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林霜艳在心里算了算, 她与丈夫颍川王的年纪,似乎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傅蓉微道:“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不大融洽,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林霜艳问了一件她很关心的事:“你这位朋友是谁?我认识吗?”
傅蓉微矢口否认:“你不认识, 也不重要。”
“好吧。”林霜艳颇有些遗憾,她思考了一下的,道:“相差这么多?还能成为情郎, 我猜首先他样貌不差吧?”
傅蓉微:“是不差。”
林霜艳:“才情也很出众?”
傅蓉微:“确实。”
林霜艳有点?明白了:“是你那?位朋友先钟情的,而情郎并非有意?”
傅蓉微摇头:“他们之间?的情义应是没什么可质疑的。”
林霜艳困惑地嘶了一声, 认真代入了自己的经历, 说:“十几年, 尤其?是一个?对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来说, 十几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我虚长?你几岁, 我的十六年,经历了家破人亡, 手足反目,洞房花烛,生离死别,切骨之仇……现在我陪你坐在这里,却是满怀释然。我回忆十六年前的自己,还是闺阁里的小姑娘, 懵懵懂懂,天真的可爱。”
时间?的鸿沟里埋了太多?的东西, 深不见底。
林霜艳道:“我的丈夫, 他的身份地位、经历眼界,都远高于我, 他又长?我那?么多?岁,他看我的时候,难免总有一种上位者的纵容,他对我的保护欲也总是凌驾于爱欲之上,这是无法避免的。”
傅蓉微悟到了她提及的一句话:“……保护欲?”
林霜艳又道:“不过,年纪稍大些的人,通常心肠都更硬一些,他几乎不会冲动行事,也不会轻易陪着我胡闹,那?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捧着一块捂不暖的冰,等我长?大一些,心性定了,才明白平静之下的深沉……在等几年,我的年纪就?快要追上他了,而他永远留在原地等我,再也不会往前走了。”
无意间?勾起了林霜艳的伤心事,傅蓉微万分歉意,又多?拿了几壶酒,请她尽兴。
林霜艳在愁绪的侵蚀下,喝出了醉意,傅蓉微不放心,想留她在府上休息,可她惦记着家里养的猫,非要回去,傅蓉微只好命人好生护送。
送走了林霜艳,傅蓉微回到房间?,姜煦又睡了。
她坐在床头,用帕子?沾了水,润了他苍白发干的唇,愣了会神,心想——难以抑制的保护欲吗?
身为上位者的保护欲,其?实傅蓉微也有。
曾经她也是名副其?实的上位者,一句话便能定一个?人的生死,挥挥手就?能赐一个?人富贵无双,她发一点?善心,就?像怜惜一枝花一棵草一样,它们长?势喜人,并且还会向她千恩万谢。
当然,她图得不是一声谢,更不是卑躬屈膝的奉承,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伸伸手就?能办到的事情,偶尔试一试也无妨。
但她那?种随意至极的保护欲,显然与林霜艳所?说的不同?。
毕竟,她不会豁上性命去施布恩泽。
姜煦睡一阵醒一阵,直到又一夜过去,才彻底清醒,他把尚在熟睡的傅蓉微推醒,道:“我们打个?商量吧。”
傅蓉微眨了眨眼,睡意散去,道:“什么?”
姜煦道:“你们女?人家月事一个?月也就?行一次,你行行好,别隔三差五的折腾我了,给我点?休养的时间?,行吗?”
还真是有道理。
傅蓉微反思了一下,这才半个?多?月,已?经放了两回血了,即便是正常人也吃不消。傅蓉微歉然道:“是我的错,怪我太心急了。”
姜煦的气色养好了不少,那?些急着见人的便按耐不住,得了信一窝蜂似的涌上了门。
他们原该在北狄大捷之后就?见面?详谈的,但姜煦当初走得急,甚至没留在华京过夜,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早就?在前往蝮山的路上了。
北狄大捷的后续处理有姜长?缨坐镇,妥当得很,朝中设布政使暂且接管了关外以北的土地。
萧磐的死讯紧接着传回了华京,馠都无主,萧氏皇族的正统血脉在华京,世人的眼睛都盯着呢。
书房快落不下脚了。
姜煦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们好像不会累似的,姜煦行下策故意断了他们的茶,才得到了稍许安静。
争来争去,都在争什么时候出兵馠都最合适。
姜煦拍板道:“不急,等开春雪化以后再说。”
林燕梁道:“王爷不怕夜长?梦多??”
姜煦道:“萧磐他死都死了,馠都的局面?且要乱一阵子?呢,他膝下也没个?一子?半女?,不慌。”
封子?行道:“萧磐最后被逼到绝路,是王妃一刀穿喉了结了他,此事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因着王妃是女?子?,有些话不堪入耳,我们是不是该出手整治一番?”
姜煦一时没说话。
林燕梁道:“天下悠悠之口最难封,宜疏不宜堵,风向需引导,此事其?实不难,耍嘴皮子?而已?。”
华京的这伙草台班子?倒是一条心,全?都倒向傅蓉微这一头。
封子?行:“那?你的建议是?”
林燕梁:“韫玉书院可走一趟,庾先生想必有高招。”
姜煦和傅蓉微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政事都是封子?行和林燕梁商议着来,时间?一长?,一来一往极有默契。
议事的重点?不再是发兵馠都这件事,姜煦便让人续上了茶,听得多?,说的少。
他们条理明晰的讲了几句,轮到户部的事儿了,秦禹提起欠得那?些外债。
——“上元节前后,域外邦国的使者就?该到了,这钱……不太宽裕。”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凝在了姜煦身上。
这事做的怪亏心的。
姜煦咳了一下:“这钱……是欠了不少。你们之前商定的方?案就?很好,先减几成岁贡相抵,他们当初既然肯借钱给我,必是存了交好的打算,也不会为了这一点?钱翻脸。”
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正聊到一半,衙署有人求见,递话给封子?行。
封子?行告罪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面?色不大好看。
屋里各位大人都是百八十个?心眼,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讨论,盯着封子?行。
封子?行道:“收到密报,馠都的消息,宫里可能某位后妃有孕了。”
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的立场上,这可不是好事。
宫里后妃有孕,意味着萧磐的血脉有继。
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不指望有什么大用,但却能解馠都的燃眉之急。
姜煦也感到意外,但他笑了:“真巧。”
封子?行道:“此事存疑,还需再探,我们没必要为此自乱阵脚,做那?惊弓之鸟,见招拆招罢。”
这等大事,送消息的暗探在封子?行的授意下,同?步也给傅蓉微抄送了一份。
傅蓉微看过之后,把纸条扔进了火盆里,让人带话回去:“不急,再探。”
萧磐一死,遗腹子?就?出来了,多?巧啊。
府里客人们散了,姜煦牵马出门,亲自往韫玉书院去了一趟。
他上了山,不止见了庾寒山,十八娘也在此。
庾寒山请他赏雪。
山上的雪景要更好看些,韫玉书院的学子?多?是不远万里从各州奔赴而来,临近年关的时候,庾寒山便让他们回乡探亲了,所?以书院里人很少,难得安静。
庾寒山拱手道:“恭喜王爷霸业已?成。”
他指的是北狄大捷。
这话对了姜煦的胃口。
这一仗可以说是了他的平生夙愿,至于其?他的,他没放在眼里,也没什么执念。
姜煦回道:“恭喜先生桃李满天下。”
庾寒山自谦:“不敢,王爷过誉了。”
姜煦与庾寒山此前没见过面?,但对方?的大名都过于贯耳,互相之间?没少听说。
更何况,庾寒山到华京落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投的就?是这位摄政王的门下,庾寒山对姜煦的生平,早就?有所?钻研。
十八娘备了些茶点?端上来。
姜煦见十八娘穿的素净,问了一句:“你现长?居书院了?”
十八娘道:“不算长?居,闲时上山帮衬一二罢了。”
姜煦点?头:“也挺好的。”
以后十八娘那?黑吃黑的生意做不成了,总要另找点?喜欢的事打发时间?,书院清清静静的就?很好。
姜煦专程找上山,必定不是为了闲逛,总该聊点?言之有物的东西。
庾寒山引他进了待客的花厅,道:“可惜王爷回京晚了些,若能早几日,我还能为你引荐几位才识非凡的年轻人。”
姜煦心道一点?也不可惜,他其?实不太爱跟读书人聊天,上辈子?在朝廷上,没少和他们打嘴仗,每次都是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方?才罢休。他说:“日后总有机会见,不急一时。”
庾寒山笑了笑:“我猜王爷有心事?”
姜煦颔首,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庾先生。”
庾寒山洗耳恭听。
姜煦道:“萧磐之死已?遍传天下,死因也明了,是我家夫人给了最致命的一刀。世人眼里女?子?都应温柔娴雅,似我家夫人那?般狠绝的手段,难免招些言语是非。她不太在意这些琐碎,我却不爱听。颍川庾氏百年底蕴,庾先生乃绩学之士,我今日来是想听听庾先生关于此事的看法。”
庾寒山看了一眼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窗下数棋子?,并未回应他的目光。
庾寒山道:“我们庾氏的族学不分男女?,族中的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无论男孩女?孩都要读书习字,读的是一样的书,明的是一样的事理。当族中长?辈待他们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女?孩其?实并不输男孩。世上大多?数人喜欢让女?子?收敛锋芒,雌伏人下,但权柄和学识却只握在少数人的手里。王妃在这方?面?看得通透,所?以不会为了这种流言自扰,王爷又何必囿于其?中呢?”
傅蓉微身为女?子?,动手的时候,最清楚后果?。
她是真的不在意,也看不上。
但姜煦难以释怀,他好好养在屋里的花,就?因为门窗没守好,便让外面?的阴雨冷风摧残了一顿,虽然知道这毁不掉她的根基,却总觉得心里横着个?什么东西,恼人得很。
庾寒山想了想,道:“王妃不过性情与常人不同?罢了,倒还真不算大事,流言是从人嘴里传出来的,风往哪边刮,便往哪边飘,转个?风向也不是难事,我来办吧。”
十八娘送了姜煦一程,回书院时,见庾寒山已?写?完了一封信。
庾寒山说的没错,这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傅蓉微不过是杀了一个?曾经的叛臣而已?,等到将来萧醴重新入主馠都,这简直是彪炳千秋的功绩。
十八娘替他用火漆封了信,道:“女?子?只要不是贞洁有失,终归是能留一条活路的。”
庾寒山收拾洗笔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道:“贞洁二字,就?值一个?牌坊钱罢了。”
十八娘没再说话,拿着信出门了。
庾寒山待她走远了一些,才抬头望向她的背影,手上不慎沾了墨迹,清水洗不掉,只能留在皮肤上,等着时间?将它逐渐淡化。
傅蓉微正一心一意等着馠都的消息,并且已?经筹谋各种应对的方?式。
姜煦最近早出晚归她也顾不上管了,直到某日她发了半天的呆,回头发现姜煦不在房中,找遍了全?府也没见着人,最后在门口小厮那?打听到他带着萧醴去了都督府演武场。
傅蓉微等不及他回府,当即走了一趟都督府,找到人后,开门见山道:“平阳侯和他那?妾室如今怎样了,我要见他们。”
姜煦把萧醴从马背上拎下来,道:“行啊,什么时候。”
傅蓉微道:“越快越好。”
姜煦办事实乃神速。
傅蓉微要求快,他一天一夜未归,第三日清晨便备了车接人出城。
在傅蓉微踏出府门前,封子?行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根据皇宫起居注记录,萧磐在离都前三个?月里,良妃蓉琅侍寝两次,德妃蓉珠侍寝十六次,其?余日子?不曾召幸别的嫔妃,也没有留宿后宫。
算时间?,更早的是不可能了,皇宫里若真有人怀孕,只能是这二人其?中之一。
姜煦这次带她来的不是江山,而是海上。
依旧是那?艘大船。
傅蓉微登上船,这一回迎他们的不是打手和侍女?,而是真正的船主。
寒冬腊月,海上风大,眼前的青年却一身单衣,一看就?是有功夫傍身的人。
傅蓉微不知如何称呼,站在姜煦身边,先按着女?眷的规矩福了个?礼。
姜煦对她说:“这位是夏侯新雨。”
夏侯是个?罕见的姓氏,傅蓉微几乎立刻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夏侯老将军。
那?是几十年来,大梁朝内外唯一擅长?水战的将军。
夏侯老将军辞世时,已?年过古稀,面?前这个?青年目测只三十左右,傅蓉微猜他的身份,应是夏侯老将军的孙辈。
果?然,夏侯新雨开口道:“夏侯野是我的祖父,少夫人,我们在馠都曾见过面?的。”
傅蓉微茫然:“哦?是吗?”她笑了笑:“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夏侯新雨道:“当年阳瑛郡主办的牡丹宴,我在外席,少夫人在内席,隔着一道廊桥,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见面?。”
那?一年,傅蓉微才刚及笄,夏侯老将军仍然健在。
才几年的光景,已?有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感。
夏侯新雨请他们里面?说话。
船上的侍女?来往间?掀起袖间?的香风,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可见夏侯新雨是个?风流人物。
夏侯新雨招待客人用的是最新鲜的瓜果?和酥酪。
傅蓉微知道这些东西在海上很珍贵,连声表示谢意。
夏侯新雨道:“当年萧磐造反时,祖父已?经仙逝了,我父亲是个?文人,他不肯拜萧磐为新主,在当时的清缴中被杀,夏侯全?族受到株连,阖府七十余人皆受车裂之刑。我是个?浪荡子?,早几个?月约了朋友跟船出海厮混,所?以有幸躲过一劫,听闻馠都兵变我赶回家想救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我遭朝廷追杀至江边,是姜少帅的部下救我渡江北上。”
寥寥几句话,尽是血雨腥风。
傅蓉微转头看了一眼姜煦。
姜煦对她说了一句:“夏侯氏满门忠烈。”
夏侯新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道:“我这支水军一半以上是曾经夏侯家的旧部,随时听从姜少帅调配。”
许是因着傅蓉微对萧磐那?致命一刀,夏侯新雨待她格外友善恭敬。
傅蓉微说了来意。
夏侯新雨立刻安排她见人。
时隔几个?月,傅蓉微再见钟欲晓,几乎要认不出这人了。
钟欲晓在船上作男子?打扮,在甲板上日晒雨淋,皮肤早已?失了光泽细腻。可她往傅蓉微眼前一站,眼睛里的光彩却胜过从前。
傅蓉微与她对望了许久,开口道:“他怎样了?”
钟欲晓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傅蓉微:“解恨了吗?”
钟欲晓点?头:“该他所?受,王妃若是点?头,他便可以得到一个?痛快,不必再日日夜夜受我的折磨。”
傅蓉微捏着袖口,摩挲着,钟欲晓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实际上傅蓉微什么也没想,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她发足了呆,才梦初醒似的点?了一下头,说:“那?就?给个?痛快吧。”
在傅蓉微的意识里,平阳侯注定是要死的。
傅蓉微回忆两生两世,她与平阳侯之间?虽无深仇大恨,却是宿命纠缠般的不死不休。
让他活着,她对不起死去的花吟婉,对不起曾经差点?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自己。
让他去死,她又矫情的念起了那?一点?血脉之情。
钟欲晓问:“你要见他吗?”
傅蓉微摇头说:“算了。”
钟欲晓道:“不见也好,免得噩梦缠身,他心怀怨气再对你纠缠不放。”
傅蓉微失笑:“我倒是不信这个?……说个?正事,今日我特意来找你,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钟欲晓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尽力相助。”
傅蓉微望着她,眼神逐渐恢复了凌厉,道:“我需要你再回馠都,到蓉琅的身边,替我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