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卷完
你是不是恨我?
她说出这句话时, 四围俱是飘雪,面上的神情更多的是一种看不清路的迷惘,蹙在眉间些许痛色。
司绒推翻了他曾说过的“爱”,用恨以代之, 仿佛这样才能给胸口不断肆虐的痛感找到一个宣泄口和理由。
这话杀伤力太大了, 它沁着司绒的血, 沿着封暄的胸腔横冲直撞,他握着司绒的手臂不肯放,说:“下雪了,我们进屋说。”
司绒没有理封暄的这句话, 雪渐渐密起来, 模糊了视线,她摇头, 开口时咳了两声:“殿下随机应变做得好,悬崖勒马做得漂亮。”
这就说明她不但知道陈译的存在, 还知道陈译在阿悍尔做了什么。
封暄要开口,司绒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势,她甚至都没要他解释,直接说:“殿下, 我们本该是隔着八里廊互相眺望与忌惮的两个人,阿悍尔往北昭派过探子,北昭往阿悍尔安人实属正常,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这把尖刀什么时候送入阿悍尔的?”
她的声音有咳嗽过后的嘶哑,封暄的声音也放得很低, 在这风雪夜里, 是示弱的证明, 因为他知道他即将说的话,会再度撕裂司绒的伤口。
“兵粮兑换时。”封暄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出了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司绒。
司绒懵了一下,是他们初次之后啊。
脑子里一下子就回溯了那日九山额头上的汗,还有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原以为这是一枚更早的棋子,没有想到是一枚初次之后才送入阿悍尔的棋子。
几点碎盐落在司绒睫毛上,她眨了下眼睛,那点点白色就在她眼皮上化开了。
司绒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柔软的触角探出了这片天地,她尝到了一点快活的味道,正在毫无防备地欢快摇曳,却被当头的一把刀挫断了撕烂了,心里属于感情的那部分遽然崩裂瓦解,她痛得喘不上来。
眼眶发红,水汽迅速地积蓄,凝聚,而后夺眶而出,无声地砸落在地,无声地四溅开来。
“司绒。”封暄的脸色瞬间变,抬手去擦她眼下的湿润。
“别碰我。”司绒偏头避开。
封暄没听她的,拇指指腹贴在她眼下,把那点潮湿擦掉了,接着快速解释:“当日九山送来仇山部与塔塔尔部联攻阿悍尔的战报,我派一支七人队潜入阿悍尔,半月后的任务结果是失败。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没有必要,更没有想到七人队里活了一人,他打入了阿悍尔。”
所以便有了后来的转向,陈译从捅向阿悍尔的尖刀,变成阿悍尔的助力。
司绒明白他的思路了。
她抽一下鼻子,脸上呈现一种异常冰冷的平静,好像那滴泪就是封暄的错觉,她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也像是封暄的错觉。
她心底有东西在坍塌,在碎裂。
然而风雪压身,漆夜噬人。司绒,司绒,根茎有力能抓住一切生机的司绒,一点点把自己的脊背直了起来。她可以迅速把自己收拾好,感情埋在塌掉的心底,她有无数个夜里可以慢慢消化这种痛,现在她要做的是,把背挺直,干脆利落地走。
司绒拂掉了封暄的手,任由那白披风从肩头滑落,堆在她脚边像滑塌的雪山。
她点点头,再度开口时声音还是沙哑,却充满理性:“这事对阿悍尔来说,过了,我会把你的人送离阿悍尔,抓到哨探的功与潜入阿悍尔的过相抵,往后阿悍尔和北昭还是伙伴。”
司绒给这件事划了结尾。
“那你呢?”封暄从这话里听出不对,立刻就问。
司绒肩背挺拔,她把自己碎掉的部分捡起来了,一点一点黏合,拼得乱七八糟,别管内里坏成什么样,露在人前的那副脊骨仍旧是笔直的。
她慢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披风,把上边沾的碎雪拍了,露出来的手背没有什么血色。
随后把披风递给封暄,轻轻地笑了一笑:“我们,也过了,我要回阿悍尔。”
司绒给这段感情也划了结尾。
她不要他了。
封暄眼神沉下来,他反手握着她手腕,把人往廊檐底下带,冻得发僵的手胡乱地抹掉她头顶和肩膀的落雪,只说两个字。
“不行。”
司绒在走动中闷咳不停,偏身躲避他的手,她割裂埋起来的那部分是感情,拼凑在外的那部分是理智,只有同样讲究规则与秩序的理智能够帮她抵挡风雪,抵挡封暄,他不再是那个能让她袒露脆弱的人了。
“殿下,别让事情变得难做。”
封暄到这一刻才明白,别管这事有多少阴差阳错,别管他过后做了多少补救措施,他在司绒这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就是他犯的错!
他是个合格的储君,却是个糟糕的伴侣,他犯下的过错,他能认,能扛!但不能接受司绒此刻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生气也可以,哭泣也可以,拿把刀捅他都行,别把他抛下……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她留下来,封暄,别他妈像个楞小子,做点什么!求你了!
“是我错,司绒,”封暄抱住司绒,血气在胸腔翻滚,“别走,司绒,别走。”
扎扎实实的三个字,偏偏现在才来。
司绒的口鼻埋在他胸口,半笑:“殿下,自重。”
封暄被这态度刺到了,他不应,空出来的手罩着她的后腰,在被她推开的时候把住了距离,而司绒贴着他的手掌转身,头也没回地往外走。
封暄两步就追上了她,想要把她的手腕拉起来,瞬间被挥开。
她蓦地转身,手臂上缠着的软鞭鞭柄抵在了他胸口,眼里燃着火:“你别再跟着我。”
封暄不动,任由那鞭柄抵着他,他的态度也很坚决:“留在北昭,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风雪扑得司绒鼻子泛红,封暄立马褪下自己的外衫,在他动作的时候,司绒拔步往外跑起来,难过也难过了,心底也塌了一块,她不想愤怒不想哭,更不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她就想体体面面地抽身走人。
“司绒!”
封暄刚一声喊出。
不远处的园子大门缓缓拉开,紧接着从那道窄缝里出现一道纤细人影,身旁有人撑着把素色油纸伞,那人影在白茫茫的视野里渐渐清晰,封暄皱起了眉。
“这大冷的天,站在门外作什么?”来人是皇后,她披着素白大氅,步伐不似平时缓慢而闲适,带着利落的气势。
“花姑姑,给公主披件衣裳,”皇后朝司绒招手,“司绒,过来本宫这里,你风寒才愈,别在雪里站。”
“本宫接到战报,雨东河有哨探出没,阿悍尔战事将起,”花姑姑给司绒披了大氅,戴上兜帽,皇后轻柔地给她系上带子,把手炉递过去给她,“回去吧孩子,你挂念家乡,赤睦大汗也同样挂念你。北昭是阿悍尔的伙伴,是一同抗敌的盟友,本宫不会让任何人绊住你的脚步。”
皇后身后站着一队人,那都是纪家的旧部,在天诚三十年之后为封暄打磨班底,如今这些东宫近卫,都是这些老家伙们练出来的,他们站在这儿,就是对东宫近卫,对封暄的震慑。
那意思就是:小子还嫩着。
司绒鼻子酸涩,长辈特有的包容和关怀,让她有想要依靠和大哭的冲动,皇后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氅衣太厚,她只能揉一揉司绒的后心,像哄孩子。
这动作和封暄常做的一样,司绒眼里的泪蓄不住,死死地咬着唇,把那呜咽声压在喉咙里,两行泪潺潺地落,渗入皇后的氅衣。
司绒终究还是走了。
封暄手里的外衫滑落在地,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皇后往他淡淡瞥一眼,转头朝人吩咐:“一,把禁军和皇城司的调动手符给本宫撤了,明日午时之前,谁也不准调兵;二,江夏派一队人,护送阿悍尔使者回程;三,回镜园,立即,此刻!”
三段话有条不紊地落下来,彻底封死了太子的路。
九山想起了营里前辈们曾说过的话,“皇后最可惜的,就是做了皇后。”
皇后推开伞,走到封暄跟前:“不要想着瞒过你娘,你玩过的手段,都是我玩剩下的。”
*
子夜时分,龙栖山雪更大,寒夜中只能看到一条苍冷的山脉棱线,狂风卷着碎雪拍入室内,把一帘已经枯萎的紫色小花吹得零落一地。
封暄坐在小榻边,手肘撑着膝,右鬓迎风,沾了薄薄的一层雪粒。
他手里躺着三颗糖,指腹还在发烫,脑海里司绒埋首闷哭的身影,和她离开的背影重复地出现。
他没有对皇后的安排有半句废话,这异常的沉默下催出了另一个封暄,另一个趋近于疯狂的封暄。
皇后吩咐好所有事,推门入内时被风雪迷了眼,抬头就看到那捧枯萎的花。
“你要让她走。”
“她不回来怎么办?”
“你就这点本事吗?封暄。”皇后找了把剪子,把那些枯萎的紫藤花绞了,关上窗,“明年的春天,紫鸢花还会再开,若你舍不得剪掉无用的枯藤,只会拖住它再次开放的生机。”
封暄没有说话,眉毛和鬓发的雪化了,湿意把他的眉眼濡得浓烈,那里头盛的情绪也浓烈。
“隔在你们中间的,不是阿悍尔和北昭,是你不会爱,光会要是不行的,封家给了你掠夺的本领,没有给你守护的本事,你要自己学会。”
第一个雪夜很漫长,但对封暄来说,这不会是第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
*
第二日,封暄表现得异常平静。
阿悍尔的车马队离开京城时,他迎着冷风,走入拙政堂的金钉朱漆大门。
朝臣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如往常的热烈,封暄还能在讨论到榷署职能的扩展和署官人选时,冷静地做出决断。
下朝后,封暄独身一人从山下小道往回走,他没有策马,因为镜园里没有人等他,沿途的禁军许久没有在此见过殿下,愕然之余向他请安。
回到了镜园,膳房的人仍旧上了一满桌早膳,正中一道滚肉粥,是司绒前日点名要吃的,他盛了一碗粥,在沉默中把它吃完了。
午时天气不错,他带小十二拉了会儿弓。小十二问他,司绒姐姐的骑射学得怎么样?
封暄平静地答,她学得很快,只是往后不会和他一起拉弓了。
昨夜雪大,封暄又去了一趟花房,那儿是单独辟出来的一片空地,种着他在梅花坞宴席那夜,从徐府带回来的司绒花。
养得很艰难,虽然没养死,但也没让那花苞盛放,封暄本来想要等开了花再带她看,如今他一个人看了那花苞好久。
等到天色暗下来,封暄回了正院,看到蹲在门槛边上的易星。
易星好委屈,他被留在了镜园,司绒公主没有带他走,他为此洒了两滴泪,谁也没告诉,但所有人都从那红通通的鼻头和眼睛看出来了。
“在这儿做什么?”封暄没有心情与他计较。
“公主给您烧了杯子,昨日去取,要给您的生辰礼。”易星从怀里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包袱,那布料已经被木盒边沿磨破了。
封暄微有点愣,他接过来,又听到易星浓重的鼻音:“公主烧了好几套,都不满意,这是她最喜欢的,可惜昨日摔碎了。”
摔碎了。
封暄抿着唇,情绪没有起伏,他低头拆开包袱,打开里头一只紫檀木盒,里头果然只躺着密密叠叠的碎瓷片,他捏起一片放掌心,上面有朵小小的司绒花。
他想起前些日子司绒淤红的小拇指,想起她手腕内侧的几点烫伤,沉默着进了屋。
从门口走到高几边,上边的斗彩鱼缸里是她养的鱼。
进到里屋时,撩起的珠帘声音清脆,他已经逐渐习惯这声音和光亮。
他下意识地点起屋里的灯盏,这是她感到最舒适的光线。
妆台上搁着他命人新打的首饰,屋里到处都搁着润喉的糖丸,昨日晨起胡来,小衣还塞在枕下,他背上的咬痕没有消。
都是她的痕迹。
“嗒,嗒。”
碎瓷片刺破封暄的掌心,血液滴落在地,他掏出帕子,一圈一圈缠住手掌,同时喊人:“九山。”
“殿下,”九山匆匆从屋外进来,“都安排下去了,即刻可以启程。”
傍晚的阴翳遮天蔽地,细雪再次从天穹扬下来,封暄银甲着身,踏入风雪中。
司绒回了那片无拘无束的草野,把他放逐在了权力的巅峰,以为能一走了之。
但现在,他要去把她找回来。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下卷回归阿悍尔。
司绒不是怨天尤人的类型,她会迅速把自己收拾好。
说起来,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平时,两人也就是吵架,太子要吃点苦,踏踏实实认错,然后和好,但是现在碰上阿悍尔要打仗了,司绒当然要回去。
下卷除了司绒和封暄的感情线,前边着墨过的人物篇幅会多点,率了八百个旧部杀出沙漠的乌禄小王女;即将踏着父辈荣光在新战场大杀四方的高瑜;王者归来的黎婕;低调不理世事到上卷尾巴才露出一点锋芒的皇后;挑后方大梁的师红璇;还有全书情绪最稳定的句桑;阿勒把妹妹送回阿悍尔就要跑了,他说保留一点神秘感,新书再跟你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