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公子病 许乘月 363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六十章

翌日便是腊月初一,宜出行,起基,纳财,交易。

卯时,天光熹微,朝阳还未探头,一辆蟹壳青色素玉锦马车便自桐山半山腰的傅氏别院驶出。

哒哒马蹄踏过积雪一路下了山,与等候在山下的另一辆苍色油壁马车碰头后,一前一后从容转朝清芦城的方向而去。

叶凤歌与傅凛乘坐的那辆蟹壳青色素玉锦马车行在前头,随行的闵肃、承恩、阿娆上了后头那辆苍色油壁马车,与裴沥文挤在一处。

行出约莫十里,傅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慵懒靠着身后的车壁发怔。

“夜里睡不着,早上醒不来,”靠在车壁另一边的叶凤歌翻着手上的书册,不无担忧地嘀咕,“睡眠这么颠三倒四,不好的。”

她很早以前就发现傅凛在睡眠上有这个问题,寻常情况下若无宁神药物辅助,入夜天黑后他根本睡不着,总要捱到天快亮,实在困倦得受不住,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左右。

这事在她那个蓝皮小册子上也有记录,早前她的师父妙逢时就曾说过,这源于傅凛内心深处的痛楚与不安,是他心病表征的一种。

如此的睡眠情况于他自无益处,若不是因为睡眠太差,他那身先天寒症的治愈进度说不得能快上两三年。

以往叶凤歌只能是旁观者,虽明知这样对他不好,却也只能从旁委婉劝说几句,不敢插言过多。

如今两人关系不同与以往,她总算能大大方方将此事摊出来聊了。

虽她投了师门后只经手过傅凛这么一个病例,可之前七年里对傅凛的观察过程中,她也不免有所思考。

她一直觉得,师门在疗愈心病这件事上的许多探索与尝试,其手段方向似乎并不是十分正确。

“妙手一脉”对类似傅凛这样的情况,采取的法子多半是“护”,即尽量不让病人接触其心病的根源,尽力清除可能导致其心绪产生巨大起伏的隐患。

可在叶凤歌看来,这就好比治理洪水时筑堤围堵——

看似解了一时之危,长远来说问题却始终在那里。

不过,这种质疑师门总体方略的话,她自不敢在师父面前提。

毕竟在以往那种情形下,她受师门规矩约束,遵循药门弟子的职责“多看、少说、不插手”,也没机会去实践她的推测是否比师门现行的那些法子更正确有效。

如今她既已没了师门职责的束缚,不必再遵循师门对待病患的要求去与傅凛相处,反倒可以毫无包袱地做出一点不动声色的尝试了。

听到她的声音,傅凛使劲眨了眨眼,挨挨蹭蹭地挪到她身旁,与她抵肩并坐,黏黏糊糊将脑袋搭在她的肩头。

“天黑以后就睡不着,我也没法子,”傅凛慵懒眯着眼,嘟嘟囔囔地在叶凤歌肩头蹭了蹭,斜身环抱住她的腰,“要不,今夜你试试哄哄我,或许就哄睡着了呢?”

叶凤歌以掌抵住他的额,红着脸对这没脸没皮的提议嗤之以鼻:“怎么哄?唱摇篮曲么?”

“唱摇篮曲那是哄小孩子的,”傅凛闷声哼笑着,愈发偎近她,偏要将脑袋黏在她肩上,“我看书上说,宜州的姑娘最会唱情歌给心仪的儿郎听,那才是哄大人的……”

“你成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啊?真是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叶凤歌面上绯色愈深,灿若明霞,斜着眼睨他一记,推他坐正,又倾身撩起车窗帘子,朝外打望一番。

她想,等傅凛忙过这一阵,就该抽空与他说说蓝皮册子的事了。

他会谅解她的苦衷……吧?

****

雪霁天晴的清晨,清风卷着积雪微寒,又隐隐夹杂些若有似无的幽冷梅香,使人心旷神怡,精神大振。

车帘半撩,这暗香冷风蹿进温暖的车厢内,沁得傅凛一个激灵,彻底甩脱了最后一丝残困。

惊觉身旁的人蓦地轻颤,叶凤歌才慌张地放下帘子,满面自责地回首。

“抱歉,我一时大意了……”

傅凛顺手拿过搁在一旁小矮桌上的点心盒子,拈了一块梅花糕抵上她的唇。

“爷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娇花,你这是抱的哪门子歉?不爱听。”

叶凤歌有些不好意思地就着他的手在梅花糕上咬了一小口,伸手想将剩下那大半块接过来自己拿着吃。

哪知傅凛却不给,兀自将剩下那半块塞进口中,满脸写着美滋滋。

对他这腻腻歪歪的小心机,叶凤歌又好气又好笑,顾着腮嗔他一眼。

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后,傅凛才敛睫轻笑:“这些日子我喝药都很乖的。”

不知他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叶凤歌怔怔点了点头;“是挺乖的。”

细细想想,傅凛似乎有段日子没再作妖,每日的药送来就老实喝了;初冬时妙逢时新调的方子里那些让他用来代替每日饮水的药茶,他也全都毫无异议地谨遵医嘱,虽时常被苦到皱着脸,却没有半句抱怨。

“你叫我去跟着闵肃练拳脚,我每日也抽了半个时辰去的。”傅凛骄傲地抬起下巴,笑得很是得意。

“所以呢?要说什么?”叶凤歌觑着他,若有所思。

“我会好好喝药,会强身健体,会想法子学着不害怕在夜里入睡,”傅凛抿了抿唇,拇指与食指捏着她的衣袖边沿来回摩挲,缓声轻道,“总之,你不必再总是小心翼翼,像护着个瓷娃娃那样时时护着我。往后,换我来护着你。”

上回叶凤歌发高热躺在床上昏睡时,傅凛就想好了,绝不能让叶凤歌再像从前那样为自己提心吊胆。

她照顾他这么多年,容忍他的任性别扭与作天作地,往后,该换他来宠着她惯着她了。

所以他会慢慢去直面许多从前极力回避的事,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才好将她稳稳护在羽翼之下。

此刻的傅凛没有半点在旁人面前那种冰冷芒刺,摇头晃脑像只被驯服的小狼,收起锋利易伤人的爪牙,毛茸茸,软搭搭,等着主人摸头夸奖一般。

叶凤歌按住他捏着自己衣袖的两指手指,挑眉轻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趁机在我衣袖上偷偷擦手!”

****

到了清芦已近午时。

傅凛并未立刻就去官驿面见赵通,反而吩咐先去了位于清芦城南面的一座宅子。

城南是清芦风水最好的位置,本地许多望族大户都在此处。

当年老太君做主拨给傅凛做初始本钱的两间米铺,其中一间便在清芦。之后米铺运作良好,收益颇丰,傅凛便吩咐裴沥文在此地南城置了一间两进的宅子。

“以往也就我来清芦点账时落个脚,别的时候大都闲着,”裴沥文领着众人进了院中,边走边向叶凤歌解释,“有几名桐山大宅出来的姑娘、小子在这边照应米铺生意,平日里就让他们住在这里。”

裴沥文手底下散在各地做事的姑娘小子,多是早先在桐山宅子里的,年岁渐长后傅凛便将他们中一些合适的人安排到裴沥文身边,学着打理商事,都是得用又可靠的。

这些姑娘小子做事本也勤恳,再由裴沥文带着一路提点,渐渐就上了路,忠耿又伶俐,几乎使命必达。这几年傅凛的生意顺风顺水,中间也不乏这些人的功劳。

今日不必去米铺上工的几位姑娘小子迎出来,见是傅凛亲自来了,当下又惊又喜,赶忙帮着安顿行李,又去厨房多加了几道菜。

趁着等午饭的功夫,傅凛吩咐人拿上自己的拜帖去了官驿,与赵通敲定未时碰面。

吃过午饭后,叶凤歌就按照原本商定好的那样,自己去这宅子的书房里画图去了。

傅凛喝了阿娆端来的药,换好衣衫,吩咐裴沥文跟着,便打算去官驿与赵通正式见面了。

“我不跟?”闵肃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放心。

傅凛摇了摇头:“不必跟。”

见闵肃像是还要说什么,裴沥文赶忙帮着解释:“官驿也不是什么危险之地,且赵通毕竟是京官,若是五爷大摇大摆带上护卫去,显得架子多大似的,观感不好。”

其实以闵肃的身手,便是要悄无声息潜入官驿就近保护傅凛,那也不算太难的事。

可若是一个不留神被官驿的卫哨发现,就难免徒生无谓的波澜,闹不好还会将胜券在握的这桩生意给搅黄了。

明白这层意思后,闵肃没再多说什么,自己找地方打发时间去了。

****

乘着马车去官驿的路上,裴沥文突然想起一事。

“有件怪事,我之前忘记告诉你,”他拍了拍脑门,偏头看向傅凛,“早前按照你的意思,我本想让人往京中去探兵部的路,没料到半道被‘狙’了。”

自打得了傅凛授意,知道他打算将自己商事的版图拓出临州地界之外,裴沥文便陆续派了几次人往京中去打探门路。

蹊跷的是,这些人全都是还没出临州地界就被挡回来了。傅凛微微蹙眉:“知道是谁‘狙’的么?”

“说不清楚,”裴沥文敛了敛睫,谨慎斟酌措辞,“出临州的各处官道上一向都有哨卡,过往人员需呈交路引接受盘查,这原也是老例,往常我就没特别留意过其中的门道。可今年见了鬼似的,我派了几回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找茬挡回来了。”

傅凛面上淡淡覆了薄霜:“京中或别州商户来临州是什么情形?临州本地别家商户的人出京,也有同样的问题吗?还是只有咱们一家的人被挡?”

临州自来行商风气浓厚,与京城及其他各州的商事往来频繁,州府在各个方向的哨卡非但从不为难商户,反倒大开方便之门。

数百年来,持商户路引的人出入临州地界,比旁的身份出入要容易得多。

裴沥文摇摇头:“我是真有些摸不清路数。事后稍稍打听了一下,京中的商户到临州还是与从前一样,州府没为难过。就是这两年不知怎么的,本地商户要出去,盘查就格外严苛,但真正被挡回来不让走的也有先例,但好像也并不算很多。”

“只是往京城方向的人被挡回来了?咱们往原州的人呢?”

“往原州的人也遭遇盘查,偶尔会因为路引或别的问题被拦下,但并不是一个都出不去的。”

偏就今年起开始派往京城的几波人,一个不漏全挡了回来,简直百发百中。

“你觉得,是特地冲着咱们来的?”傅凛问。

裴沥文迟疑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看这形势,真是越想越觉得,就像是冲咱们来的。据说这种‘严查本地商户出去’的规矩,约莫就是两年以前才开始的。”

傅凛行商之初虽一切顺利,不过生意规模不算大,刚开始时便只专注在临州六城稳扎稳打,没有余力往外拓展。

两年前,他开始让裴沥文试着派人从原州盘些当地盛产的梅子青瓷器与“玉雪米”回临州,销路颇好,之后便渐渐与原州那头理出一条合作稳固的商路。

也就是从多出原州这条商路开始,傅凛实力倍增,渐渐有了向其他州拓展商事版图的野心苗头。

恰恰在那个时候,州府官道的哨卡就开始严查出临州境的商户……

这么巧合的吗?

“等与赵通这头的事告一段落,你抽空再多探探风声,”傅凛唇角勾起嘲讽浅笑,眸心幽冷,“看背后有没有傅家的影子。”

裴沥文大惊失色:“傅家?傅家为什么要给你使绊子?!再怎么说你也是傅家的五公子啊!”

即便傅凛早已自立门户,傅家一惯也冷淡待他,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可若他真能有所成就,对傅家来说也是只好不坏的事。

裴沥文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傅凛为何会直觉是傅家在搞鬼。

“在临州,有能力在官道哨卡上动手脚,又有动机这么大费周章将矛头暗暗指着我的人,”傅凛冷冷哼笑一声,撩起车帘看向窗外,轻声道,“除了傅雁回,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至于是真的憎他入骨,不想再放任他继续坐大;又或者是,京中有傅雁回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

或许等傅淳替他查到傅雁回上一段婚姻的内情,答案就会水落石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