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日常(五)
◎贪欢◎
爆喝声从角落传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案几杯盘倒地声, 像一把爆竹在船舱角落里炸开。
司绒手腕的力遽然收紧,像扣着一道铁环,封暄略微移步, 不着痕迹地把司绒拉在身前,又像胁迫, 又像保护。
两人空出来的手在袖摆下交接, 司绒把匕首递到了他手中。
在他们暗渡陈仓的时候, 爆竹里蹿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恶狠狠地指着司绒:“每一只索虹臂都刻着编条,拢共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八架,配备赤熔的不过五百架, 两千?哈!”
他插着腰,宛如一只骄傲的公鸡:“小姑娘家家, 牛皮吹上了天, 学人空手套白狼,我看你连索虹臂是什么都不知道!”
局势瞬息万变。
司绒静了一静, 看向那气势汹汹的少年,方才斟茶时就察觉到他的生疏,是个假小官,小小的船舱里卧虎藏龙是件好事, 藏得越深,惊喜越多, 少年脱口而出的消息就是今夜最大的惊喜。
这才是个懂行的。
和司绒的心绪不同,紫琴惊疑不定,她不是头一回进黑市交易, 但却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的生意, 此刻不知该信哪方, 最好的做法是现在就撤,这琵琶岛是待不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她舍不得,无论是司绒展现出来的实力,还是少年对索虹臂如数家珍的精确表述,都像漆夜里的一阵风,搅得紫琴的欲望膨胀,野心勃勃生长。
紫琴想要坐山观虎斗,但是她没想到这场争斗披着红色幕布,从始至终就是一场大戏,她的头顶悬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砸下。
“收网。”
封暄漠然地下令,从浑水里摸出了今日要捞的跳脚鱼,够了。
声落,游船上忽然诡异地一震。
窗边的树枝被压低,浓黑一团鬼魅般地趴在窗纸上,伸出细细小小的骨指似的尖条,像要戳破那窗户,把鬼手掐在所有人的脖颈上。
底下船舱里的丝竹管弦靡靡之声也像被掐断了喉咙口,无声无息地消散,浓重的血腥味从脚底悄悄攀升,顺着木板缝隙,攀上了二层船舱里。
“……”
紫琴没由来地感到恐惧,一切都在她视线不可及的地方,一切都因想象而越发骇然。
这样训练有素,灭口当真是灭口,连惨叫的机会都要无情剥夺,她今夜或许踢到了铁板。
阴沟里翻船的不甘与懊悔,酿出无比怨毒的眼神,直直地射向司绒,然而年轻的死神敲响了她的天灵盖,头顶的利剑瞬间没入。
司绒连紫琴的脸都没有看到,眼睛被只温热的掌心罩住,带离了船舱。
窗扉大开,剩余的小官儿和刘宽抖似筛糠,看着从窗口翻入的铁血侍卫,再看着眼前突发的变故,双眼一翻,齐齐地晕了过去。
只有那瘦弱少年——索檀不怕,他是个实打实的匠人,说好听点叫纯粹,说难听点天生脑子缺根筋,他见多了生死,早已不当回事。
但是司绒露出的马脚犯到了索檀手里,就如同自己的领域被无知侵犯,他忍不了,掰扯完司绒话里的漏洞,还要从司绒的匕首上挑毛病。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你那把匕首,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纯赤精钢锋利有余,硬度不足,碰上一柄重刀,就要被砍成八段。”
“一把匕首,你指望我拿它对上重刀,你看我像有九条命吗?”司绒临风靠在船舷,不疾不徐地应。
“匕首就是战武,你不拿它杀人,拿它干什么。”索檀气得七窍生烟。
“给豆腐雕花啊。”司绒轻描淡写。
“……”索檀被噎个半死,他插着腰在原地打转,恨铁不成钢地指司绒,“一丁点原石都不可以浪费,雕花也不能暴殄天物啊,你来来来,我教你……”
但是索檀说着说着便住了口,因为他觉得,司绒看他的眼神,好似猎狼盯一只肥羊。
作为一只东躲西藏惯了的肥羊,他迟来的警钟总算大响,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十分戒备。
只是放了个马脚做饵,真正的跳脚鱼就咬着鱼饵死活不放,司绒真是从未想过——还有这等好事儿。
“你叫什么名字?”司绒的态度说变就变,这会儿语气又堪称和风细雨。
“索檀。”索檀挪着步子,往船舷靠,余光瞟着乌漆漆的河面,一阵晕眩,心道这也太高了。
“索檀,索虹臂是跟你的姓吗?”封暄像挖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表情耐人寻味。
“不是!”索檀斩钉截铁。
“可你的手不是这样说的。”封暄往前一步,身下的黑影像是柄利剑,从他脚下延伸而出,气势万钧地逼近索檀,当他的气势不加收敛时,能够毫不留情地碾碎一个人的心防。
索檀只是在锻造战武这个领域中专注而偏执,并没有能撼动山岳的勇气,他仓皇地后退,背部撞上沙袋,脚下的黑暗如影随形,让他几近崩溃。
他忍不住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与他瘦弱的外貌极度不相符。
骨节粗大,指甲边沿坑坑洼洼,狗啃似的,手指侧沿和虎口尚有老茧,除了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和阴柔身段像个小官,其他细节处俱都经不起半点推敲。
“你是个工匠,”司绒的声音如同春风化雨,把那摄人的压迫感寸寸拂开,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脸庞,“甚至是个出色的工匠,你造出索虹臂,本该安坐高位,为什么躲在这里扮作个小官呢?”
她往前够到了封暄的手,轻轻拉住,看着索檀:“还是说……你确实是个小官。”
“我不是!”索檀急声应,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哦,你不是,”司绒顺着他的话,反推回去,“所以你确实是造出索虹臂的匠人。”
索檀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开始闭口不言。
“你介意索虹臂跟我姓吗?我有矿有黑水,把索虹臂拆了,可以照猫画虎地锻造出来,到时……”司绒略一停顿,笑得坏,“你说是延续索虹臂这名字呢,还是叫个铁疙瘩这样的名儿?”
“?”
索檀被踩到了痛脚,每一只索虹臂都是他的心血,他对这种纯纯亵渎的行为尤其愤慨,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铜球,大喊一声:“你敢!”
极其细微的机括声贴着耳畔响起,扯动司绒紧绷的心弦,她看着那枚小铜球,头一回变了脸色,握着封暄的手剧烈一颤,只来得及喊一声:“撤!”
封暄的动作比她的声音更快。
司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夜风贴面,船身夜空和树影在眨眼间掠过,“砰”一声响后,他们沉入了巨大的水花下!
与此同时,近卫们有条不紊地撤退,河面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炸水花,易星望了一眼索檀鬼鬼祟祟的身子,刚想翻身的动作顿住了。
地上滚动的铜球开始变色,从沉闷无光的铜色,刹那间就变得橙红透亮起来,简直像包裹着岩浆,高温带着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只要冲破那薄薄的一层铜皮,就会把整条船炸成碎片。
易星改变了主意,他飞身一脚踢在船舷上,借力腾空飞扑向另一边的索檀。
“轰——”
火光和热浪同时袭来,俩人四肢缠绞,被气浪推入了水里。
而司绒刚露颗头,就被狠狠摁着脑袋往水底下沉,耳边“嗡”一声清透锐利的鸣响后,水浪像沸腾了似的,剧烈鼓动起来,她呛了口水,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身体在水中快速前行,而后被水流裹挟着,逐渐沉入了黑暗中。
*
月黑风高,九曲客栈的小二歪在柜台上打盹儿,忽然听见头顶“吱呀”两声响,他换了个姿势,眼皮子都懒得撩,心想又是哪只晚归的夜猫。
二三楼房门悄然打开,一群晚归的夜猫隐入了门后,房门再度合上,长廊中静悄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啦,你们把我浑身上下搜干净了,就这两颗!”索檀浑身湿漉漉,被另一个湿漉漉的易星紧紧抱着半边身子,欲哭无泪地说。
“身份、目的、藏物地点、关系脉络。”封暄换了身衣裳,撑肘坐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索檀。
那目光,像盯着一个死人。
索檀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一般地想,被当作死人,还不如被当作肥羊呢。
“我就是个从蓝凌岛出来游历的……工匠!就是你们说的工匠没有错,混在黑市里,是为了偷点儿银子和原石,只要给我一丁点儿黑水或矿石,我就能自保。”
“游历……”司绒换了衣裳,推门而入,把手放到封暄掌心中,顺着力坐下来,“是叛逃吧。”
“……”索檀被戳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扯,眼神悄摸着探到司绒和封暄交叠的手上,微微一愣,“你,你们是一伙儿的。”
“胡说,我们刚看对眼的。”索檀不老实,司绒更是张口就来。
“那你家里不是还有夫君吗?”索檀不解。
“那妨碍我喜欢这标致俊俏的公子吗?”司绒好笑,反问道。
夫君还是俏公子,只要是封暄,那就是心爱。
“哦,哦,”索檀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他浑身上下的机灵劲儿偏到了天边,全填补了战武的锻造天赋,在情感上钝得像牛角,呵呵了两声,“那你们好得还挺快。”
“……”封暄捏着眉心,把扳指脱手,往案几上那么一放。
索檀立刻缩起了脖子不敢说话。
“叛逃者的下场你知道,否则不会藏在这偏僻的小岛上,给你两条路,坦白与合作,我们能为你提供原石与黑水,保你小命无虞,”司绒说完,看易星,“去换身衣裳。”
“第二条路呢?”索檀没了捆缚,跪在了地上,这个条件让他心动。
“站起来,从这里右转,直走,往下跳,一眨眼就到了。”司绒浅笑晏晏。
“……”索檀望着那黑漆漆的窗户,黄泉路么这不是。
“你们能保住我吗?”索檀犹疑。
“说说你的仇家。”
“烬,烬三爷。”
司绒轻笑:“可以。”
“我还没说完,”索檀掰着指头,“龙可羡、迟昀、万壑松……你别笑了!”
“不笑,”司绒捡了一颗果子吃,而后说,“挺能惹事儿啊。”
索檀嘿嘿一笑,人没先前那么戒备了,自个儿站起来坐到了圆凳上:“我不惹事儿,是他们想抓我。你们是什么人呐,一定不是蓝凌岛的,你们……是乌溟海人吗。”
“不是。”
“北昭?”索檀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一串,什么都明白了,“北昭没有索虹臂,你连铁鸦甲都没见过,你,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我是啊,”司绒拉着封暄起身,“两条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慢慢想吧。”
索檀望着一开一合的门扇,目瞪口呆,他到底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贼船?
*
翌日,暑气炎炎,道旁的老树树叶被烫得卷曲,懒洋洋地耷拉在枝头。
偶尔几声蝉鸣。
九曲客栈外人来人往,司绒撑伞独身站在街边,伞面忽然撞上了个人,一枚墨黑的扳指从伞下探进来,轻轻地把伞面抬高,阳光成片地漏进伞下。
她抬头盯着那只手,接着月白长衫、窄削颌线、干燥柔软的下唇依次出现。
那唇瓣一启一合地,装得还挺像样:“抱歉,冲撞姑娘了。”
司绒仍然压着伞面,看着那枚扳指,说:“离远点儿,就冲撞不着了。”
“姑娘往哪儿去,不如一起。”他完全不将离远点三个字当回事,脚下反而往前压了半步。
“不方便,”司绒把伞柄往肩上搁,没有了伞面的遮挡,两张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眼,说,“家里有个醋郎君,房里有个俏公子,身旁塞不下人了。”
两个时辰后,一条普通的商船离岸驶远。
封暄靠在船舱窗边,身前圈着人,从背后贴进时说:“这不是能进人吗。”
司绒闷哼一声,阖上了眼:“封、暄!”
“我是谁?”
“殿下……”
他的力道昭示着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垂首咬着她的耳朵问:“点了几个小官儿?”
“没,没点。”司绒打死不能认。
封暄喜欢她颤抖着否认的样子,他从背后紧紧挨着司绒,让两人不再分开。
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距离。
既不是一味的冒进,也不是全然的抽离,温度在飙升,封暄在低语。
天和海都是蓝的,说不上是天笼罩了海,还是海浸润了天。
琵琶岛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海水托着船只,欢脱地往前涌动,白色海鹞子绕船飞行,翅翼拍碎了浪潮,也拍碎了斑驳的日光。
窗台上像下了雨,滴滴答答的汗水夹着泪,和呜咽声一起,和黏稠的爱意一起,被藏进海域深处。
年轻的审判者坠落深渊,他的罪名是贪欢。
作者有话说:
23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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