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诏狱
看着皇帝眼里惊喜的光亮一霎寂灭, 沈妙舟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当皇帝是一个疼爱自己的舅舅,会教她骑马, 赐她食邑,送她最饱满的合浦珍珠, 最新鲜的岭南荔枝,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可原来,却是他害死了她的阿娘, 害死了她的外祖。
这般血海深仇,要亲手去报才痛快。
萧旭愣怔一瞬,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嘉乐?是你!贱人!又来坏我大事!!”
“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沈妙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害我阿娘和爹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眼见着皇帝已是回天乏术, 但明面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一做, 她唤来一个亲卫,吩咐他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亲卫领命去了。
一名事先得过卫凛授命的锦衣卫千户与他错身而过,匆匆进殿复命:“郡主, 逆犯张勋已被生擒, 祁王闻讯率亲卫入宫护驾, 正在清扫宫城内的叛军,即刻便到。”
萧旭的兵马不过一千有余, 只是仗着有张勋作为内应,这才一路直取乾清宫,如今逆首被擒,剩余残兵清理起来并不算难。
沈妙舟点头应下, 转而看向一旁的首辅孙钰和两位阁臣,客气道:“宁王萧旭逼宫篡位, 罪证确凿。今夜之变,有劳几位阁老告与百官,主持前朝大局。”
孙钰等人今日正于内阁当值,被乱兵堵在了文渊阁里,心惊胆战地亲眼见证了今晚的宫变,直到锦衣卫的人赶到,这才侥幸保得性命。
而后被锦衣卫护着一路往乾清宫赶来,听闻是祁王率人救驾,孙钰便知晓,这京中是要变天了。
他已是一把老骨头,再也禁不起什么折腾了,若是顺势而为,还能在新帝跟前立些微末功劳,保得善终,又何乐而不为?
左右宁王谋逆是真的,祁王救驾也是真的,至于旁的,天家的乱账,便由天家人自己去算罢。
孙钰拱手还礼,“老臣份内之职。”
殿中的金吾卫上前押解萧旭和刘冕出去。
萧旭一面挣扎着,一面抬头看向皇帝,忽然放声大笑,眼中含泪,语气悲愤:“我的好父皇,如今你可后悔了?若是早些传位于我,何至今日让我那皇叔摘了桃子!可你就是偏心萧昶那个废物!十年前,你逼死我母妃,可我替你偷来了北境的布防图,帮你坐上这个皇位!你又是怎样待我的?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废物!”
皇帝死死地盯向他,可浑身虚软无力,说不出话来。
萧旭被拖了下去,孙钰等人互相望了望,也心照不宣地退出殿外,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沈妙舟走到桌案前,抬眸看向皇帝,轻声道:“这个皇位,本就应当是祁王舅舅的,你早便该还了。”
皇帝瘫在椅上,一直看着她。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她便从印象中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强慧勇的少女,眉眼间越发能看出平嘉当年的影子。
“我阿娘不在了,可她还有我这个女儿,该讨的公道,我都会一一为她讨回来。”
“十年前的错事会被拨乱反正,你们犯过的罪行也会昭告天下,留于史书,传至后世,还所有枉死的人一个公道。”
皇帝喘息越发急促,目光颤颤,脸上已布满冷汗,唇边的白沫里渗出血来。
这些话说完,沈妙舟看着龙椅上皇帝颓然苍老的模样,心里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倒是隐隐有些说不清地,夹杂着几分复杂滋味。
“大舅舅。”
安静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声,声音很轻,隐约哽咽。
“你知不知道,我阿娘走得那样早,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听见这个称呼,皇帝嘴唇颤动着,眼中渐渐显出一丝悲色。
沈妙舟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皇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意识逐渐昏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离他远去。
或许,这便是大限已至罢。
眼前浮光掠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午后,他还是最不受宠的大皇子,办砸了差事,满心惊惧地跪在先帝面前。
一个砚台猛地兜头砸来,墨水和着鲜血淋漓而下,淌满衣襟。
他既羞愤又惶恐,不知这回要承受多大的怒火。
忽然隔帘微微一动,帘子外站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正向他看来。她似是在里间午睡,被这声响惊醒,乌润的杏眸惺忪着,还带了几分惊慌。
先帝走过去,一把将小女娃抱起来,“般般吓着了?”
她却摇了摇头,张开软乎乎的胳膊,一手揽住先帝的脖颈,一手轻轻摸着先帝的胡子,“外祖乖乖,不要生大舅舅的气。”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哄了几句,先帝的怒意终于平息下来,冷冷地斥了他一声,让他退下。
于是他顶着这样一副狼狈的形容,满腔凄惶地退出来,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宫人内侍暗中瞧着笑话。
“大舅舅!”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唤。
他站定,回头。
就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努力地仰起脸,冲他甜笑。
他怔住。
般般拉了拉他的衣摆,要他蹲下,举起手帕给他擦脸,“大舅舅,你受伤了,要擦擦。”
小女娃香香软软,脸颊雪白圆润,好像一块白糖发糕。
看起来是真的很关切他。
可她不知道,也正是在那日,他下定了决心,要夺位,要对她阿娘动手。
往事匆匆掠过眼前,不知从何处爆出来的力气,皇帝挣扎着,含糊地唤出了声:“般般。”
沈妙舟脚下一顿。
皇帝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声音含混着,嘶哑道:“大舅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阿娘。”
心口忽然缩了一下,沈妙舟闭了闭眼,热烫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飞快地抬手抹掉眼泪,快步走出了殿门。
恩怨了断,往事皆已尘埃落定,再与她没有半分瓜葛。
萧旭谋逆被擒,皇帝重病垂死,禁中已由锦衣卫和内阁把控,祁王携遗诏入宫,其余的事也不需她来操心了。
她要去,接卫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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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穹际浓云聚合,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清扫,天上又飘飘洒洒地扬起了大雪。
诏狱外的看守都是陆烽的心腹,如今卫凛落在仇人手上,沈妙舟心中忌惮,不敢带人硬闯,只能智取。
她吩咐亲卫去给长廷送信,让他在北镇抚司外衙准备接应,自己则与宫中的一个黄门换了衣裳,挽好发髻,扮成小内侍的模样,带上两个亲卫,出了东华门,直奔北镇抚司。
宫城与北镇抚司相距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
门口值守的缇骑上前询问,沈妙舟亮出腰牌,只道:“圣上有口谕,提审诏狱人犯入宫。”
听闻是皇帝口谕,缇骑未疑有假,一面让人入内通报,一面比手引她入内。
沈妙舟一路顺利地进了北镇抚司内衙,穿过深长的甬道,转过小径,来到诏狱门前。
天色昏昧,大雪扑面,诏狱的门外高高悬着两盏明角灯,向下散出惨淡昏黄的光线,伴着空气中浅淡的血腥气,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想着卫凛就在这样的地方里,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样的境况,沈妙舟心脏砰砰急跳着,寒风凛冽中,掌心竟腻出了一层薄汗。
门口值守的小旗见缇骑引着的人是一身内侍打扮,拱手行礼。
沈妙舟定了定神,下巴微抬,学着内侍传旨的模样,肃穆了神色:“奉圣上口谕,即刻押解人犯卫凛入宫,不得耽搁。”
话音落下,小旗却一时没有动作。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沉声道:“回公公,此犯特殊,若要提人,我需得禀过上峰。”
“圣谕在此,你敢抗旨么?”
“属下不敢,但上峰有令,亦不敢不遵。”小旗坚持,不肯让步。
“你便是去回禀上峰,我也无非在此多等一会儿。”沈妙舟直直地望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但今夜圣躬违和,若耽搁了大事,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小旗犹豫片刻,终是扛不住压力,偷偷给旁边的缇骑递了个眼神,侧身比手,引着她入内。
沈妙舟还从未进过诏狱,不知这里竟如此冷寒阴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闻着便让人胃里泛酸。
小旗在前引路,沈妙舟带着两个亲卫跟在后头,走过曲曲折折的廊道,两侧是一间又一间的囚室,里面的人犯无不是形容憔悴,遍身带血,低低的呻吟声和惨嚎错落交织,此起彼伏,听得她浑身汗毛炸竖。
越走,双腿越不受控地发软,心口一阵阵抽搐,她根本不敢去想,卫凛在这里受了仇家几日的折磨,现下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小旗在一间密闭的囚室外停下,哗啦啦几声,解开铁锁,回身道:“就在此处。”
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窒住了。
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里面的景象,然而光线昏昧,遥遥望着,她只能看见一团朦胧的暗影,像是跪在地上。
又似有水声滴答。
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沈妙舟勉强抑住声音的颤抖,低声吩咐亲卫:“圣上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他听,你们在外面守着,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亲卫拱手应是,按刀守在门外。
小旗悄悄打量她一眼,收敛神色,退到廊道尽头。
沈妙舟合严木门,转身慢慢走近了,借着壁上的一盏小油灯,这才看清囚室内的景象。
烛火跃动,眼前的人低垂着头,浑身是血,跪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双手向两侧吊起,头发沾着血和汗凌乱地贴在脸侧,生死不知。
沈妙舟想要继续往前走,脚下却半分不听使唤,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用力,仿佛站在一片薄薄的冰面上,力道稍微大些,便要踏碎冰面,坠进冰窟。
耳畔水声滴答,在幽静的囚室里回响。
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寻去,看见有暗色的液体,从他的指甲里洇出来,顺着修长的指尖往下淌,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沈妙舟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发白,无措地站住许久,终于轻轻唤了一声。
“卫凛。”
没有人应声。
沈妙舟的呼吸发着颤,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一步一步地挨过去,在他身前轻轻蹲下。
“卫凛……”她已经抑不住哭腔,“卫澄冰!醒醒呀,你个骗子……”
忽然想起些什么,沈妙舟带着几分慌乱,去看他的左腕。
他腕上空空荡荡,佛珠不在了。
明明许过愿的。
佛祖要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一瞬间,沈妙舟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悲恸,把头埋进卫凛的颈窝,紧紧揽着他的脖颈,放声哭了出来。
“般般……不哭……”
头顶有虚弱的气音传来。
沈妙舟心头狠狠一颤,忙抬起脸去看他,哽咽得语不成调,泪水流了满面,“卫澄冰!”
“它还在……”
卫凛垂眼看着她,费力地慢慢张开左手。
断掉的那根红绳正躺在他的掌心,几乎已被他的血浸成暗沉的黑色。
心里疼得快要碎了,沈妙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只能捧起他的脸颊,抵着他的额头,止不住抽噎的哭声。
卫凛艰难地扯了下唇角,近乎是气音,哄她:“傻姑娘……我又没死……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