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佛寺
屋外碎雪下了一整夜, 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将下透。
这一晚,沈妙舟睡得很安稳。
清晨, 卫凛醒来的时候,她还睡得正香, 乖巧地侧趴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脸下,一只手拽着被子, 整个人小小一团,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绵长温热,细细落在身前,洇得他心脏发潮。
卫凛顿了半晌, 缓缓低下头, 去看她的睡颜。
淡金色的曦光被帷帐细细筛过,轻笼而下。她颊边泛着桃花似的浅晕,一层柔细绒毛被映照得莹然发亮, 越发显得纯稚温软。
卫凛默默看了一会儿, 心头渐热, 长指拨开她额前碎发,在她光致致的额头上吻了两下, 动作极轻地起身下榻,回手给她盖好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晨风卷过长廊,檐铃荡出清脆的叮铛声响, 沈妙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见床边已空, 不由得发了一会懵。
稍稍清醒一些,她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唤人,就见卫凛绕过槅扇,从外间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看她醒了,卫凛放下木盆,到榻边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问,“睡得可好?要不要起来用饭?”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额前稍显凌乱的墨色碎发微微润湿,靠近时带来一身清冽的水汽,夹杂着皂角的淡香,很好闻。
沈妙舟心情忽而变得很好,咕哝着应了一声,可又赖在温热的床榻上,不大想动,磨蹭了一会,朝他张开双手。
卫凛看懂她的意思,勾了勾唇,轻嗤,“娇气包。”随即伸出手,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
坐起身,沈妙舟脑中还有些迷糊,恍惚间想起昨夜的战事,带着点鼻音问:“这回,城外的瓦剌兵是都退干净了么?”
卫凛“嗯”一声,打湿一块干净的帕子,拧干后走回到榻前,俯身给她擦脸。
“昨夜援兵一到,里外夹击,瓦剌前锋已被全歼。”
沈妙舟不由欢喜,正要说话,就听卫凛继续道,“待明日休整好,我遣亲卫送你回庆阳。”
她原本还有些犯困,可听见这话,心尖忽地一抖,残余的睡意瞬间散个干净。
长睫微微一颤,沈妙舟睁开眼睛,仰脸看向他,“那你是不是也要回京了?”
隔着一层湿帕,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卫凛低低应了一声,“大同战事顺利,萧旭立下大功,活捉了瓦剌二王子。京中已降下圣旨,要他解送战俘进京,如今情形,我需尽快回去。”
沈妙舟一时没说话。
不知为何,就觉得卫凛这一去,太过冒险,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发慌。
几息后,她望着卫凛,杏眸眨了眨,“那你今日陪我去玉华寺上柱香罢。我听郎中娘子说,那里拜佛很灵验的,临行前去求个平安,总没什么坏处。”
卫凛眸光微顿,片刻后,应道:“好。”
洗漱后,两人用过早膳,乘上马车去往山寺。
玉华寺在这一带颇有盛名,向来香火鼎盛,位置并不算太远,就坐落在城西弥陀山的半山腰处。
马车在山径中穿行,隐约听得渺远的钟磐声在林间悠悠回荡,遥遥望去,苍山负雪,入目皆白,重叠的佛塔静静矗立于群峰之中,古朴肃穆。
很快行至山门,沈妙舟和卫凛一道下了车,青松将马车赶去一旁等候。
前些日子瓦剌夜袭,城中大半人家遭了难,眼下临近年节,都前往山寺拜佛,盼望着为新年祈福消灾,这个时辰,寺门外已有不少香客熙攘往来。
卫凛在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从知客僧人的手中接过香烛,和沈妙舟牵着手,并肩走进玉华寺。
寺中香火缭绕,佛殿一进挨着一进,三面皆是佛堂,莲花幡悬随风扬动,香客在各个佛堂间往来叩拜。
“先去何处?”卫凛看了看手中的线香,低头问她。
“再往前两进是大雄宝殿,咱们先去那里给佛祖进香,”沈妙舟兴致很高,唇边漾着小小的梨涡,一面牵着他往里走,一面和他讲拜佛章程,“然后呢,绕过大殿去,拜一拜观音大士。听说这里的素面也很不错,等上完香,我们去尝尝。”
说话间,两人又走过一道寺门,沈妙舟视线一扫,就见拐角处是一间专司法物流通的寮房,不由眼神一亮,忙扯了扯卫凛,“过来。”
身边香客络绎如织,卫凛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后稍藏了藏,自己在前分开人群,免得她被香客冲撞。
走到近处,见那寮房门口都是女眷,沈妙舟让卫凛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门,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条细细的红绳,笑着举起来冲他晃了晃。
卫凛站在枝桠繁茂的古树下,见她笑得开心,也勾了勾唇,“这是何物?”
沈妙舟走回来,将绳串递给他瞧,黑亮的杏眼里漾满笑意,“佛寺里售卖的法物呀,有高僧开光,又在佛前供过的,算是求个好意头。我爹爹每次去相国寺给阿娘诵经,都会带两个回来的,一个给我,一个给阿兄。”
那红绳颇为精巧,绳身编作金刚结的样式,中间穿缀一颗小小的佛珠。
卫凛挑起其中一根,修长的指尖轻捻了捻,低头给她系到腕上,看着她如软玉般白皙柔腻的手腕,低哂了一声:“沈钊倒是好福气。”
能堂堂正正地,一直陪着你长大。
他的声音很轻,身侧人流喧嚷,沈妙舟没大听清,等他收紧绳尾,抬手满意地摸了摸小佛珠。
“手给我。”她仰脸看向卫凛,杏眸里的笑亮晶晶的,“我帮你系!”
卫凛微微一怔,动作似有一瞬的迟疑。
沈妙舟早已不和他见外,干脆自己拉过来,将他的衣袖稍稍捋起一些,“你从前是不是很少拜佛?”
卫凛挑眉,“你怎知?”
他今日穿的是寻常圆领襕衫,没带护腕,袖子向上一提,轻易地便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沈妙舟拿着红绳,往他腕上比划,赤红色的细绳配在他冷白腕间,越发衬得那凸起的腕骨劲瘦清俊,煞是好看。
“我当然知道啦,你对佛寺这样不熟悉。”
卫凛轻扯了下唇角,稀薄的日光穿过古树枝桠,在他眉眼间落下一片斑驳,“似锦衣卫这般行当,神鬼避忌,衙门里至多拜一拜关公,甚少有人拜佛。”
此生杀孽满身,苦海无岸,佛无可渡,诵经修庙亦不过徒劳。
后半句他虽并未明言,沈妙舟却听懂了,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心里忍不住一点一点泛起难过。
她知道的,他本应是惊才绝艳的卫家二郎,笔下起烟霞,文成绽惊雷,如同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一样,进士及第,入阁拜相,做治世之能臣,日后史书工笔,贤臣列传中当有他堂堂正正的大名。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她阿娘和他的兄长双亲都还在世,他们两家本就是门当户对,世代交情,说不定,她也早就是状元娘子了呢。
在明媚灿烂的三月春光里,看他金榜题名,一身红袍,簪翠羽戴银花,打马过长街。
可世事弄人。
沈妙舟眨了眨眼,压下去那股涩意,一面给他系着红绳,一面道:“锦衣卫做的也并非都是恶事呀。佛典上说,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这世间有低眉的菩萨,悲心恳切,苦海渡人。自然也要有怒目的金刚,护持正法,摒退魔道。皇家鹰犬又怎么啦,未必就不是生民之佑呢。”
她声音软糯轻柔,像干净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人心头,吹化一冬积雪。
卫凛眸光微动,沉默着,看沈妙舟低头给他系上绳串,露出白净柔嫩的后颈,纤瘦的颈骨微微凸起,几缕茸茸的碎发散落着,越发显得纯稚美好。
进香的人流往来经过,烟火缭绕,人头攒动,他眼睫低垂,只定定地凝望着她。
绳结系好,沈妙舟抬起头,一脸的笑意,双眸亮晶晶的,“总之,我的澄冰哥哥,就是全天下最最好,佛祖也会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正午的日光被古树繁茂的枝条层层筛过,在她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柔和光晕,像菩萨下凡。
他是九幽地狱里的恶鬼,她是渡他重生的菩萨。
他的般般,才是全天下最最好。
卫凛看得心头滚烫,忽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柔软、微凉的触觉落在肌肤上,带着熟悉的气息。
沈妙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唰地涨红,一把捂住脑门,小小声地惊呼,“这里是佛门清净地!”
她杏眸瞪得溜圆,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心虚地向四周看了一圈。
怎么会这样可爱。
卫凛失笑,把她的小手从额上拿下来,反握进自己的掌心,勾唇道:“无妨,稍后我去佛前,多叩几个头,请佛祖宽宏,恕我孟浪。”
明明还是清越干净的音色,可尾音里含了笑,就莫名染上几分风流意味。
狐狸精!
沈妙舟耳尖一阵阵发热,心口啵啵乱跳,任由他牵着,朝佛殿的方向走去。
大雄宝殿建得巍峨肃穆,檐角飞翘,殿宇深旷,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香案下蒲团齐整,几乎跪满了虔诚叩拜的信男信女。
梵音袅袅,木鱼声声,檀香缭绕。
沈妙舟在殿中空置的蒲团上跪下来,心中只求佛祖慈悲,保佑卫凛此去京城,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她点了香,高举过额,诚心地拜了三拜。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收回视线,撩袍在她身侧的蒲团并排跪下,望向眉目悲悯的金身佛像,沉默片刻,拈起高香默祷。
“澄冰此生,所造杀业孽障实多,本已决意永堕阿鼻,不入轮回,然幸得般般垂怜,虽万死亦不敢负。
千错万罪,罪皆在我,若有报应苦厄,尽加诸我身,勿伤她分毫。
我佛慈悲,但求庇佑般般,平安顺遂,喜乐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