

拍《心比火热》的那一帮人,她当然听说过,却还没接触过。那些人搭成的班子,其实比她已经够得着的剧组档次要低,但是她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中,去膛一脚倒也无妨。

出了小吃店,都非伸出手,字正腔圆地呼唤:“计程车!”她撇嘴:“北京只有出租车!要么,叫TAXI,叫‘的’……你以为你在哪儿?”

------------

5

但她还是有几分感激都非,因为都非没挑破那层纸——她漂了这么久,竟还没混出个真正有“日程”的状态来。但她也知道,都非拉她来这个首映式,是因为这样的活动,观众人数并无保证,需要有若干都非这样的“托儿”,想方设法再发展出一些“光临者”,来让观众厅里的座位起码不至于空得太多。

如果这天不是星期日,电影院也不敢安排上午十点的首映式。这家电影院附近有两所大学,还有好几片居民楼,这部《心比火热》,定位为青春喜剧片,映前导演和主要演职员会上台与观众见面、对话,影院经理估计怎么也能上七成座位,可是已经都到十点钟了,放映厅里却只稀稀落落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