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1)

公子病 许乘月 389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六十一章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地方的缘故,虽书房中并没有旁人打扰,叶凤歌却画得很不顺利。

心神不宁地在书房内画了不到半个时辰后,她搁下执笔,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怔怔窝进椅子里。

这些年来傅凛一直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以往若商事上有需要,都是他做好筹谋后吩咐给裴沥文,再由裴沥文去与别人谈。

今日面见考工令赵通,似乎还是傅凛正儿八经头一回与陌生人当面议事,叶凤歌越想越觉惴惴。

担心他会因怕生或怯场而有什么不适,又担心他脾气上来与赵通杠上。

愣神好半晌后,叶凤歌强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站起身搓着手出了书房,在宅子里四下走走。

这宅子只有两进,全部占地加起来还没有桐山宅子的北院大。因平常只几个在米铺做事的姑娘小子住在这里,此处许多事上显然就都从简,连院中花木都懒得刻意规整,倒颇有点闲云野鹤的意趣。

清芦前几日也与桐山一样下了雪,但因此地的地势较桐山低一些,雪势自然也小,看样子都没来得及堆起像样的积雪,就化得个满地泥泞。

赶上今日雪霁天晴,到此时经过了大半日的日照,满地泥泞已被烘得半干不湿,四下有种微温的潮润,伴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提神醒脑得很。

叶凤歌一路搓着被冻到微微发红的指尖,漫无目的在廊下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厨房附近。

有两名姑娘正在厨房外头的空地上烤着火晒太阳,其中一人正拿细长的树枝翻着煨在火堆旁的芋头,另一人手中捧着本书册翻阅,时不时笑嘻嘻附到同伴耳边说着什么,接着两人便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悠闲平实的场景,在化雪天寒的冬日午后显得温暖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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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姑娘都是叶凤歌认识的,一个叫碧珠,另一个叫红菱,是从宿大娘接手桐山大宅掌事一职后最早聘用的那拨丫头、竹僮里出来的,年岁上较叶凤歌还长两三岁。

她俩在桐山大宅做事约莫有两三年,之后随着年岁渐长身形便出落得高挑康劲,正是小时傅凛心底最畏惧的那种。

约莫三四年前,宿大娘按照傅凛的吩咐,给好些个这样的丫头、竹僮补了些银钱后,将他们打发出了桐山那座宅子,其中就有碧珠与红菱。

在桐山那座宅子里,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

在寻常大户人家,丫鬟竹僮多是用老了的好,唯独到了傅凛手底下就会反过来。

以往的傅凛对在身形上能彻底压制自己的人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却又从不愿对谁道出其间苦衷,只一味让宿大娘将人放出去,无非图个眼不见为净。

宿大娘招进宅子里的丫头、竹僮都是贫苦出身,也没有傍身的技艺,虽在被放出去之前都得了一点银钱补贴,却终究不够活一辈子。

旁人不明就里,便只觉得他小小年纪就铁石心肠,背地里自不免会说他少了人味、不念情分云云。

可叶凤歌一直都知道,傅凛心中自有他柔软的一面。

打从他从老太君那里得到初始两间铺子与一些田地后,他立刻让宿大娘去寻了早年那些放出去的姑娘小子,只要对方还愿意回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伶俐些的便安排到铺子上跟着裴沥文走商,敦厚驽钝些的便安排到田地庄子上。

旁人都说傅五爷心黑手狠,可其实只要有人待他有过三分好,他都是默默感念在心,有余力时就会悄悄拉拔一二。

叶凤歌抿了抿唇,笑眸中有点点水光。

她的傅小五啊,自小就是爱憎分明的小狼,记仇却护短——

这般性子分明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就吃亏在他时常板着冷脸懒得多解释什么。

“咦,凤姐儿忙完啦?”捧着书册的红菱于开怀大笑间一抬眼,就见叶凤歌站在廊下,便站起身来招呼道。

叶凤歌也不忸怩,笑笑搓着手走近:“我心浮气躁的,出来歇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碧珠一面拿树枝拨着火堆中的芋头,一面招招手唤道:“凤姐儿快来烤火,我烤了芋头和栗子,可香了。”

红菱赶忙去厨房里找来一张小矮凳安顿在火堆旁,请了叶凤歌落座。

叶凤歌与她们二人已有好几年不见,但终究是从前在一个宅子里待了两三年的,客套寒暄几句后,气氛就渐渐熟稔自在了。

“……其实五爷人很好的,”红菱剥了一颗烤栗子递给叶凤歌,眉开眼笑道,“我们几个来清芦的米铺做事后,五爷可并没有光叫咱们做事领俸混日月,还让沥文少爷请了识字先生给我们。”

叶凤歌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烤栗子,小声道了谢,一边吹着烤栗子上的热气,一边认真听着。

碧珠还在拨着那几个芋头,口中也道:“若不是遇到五爷这样的主家,我们哪有机会读书识字。”

“我记得,你们当初得知要被宿大娘放出桐山宅子的时候,背地里可没少骂他,”叶凤歌调侃笑着,将热气散了大半的烤栗子咬了一半,“如今却恨不得将他夸成花儿。”

碧珠惭愧地干笑:“可别提了,那时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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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融洽的嬉笑交谈间,红菱抬起胳臂轻轻碰了碰叶凤歌:“凤姐儿,你瞧这个。”

说着就将手上的那本书册摊开在某一页,递到叶凤歌眼前,还拿手指点了点。

“像不像五爷?!”

红菱手中的那本书,竟就是叶凤歌配图的那本《十香秘谱》。

临州地处北境,民风偏粗犷豪迈,这种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子虽尚不得台面,但私底下看看聊聊,倒是无伤大雅之事。

叶凤歌尴尬一笑:“像……吗?”

当初她以傅凛为蓝本总共画了三张图,交给书坊的这一张虽说意态旖旎、衣冠风流,却已是三张图里最“正经”的一张了。

不过,无论正经还是不正经,这么跟人当面探讨自己的这种画,她还是忍不住尴尬到头皮发麻的。

“这书不便宜吧?你俩可真舍得。”叶凤歌探手烤火,不着痕迹地开始转移话题。

“这书死贵死贵的,我哪舍得买,是米铺的一位老主顾借给我们看的,”红菱以书掩唇,笑得粉面含春,“上午你们刚到时,我一见五爷的模样,就觉得像极了这位国师,简直太、太……哎呀呀,词穷了。我好几年没见着五爷了,对他的印象还是小时那般模样,你可不知……”

碧珠将一个烤好的芋头拨出来,笑眼看向叶凤歌:“上午你约莫是没瞧见,红菱那眼睛都直了,我真怕她当着五爷的面就能流一地口水!”

红菱笑着轻捶了碧珠一拳,赧然红了脸。

她这般模样让叶凤歌脑中警钟长鸣:“红菱你……很喜欢书里写的这国师啊?”

“原本我更喜欢那位战将,”红菱转头与碧珠对视一眼,两人嘿嘿坏笑起来,“不过今日见了五爷如今的模样,与这画片儿上这么像,再配上书里写的种种,我立刻觉得国师比战将好了。”

仿佛自家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传家宝忽然被旁人窥了去,叶凤歌满心里泛着酸气,垂眸瞪着火堆,试图扭转局面。

“这书我也看过的,还是战将好,情深义重,”叶凤歌不遗余力地抹黑国师,“那国师冷冰冰,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看女角儿心里多苦,不好。”

红菱将那书册贴在心口上,红着脸笑得满眼憧憬:“原本我也这么想的,可上午看到五爷以后,忽然就觉得,冷冰冰就冷冰冰,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冻死我也甘愿的!”

“你看书就看书,不能拿五爷的脸去瞎想,”叶凤歌气闷地鼓了鼓腮,酸唧唧假笑,“这样很肤浅的,不太好。”

红菱哈哈笑着替她剥了一块烤芋头:“我就私底下这么一说,你可别往五爷跟前传话。若给他惹恼了,说不得会想戳瞎我的眼。”

怄得不行的叶凤歌无言以对,只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可惜这画片儿还是保守了些,衣衫太齐整,啧啧。凤姐儿,我跟你说啊……”

傅凛知道了会不会生气着恼,叶凤歌是不清楚的;但她很清楚的是——

她好想打人啊。

****

傅凛与裴沥文是正戌时过后才回到宅子的。

裴沥文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捂着额头丢下一句“旁的事明日再谈”,便跌跌拐拐回自己惯常住的那间卧房去了。

等在门房上的阿娆一见傅凛回来,便赶忙跑去厨房,将煨在小炉上的药端来。

傅凛接过药碗,淡声问道:“凤歌睡下了?”

阿娆摇摇头:“没呢,下午溜溜达达跟宅子里两位姑娘烤火聊天,吃了晚饭过后,就又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去了。”

说着,阿娆忽然疑惑地皱了皱鼻子,弱弱退后半步。

傅凛蹙眉冷冷瞪她一记:“你那什么表情?”

阿娆被他的眼神吓得跟个小鹌鹑似地,低眉垂眸不敢吭声。

傅凛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后,承恩正好迎了出来。

“五爷,卧房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傅凛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晚点吧,我先去书房看看凤歌忙完没有。”他不太高兴地振了振衣袖,径自往书房去了。

****

书房内烛火摇曳,书桌右上角放了一个竹编小书箱,桌面上近乎狼藉。

叶凤歌收起砚台和笔,又将晾干的画稿拎起来吹了吹,这才将那小书箱拖到面前,将盖子掀开。

小书箱里全是她从桐山带来的东西,除了笔墨纸砚,以及孔素廷所著的那本开蒙册子之外,就是几本她还没看完的话本子。

她原本是要将桌上这些杂乱的东西放进书箱里收好,却在打开书箱后走了走神,探手进去翻找一番,从最底下拿出一本话本子,拎着书脊抖了抖。

两张叠成与书页差不多大小的画纸掉落在桌上。

叶凤歌拿起其中一张,徐徐展开。

这两张画她早前给《十香秘谱》画人像画片儿的间隙偷画的私货,轻易不敢给人看的。

敲门声响起时,叶凤歌作则心虚一般,胡乱将那两张小画重新叠好,猛地扔回小书箱里去了。

“凤歌。”

听是傅凛的声音,叶凤歌的脸更是红了个透骨,慌张将桌上所有东西全扫进书箱里,匆匆走向门口。

一打开书房的门,她便硬着头皮要往外冲:“你回来啦?我正好画完了要回房睡下,走了走了。”

说着,还抬手推着傅凛的肩后,以行动催促。

傅凛好笑地回头觑着她:“我怎么觉得,你很怕我进书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么?”

“你才见不得人!”脸红到快燃起来的叶凤歌近乎胡言乱语了,“姑娘我清白如雪,坦荡……”

话没说完,叶凤歌忽地止步,徐徐抬头,揪着眉头朝傅凛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怎么了?”傅凛诧异。

叶凤歌缓缓收回抵在他肩后的手,清了清嗓子,笑笑:“你们今日与赵通大人谈得顺利么?”

她举步走上去,与傅凛隔着两步的距离并行在廊下。

“大致敲定了,”傅凛一边留心着她的神情,分神答道,“我告诉他,可以暂且用大量黄豆辅助消除开炮后的震颤,以此减少开炮对船体造成的损伤,这是权宜之计,多少能解沅城水师的燃眉之急。他将信将疑,明日会派人去临川,拿临川城门楼上的火炮到船上试试。”

他已能越来越自如地正视“临川”这个地名,再不会像从前提到“临川”必有犹豫卡顿了。

“待他试过有效,就会将这法子通传沅城水师了吧?”叶凤歌点点头,目视前方,笑意僵硬,“从此傅五公子一战成名天下知,说不得连陛下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傅凛不动声色地往她身旁靠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管陛下怎么看?反正就是生意。后续我只管与赵通细细再谈铸造新式火炮的事,”傅凛伸手想去牵住她的手,“等你画完了,我沾着你的光也去一趟孔家,看看能不能与孔素廷先生再探讨一下关于铜芯铁的疑问。”

叶凤歌有些别扭地躲开了他的手,又往旁边挪了两步:“哦。”

受不了她这奇奇怪怪的闪躲态度,傅凛索性停下脚步,难得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自己怀中。

“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叶凤歌着恼地仰头瞪着他,使劲想要推开他,无果。

她后悔劝他跟着闵肃去学拳脚了。

傅凛环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有事说事,憋着生闷气不像话的啊!”

说来也好笑,以往这种话都是叶凤歌对傅凛说的,如今却颠倒了。

叶凤歌怄气地抬脚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记,半点没留情的。

这一踹疼得傅凛倒抽冷气,手上却更不敢松劲了:“州府给人定罪还得先罗列个一二三呢,你若想就这么闷不吭声将我打入冷宫,我可不会答应的。”

“你身上有脂粉香气,”叶凤歌瞪着他,咬牙切齿道,“抱了哪家姑娘沾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