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46 狂与狷
叶果有些恍惚,觉得宗跃没必要说,便又在心里默念这是误解,和过去许多次一样。
宗跃大概见她没反应,没继续这个话题,说晚上有应酬就不来了。他们一起离开,宗跃还是送她去画室上班。
回到教室,叶果才放松下来,熟悉的环境令她平静。
今天有行业活动,其他老师出去了,画室留了叶果一个人。下午有两个学生,和叶妈年纪相仿的阿姨,预约了三小时闺蜜下午茶时光。
叶果帮她们合影,阿姨夸叶果耐心好,问有没有男朋友,大家聊得开心,离开前阿姨给画室打了五星好评……
晚上她又来到宗跃家,到露台上看画,开始觉得“不着急”是对的。
急于求成,只会造成有放没有收的结果,得到肤浅的美感。她希望获得更有力量的质感,深呼吸般有力量的视觉体验。
叶果将这幅画取下来靠墙放,开始第二幅画的创作。
这一次直接上色,调出相同的颜色,类似的构图,但笔触更换,改用扇形笔。
这幅画会更像传统国画,她回忆起六岁学画的时光。
那是第一次画熊猫,她才比桌子高一点点,墨汁蘸得过多化开,熊猫脸变成了墨团,她却觉得好玩极了,还在熊猫旁画竹子。
那时的颜料只有一种颜色,黑色,却能画出千色,和色轮相比,这是另一个维度的困难。
叶果直到十岁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因为小朋友一个个都放弃,她却都做到了。后来学素描如此,水彩如此,油画也是如此。
她不能解释什么叫天赋,只觉得自己能一直专注画下去,直到满意为止。
这一副画叶果画得很慢,以至于更像以前的习作,精巧,流畅的,偶尔有调皮的小心思。她想照着白小姐的感觉画,带进闲适的从容感,却又在笔触中看到自己。
她望向玻璃,倒映出独自执笔的自己。
叶果想问宗跃要白小姐的照片,信息还没发出又删除,她觉得自己画不了别人,只能把自己藏在复杂的装饰手法之下。
十二点叶果就睡了,睡得很沉。
第二天宗跃一早还是来了,买了稀饭、馒头和小菜放在桌上,在露台上边看画边打电话,看到叶果就挂了电话,到餐桌前坐下。
“馒头用的是白庭厨房的冷发面,试试。”他用湿纸巾擦手,拿了一只馒头。
叶果喝了稀饭,也拿了一只馒头,小笼包大小,手感松软,肉芯是甜的。
“真好吃!”她吃完又吃一只。
“我们的老 K 白案红案都拿得出手,他是你见过的厨师,白小姐喜欢馒头。”
等吃得差不多,宗跃才开始说画:“露台上两幅你想定价多少?”
这难倒了叶果,她说:“您定?”
“是我们定,但想知道你的想法。”
叶果算过账,颜料和工具的花费,她还想把画架的钱还给宗跃,但她这种新人的作品五五分成后,刚够颜料钱和工时费。
她决定报高一些:“这两幅尺寸很大,就五千一幅,两幅算一万,您觉得可以吗?”
“你在画室这样定价?”
“我不知道老板怎么谈,我到手五百到八百的一幅,题材定制,颜料和画框画室提供,画室应该比我现在报的便宜吧。”叶果实话实说。
“你一个月能画多少?”
“一周一幅,可以更快,不过最近订单少了,一个月一到两幅。”
宗跃的眼神变得深沉,更像生意人了。
“所以第一幅你画那么快……”他微微侧头,指向露台。
那副画的功能是装饰画,但它有内在情感支撑,在叶果是心中更接近艺术品的画。只是宗跃的表情令她意识到养成了坏习惯。以前上课时,老师就让学生“不要急”,但她现在为了生计太急。
“我早上和 Rebecca 看过对照组,好的地方不说了,欠缺的地方很明显。这欠缺的原因在时间上,和你的作业习惯有关,我也有责任,总让你过分着急。现在我想改变一下规则,这一组交期是一个月。我们的标准不是合格而是优秀,如果优秀不足,就要拿出诚意来弥补,作为新人展示的机会只有一次……”
叶果意识到宗跃做了后续安排,像他的风格,走一步看三步。
“接着我会出差两周,希望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能有收获。”宗跃说。
宗跃离开后,叶果按照他的建议暂时不画,只是观察,她还买了卡纸回来做草稿。
色彩其实令她满意,这是最擅长的部分,缺憾在笔法和表现力上,情绪收放的控制力不足,精度也需要通过反复调整,才能达到舒适的平衡。
足够的时间和思考,是诚意的基础。
看久了,叶果感觉到第一幅的表现手法不像画,更像草书,令让她想起怀素的《自叙帖》,看帖再看画,更觉得只是草不是书,过分强调形态。
她试着重现那天的画法,在丙烯中中减少水分,在卡纸上反复试验,直到掌握更强的控制感,才重新面对那两幅画。
她还有个新发现,对照组非常有趣,刚好吻合了狷狂这个词语,第一幅狂,第二幅狷。
她决定中和它们,第一幅的狂放中,加入减少水分的丙烯,混入更清晰的线条,令它具备静态的力量。第二幅略显狷介的表现中,将更洒脱的笔触放进去,令画中多出雾蒙蒙的动态。
就这样,她又花了近一个星期调整,坐在花丛中一笔一笔调整,感知到了“慢”的好处,两幅画的气息有了对流,狂与狷,对照组是个有趣又有效的方法。
露台的玫瑰逐渐凋谢,叶果一支一支抽走它们,感觉玫瑰不是凋零,而是被献祭给了画,和她的时间一样。
随着满意度提高,她的精神上也出现倦怠感,达到了某个巅峰后,不想碰画笔了。向未来借的能量到了偿还的时候,画家也有贤者时间。
叶果不再画,也没给宗跃发信息,而是回家休息。
之后的日子,她上课、吃饭、睡觉,撸二万,还用这段时间和画室老板沟通签画廊的事,明说不能在画室另外接画,也想好了应对说法,会开发更多课程,充分利用工作时长。
客定画的数量早已下降,画室老板接受了,还开玩笑说:“叶老师,出名了也别辞职啊。”
虽说不打算大幅度画,她还是会去宗跃家,重复观摩,偶尔做微调,然后离开。
玫瑰花已经完全凋谢,露台上的报纸也不需要了,她用报纸卷起来干枯玫瑰丢掉,把空桶晾干后叠在一起,在露台一角叠得老高。
临近宗跃回来,爸妈赠送的点心也准备好了。
他们没选外面的店,叶妈自己包了小猪、小兔子和小熊猫的花馍,这是叶果奶奶教的,她是山东人,来看叶果会带这种花馍,装在一个大布包里。叶妈每天给小时候的叶果蒸一个吃,她最爱吃红枣做的兔子眼睛。
为了做成礼盒,花馍被装在复古的竹编多层食盒里送去。食盒是叶果在网上买的,整整装了两大盒,由她骑车送到画廊和白庭。
画廊胡经理非常惊喜,说今年有一个河南新乡的花馍新闻上了热搜,这是不多见的非遗艺术品。
白庭的主厨对花馍也很感兴趣,他正在为开发菜品伤脑筋。叶果留意到他非常年轻,如果白小姐和宗跃年龄相仿,他则比她小上好几岁。
叶果还单独为宗跃准备了一盒,放在冰箱的冷冻层里。
宗跃回来的那个晚上,叶果去他家看露台上的画,觉得暂时没有修改的必要,可以交稿。
她把它们并排放,拍照发给宗跃。它们已不是实景,而是东方式的意象。一幅狂中带着柔美,一幅清秀中带着活力。同一个景色,不同的笔触,但看得是出同一个作者。
照片刚发过去,宗跃的电话就来了:“我刚拿完行李,过来一个小时左右,可以等我吗?”
“好的!”叶果当然愿意。
“想吃夜宵吗?”宗跃又问。
“冰箱里有我妈妈做了点心,您想尝尝看吗?”叶果骄傲地说。
“很期待!”
算好时间,她将小猪、兔子和熊猫放进锅子。刚蒸熟,宗跃就提着箱子进来,穿一件单薄的夹克,面容疲惫,看到叶果眼神又亮了。他说先去洗个澡,十分钟。
那个夜晚,他们一起吃叶妈做的花馍。
宗跃拿着小猪馍,开玩笑说怕它害怕,从猪屁股吃起。叶果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揪下的兔子耳朵。
他们边吃夜宵,边聊宗跃去的柏林艺术展。他见了老朋友,大家盛情招待,他还是想念国内的食物。
“还是中国胃。”他把小猪头一口吃了。
吃饱后,他们到露台上看画。宗跃拍了许多画的细节,说:“我把你拍的发给 Rebecca,我们决定对外报价单幅 4 万人民币,一组 8 万人民币,你觉得怎么样?”
这远超叶果的心理价位,甚至不敢相信。
“是不是太高?”
“再低对我们不利,画廊有自己的定价系数,但作为新人,我们希望你一个月最多只接一组,也就是两幅。要确保画都处在售罄的情况下,只能预定。”
宗跃开始解释运作方法,从定价系数到客户群,等到都说清楚,又是凌晨。叶果不留宿,他就叫车送叶果回家,一直聊着送到她楼下。
那次之后,叶果再没去过宗跃家。宗跃让她等通知。
一周后她收到了四万元,再过了一周,她收到微博上 Zoo Art Gallery 的@,内容关于艺术家、作品和收藏人的介绍。
宗跃收藏了狂放的月季园,挂在客厅,投影布收起后的白墙上。他站在画前,眼神锐利,好像能透过屏幕看向叶果。
另一幅挂在白庭玄关的墙上,叶果看清楚了白小姐的正脸,和陈洁老师不像。陈洁老师的样貌有些骄傲,白小姐十分温柔大气,像是白色月季或者山茶花。她的身边人是主厨 K,两个人站在画的两侧,平和地望着镜头之外。
叶果觉得画的对照组有趣,人的对照组更有趣。
如果白小姐一个人站在画旁,对照宗跃相同的姿势,就能让人脑补出一个故事。现在多了个厨师,则能脑补出另一个故事。
叶果转了这一条微博,黎老师和美院老师给她鼓掌点赞,有很多好评论,也有少数评论“终于被资本看中了”,“伪艺术练习生”之类的话……
郁荆生没有发来信息。
下一个周六,宗跃邀请叶果下班去他家吃饭。
“我们的合约需要重新签,电子件先发到你邮箱了。”
叶果收到了完整的合约,涵盖商业插画在内的所有作品,全球范围内的独家代理,时间是五年。
“还有两幅预定。”宗跃说。
下班后叶果来到宗跃家,现在不论哪一班的保安都认识她了,搭电梯入户,用指纹打开了门锁,她意识到自己对这里太熟了。
客厅和餐厅都亮着,厨房里有人影。听到开门声,宗跃走出来,还是系着围裙,换了条黄色条纹的。
桌上摆满了菜,应该还是白庭送的,白斩鸡和呛蟹装在白色瓷盘里,还有小炒肉和汤。
叶果闻到了菊花的味道——胎菊豆腐汤。
宗跃拿了一盘蒸好的馒头出来,绿色的树叶馒头,他说:“主厨老 K 送你的,绿色是菠菜汁。”
这顿晚餐过分丰盛,白斩鸡和呛蟹不用说,胎菊豆腐汤更是比叶妈做华丽。K 放入了瑶柱,叶妈放的是肉糜。树叶馒头叶果吃了两个,淡淡的植物香气,非常适口。
宗跃小酌着黄酒,说新订单还是花园系列,但主题要换成更有装饰感的红色山茶花,配夜景,价格是四万元一幅,客户接受一个月两幅的速度。这样叶果下个月能有四万元的进账。
“后续会根据订单量,看是否调整价格,短期内不会变化。”
“预定的客人是谁呢?”
“一位是白小姐的朋友,白家作为藏家在圈里小有名气,白小姐为你做背书,就有人会跟进,画是艺术品也是金融产品,大家喜欢买长期看涨的东西,和黄金一样。”
叶果感觉到了高兴和压力。
“另一位客人呢?”
“是我的朋友,我作为主理人收藏了你的画,也证明看好你,同样有人跟进。”
吃完丰盛的晚餐,叶果帮忙把餐具放进洗碗柜,餐桌空出来,宗跃拿出一式两份的合约,甲方已经盖章完毕,签字还是他锐利的字。
叶果在乙方签下名字,圆滚滚,像流行的饺子体。
“谢谢你!宗老板。”她说。
“能不能换个称呼?或者叫全名。”宗跃对着合同拍了张照。
“不太好吧。”叶果摇头。
宗跃也不勉强,说:“我们有不错的开始,但接着可能就是漫长的等待。”
叶果知道多数艺术家一生寂寂无名,坦然回答:“我有耐心。这也是我去画室当老师的原因,保证自己等得起了。谢谢您,为我做了那么多。”
宗跃沉默,这次好像是他接不住她的话,斟酌了一下,说出让叶果短时间反应不过来的话:“我说过,如果我在意什么人,我会做的很多。”
叶果再一次感到奇怪的氛围,怀疑自己加戏,但明显字面意思越界,变成了一种明示。
“宗老板……”
“今天不要叫宗老板,好吗?”
宗跃脸上有不易察觉的恼火,他认真起来眼神里就有压迫感。
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叶果想。失恋吗?啊对,白小姐和对照组的画,昔日女友和新人出双入对,他则……
叶果沉默,看见宗跃眼中又多了情绪。她开始希望他不要再说一个字,这个人会令女性心生好感,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
宗跃还是说了:“我对你非常好奇,叶果……”
叶果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瞬间滚烫,也被宗跃看在眼里。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她装作听不懂,然后近乎逃跑地道别、离开,走到门外,意识到一梯入户的豪宅是个密闭空间,安全楼梯的门关上了。
电梯还没到,宗跃拿着外套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合约。
“你忘拿合约了。”他递过合同,脸色有点白,又装着若无其事。
“谢谢!”叶果赶紧接过来。
“我送你。”宗跃锁门,开始穿外套。
“不用,您休息。”
“现在休息太早。”
电梯门打开,叶果跑进去,宗跃也进去了,宗跃按了地下车库 B1 层,叶果按了一层……二人一言不发,电梯在漫长的沉默中到一楼。
叶果跑出去。宗跃没跟出来,电梯下了地库。
小区门口,她焦虑地打开手机——附近没车,竟然没车!
这时身后有车灯闪了一下,白色的跑车开到她身边。
“上车吧!这里车少。”宗跃放下玻璃说道。
“我再等等?”
“上车吧,天冷。”
叶果硬着头皮坐上副驾驶。
一路上路况非常顺畅,二人都没说话,仿佛为了缓解气氛,宗跃调开电台,里面正介绍夜晚听的歌——圣母颂。
音箱中传出流畅动人女声,像丝滑的弦乐,声带是人类自带的乐器,叶果想到宗跃说的铁肺,音乐令她放松,又让她惆怅。
车来到叶果家小区门口,但时间太晚,路边位都满了,宗跃只能开到人行道上停车,说:“我送你进去吧。”
“不用了,这里容易吃罚单的。”叶果开门下车道别。
宗跃还是跟着下车,但保持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叶果家楼下,还保持两米距离。
叶果回头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穿的那么单薄,或许因为出来太急。
她难过起来,为他也为自己,她也渴望有个可以拥抱的怀抱,一个可以彻夜聊天的喜欢的人。
但如果那人是宗跃,一切就会变得过分复杂。她不想搞砸来之不易的合作,又隐隐担心宗跃的付出有明码标价,他买了她的画,是不是默认她就应付出仰慕和情感?
“进去吧。有机会再说!”宗跃说。
叶果装着冷静地说“晚安”,跑进楼里,用钥匙开门却对不准门锁,进家门后,靠在门后,忽然特别难受,觉得自己太软弱。
“还好有份其他工作。”她揉了揉鼻子,进了浴室。
一场热腾腾的淋浴之后,她的情绪逐渐平稳,理智开始占据上风。
她觉得宗跃不至于拿什么当筹码,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表白,一场事故,他们两个都有点可怜。想明白后,她舒服多了。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进来了一封新邮件。她以为是宗跃或者画廊发来的,打开却发现不是。
它来自一个眼熟的邮箱,几年前她曾发过邮件,却从没未收到回复。
亲爱的叶女士:
希望您能看到这封邮件。
我清理旧邮件时看到您的来信,距离上一次来信过去太久时间,希望您还是使用这个邮箱。
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误会,但并非无法解除。我现已来到中国,希望和您见面。
尊敬您的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