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兵祸(剧情章)
大同, 城外。
腊月深冬,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鹅毛大雪,直到清晨初霁, 白雪堆积,沉沉覆满了山野和远处蜿蜒的官道。
稀薄的日光穿过云层, 照在守城兵士结了薄霜的甲衣上,折散出一道道寒光。
城门口已聚满了等着进城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无不是衣衫破烂,形容憔悴,眉毛头发都挂满了白霜,身上还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三三两两地, 佝偻着缩在一处。
今岁入冬以来, 瓦剌频频袭扰边镇,动辄烧杀屠村,淫掠女子, 而大周官军败多胜少, 甚至连参将都阵亡于前线, 六日前,大同总兵奉命率军出关, 预备在阳和御敌,眼见着大战将起,这些百姓不得不拖家带口出逃避难,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大同, 只盼望着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
晨钟鸣荡,伴着门轴嘎吱转动的沉朽声响, 曦光中,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城脚下的难民们登时躁动起来,拥搡着往城内挤去。
“让开!军情急报!踩死毋论!速速避让!”
几声呼喝遥遥传来。
官道上泥雪飞溅,马蹄奔腾有如惊雷,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锦衣卫小旗的打扮,头戴斗笠,衣甲染血,背上插着一面黄色令旗,转瞬便策马冲到城门近前。
门口进城的人群慌忙躲避。
快马径直穿过城门,直奔城西锦衣卫衙署而去。
城西别院内,卫凛闭目倚靠在榻上,赤着上身,刘仁正小心地给他的伤处拆线换药。
瞧着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大有起色,刘仁颇觉满意,喜滋滋地道:“不错不错,这就没有大碍了,也省得老夫整日跟着担惊受怕,只不过还需好生将养着,两日换一次药,万万不可大意啊。”
“有劳刘叔。”
卫凛淡声应了,吩咐玄午送刘仁回长春堂,顺道再采办些常用的伤药。
玄午领命,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卫凛从后叫住:“慢着。”
玄午脚下一顿,不知主子还有什么要紧吩咐,忙转过身听令。
“若是遇见点心铺子,买些栗子糕回来。”卫凛垂着眼,声音放得极低,竟似带了几分嘶哑。
玄午愣了愣。
他们这些心腹暗卫都知晓,他家主子从不吃甜,更不会随意在外面采买吃食,会下这样的吩咐着实稀奇。
玄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直不楞登地问一句“主子不是不吃甜食么”,就瞥见长廷一脸焦急地给他打眼色,便也不敢再多问,连忙把话头憋回去,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转身出门。
玄午刚刚离开,小巷中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骑快马直冲到院门前,将将勒住缰绳,那个做小旗打扮的锦衣卫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就高举着一个密封蜡丸踉跄着冲进院中,大声急呼:“殿帅!急信!前线缇骑密报!”
卫凛披上衣衫走了出去,从小旗手中接过蜡丸,用力捏碎,目光略略从密信上扫过后,神色不由得一沉。
阳和口一役,大周遇伏兵败,死伤上万,左参将钱叙战死,总兵赵劼及其二子所率兵马仅剩不足百人,亦不知所踪。
瓦剌此次寇边显见是有备而来,其所图想来不小,锦衣卫虽然平素只是天家鹰犬,但若逢战时,亦需担负探查军情之责,更何况事涉社稷安危,他断不能置之不理。
“传令下去,速向辽东、宁州、甘州三地驻派的锦衣卫衙署传信,”卫凛沉声唤来长廷,迅速下令,“让他们即刻向各地卫所示警,派出哨探,警惕瓦剌兵分多路,全线南侵。”
顿了顿,他继续道:“给青松去信,让他无论发生何事,定要照看好庆阳那边的安危,不可出半分差错。”
吩咐完,卫凛回到屋内,提笔将此间情形写入折子,叫来一名缇骑,命他快马回京上报皇帝。
别院里霎时忙乱起来,众人分别领命散去。
不多时,长廷竟去而复返,面色还带着几分古怪,禀道:“主子,文安乡君在外求见,说是赵总兵父子兵败遇险,她知道该去何处增援,想请主子出手相救。”
卫凛眉心一拧。
锦衣卫的线报只会比边军更早送到,秦舒音从何得知战况,甚至知晓连锦衣卫哨探都寻不到的消息?
沉吟片刻,他道:“让她进来。”
“是。”长廷应声退下。
很快,秦舒音步履匆匆进了门,直接拜倒在地,语调急切,带着几分嘶哑:“求卫大人救救赵总兵父子和大周的兵士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定结草衔环以报!”
“先起来。”卫凛看着她,凤眸微眯,“赵劼领兵在外御敌,谈何要我相救?”
秦舒音忙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碎布,颤手递过去,红着眼道:“赵小将军豢养了一只游隼,此次出征也带着它,今晨这只游隼突然飞回我的住处,脚上就绑着这块布,我绝不会认错,这是他的一角披风,他们定是遇了极其危急的险情。”
卫凛接过布料看了一眼,眉心皱起。
秦舒音哽咽道:“我人微言轻,若是贸然去寻大同守备,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便只能来求卫大人出面,将这消息递给大同守军,让他们尽快增援,只需跟着这只隼鸟,就能寻到踪迹。”
见卫凛没有作声,秦舒音心下惴惴。瓦剌兵锋近在眼前,只凭她一面之词便让守军前往增援,倘若援军出了什么岔子,甚而危及大同城防,这其间的罪责非同小可,卫凛对人向来疏冷淡漠,这样的干系,他肯担么?
可是一想到生死不知的赵怀青,秦舒音眼前便骤然弥漫起一片湿意,她咬了咬牙,又继续道:“于公,是请卫大人去救大周的将士同袍,于私,望卫大人看在,看在我和嘉乐郡主有几分私交……”
“乡君慎言。”
卫凛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隐隐含着一种警告的意味,“这道消息,我自会告知守备指挥使,但也只因赵家父子为大周守土戍边。至于嘉乐郡主,不论是从前还是日后,都和我没有半分关联,乡君休要将她牵扯进来。”
秦舒音得了这个允诺,虽然不明白卫凛后面那话是何意,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感激地给他再行了礼:“多谢卫大人!其余事,我都记下了。”
秦舒音告辞离开后,卫凛更了衣,唤来两个缇骑,带着秦舒音留下的那只游隼,骑马去往都卫指挥使司署衙。
似乎是接到了前线兵败的战报,整个衙署正一片混乱,文武官员来回进出奔走,个个行色匆忙,神情难看。
缇骑上前出示腰牌,一问才知指挥使高邑得知前线兵败,已去往城楼安排防务了。
卫凛挽了挽缰绳,拨转马头,带人朝北城城楼而去。
阳和一败,大同与阳和之间虽还有十余座军堡屯所,但也支撑不了太久,为防瓦剌趁势南下,大同必要早做准备,故而一接到战报,递信联络上各处卫所后,大同卫指挥使高邑就立刻赶往城楼检视安排防务。
高邑眼下正忙得焦头烂额,忽听校尉来报称锦衣卫的人到了,不等通报完,登时便怒从心起,大骂道:“他娘的,这等关头,那群番子过来作甚?谁让你们放人上城楼的?!”
校尉不敢多言,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道:“大人,来的那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卫殿帅,可不好轻易得罪啊。”
高邑虎目一瞪。
这锦衣卫头子不在京城待着,竟在这时候跑到大同来?这倒是有些不寻常,他强压着火回头看去。
卫凛就站在不远处的马道上等着。
他换了锦衣卫官服,一身大红洒金飞鱼曳撒,裹着一件玄色狐裘,腰佩绣春刀,寒风中袍角翻飞,更衬得身形颀长清冽,当真好一副光耀显赫的堂上官模样。
高邑心神一凛,走近拱了拱手:“不知锦衣卫到此有何贵干?”
卫凛略一颔首,“锦衣卫收到线报,事涉军情,特来告知高大人。”
他将秦舒音送来的话解释了一下,转头示意身后的缇骑把那只游隼送上前去。
听闻这个消息,高邑登时大喜,大同总兵的位子举重若轻,不论赵劼和他那两个儿子是阵亡还是被俘,朝野上下必然震动,对士气影响也极大,更何况他和赵劼私交不错,又有袍泽之谊,自然想救人回来。
高邑当即命人传令参将陈绍,让其率领原就驻扎在城外待命的一卫两千人,立刻前往增援。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钟鼓楼忽然响起急促的鼓声,低沉的号角随之呜呜吹了起来,穿透凛冽肃杀的寒风,向四面八方散去。
“立刻锁关!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队兵士持旗佩刀冲上城楼,分向两侧奔走,口中急声呼喝。
城门口还有许多等着进城的流民,被数队兵士猛力推搡出去,一时间叱骂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我的儿……放开我孩子!”
“滚开!再往前半步,砍死勿论!”
高邑猛地揪住其中一个兵士,斥道:“你们是谁的部下?谁让你们来关城门了?”
那兵士丝毫不惧,大声道:“我等乃镇守太监吕公公亲卫,特奉吕公公之令封锁城门,严守大同!”
高邑虎目怒张,一脚踹翻了那兵士,提声喝道:“城门不许关!先放百姓进城!”又转头看向一旁校尉,“你他娘的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出城给陈绍传令去!”
校尉连忙应是,攥紧令旗,拔步便向城楼下冲去,然而才刚刚跑出两步,就被拦了回来。
“我说关城门,谁要违反军令?”
镇守太监吕洪穿一身绣金蟒服,由一队侍卫簇拥着走了上来,盯着高邑凉飕飕地道:“高指挥,阳和已失,瓦剌铁骑随时南下,这等时候不尽快关闭城门,倘若大同守不住,哼,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得起这个责?”
高邑强压着火,向吕洪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吕公公,阳和与大同之间还隔着数十座军堡两个卫所,就算是鞑子马不停蹄,想要兵临大同少说也得再过一日,更何况末将早已经联络各处卫所调兵,再加上大同原有守军,守城可谓是绰绰有余。”
说着,他又指向城下正在被兵士暴力驱离的百姓,“如果现在就关城门,让这些人去哪里?岂不是要让他们去狗鞑子的刀下送死么?”
“好一个绰绰有余。”吕洪冷笑道:“可知凡事都有个万一?陛下既然派我镇守大同,我可不敢拿大同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几百个刁民,几百条贱命罢了,如何抵得过社稷安稳?高指挥,难道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本朝太监颇得重用,镇守太监的品级甚至比总兵还略高一等,更不必说能做镇守太监的,无一不受皇帝信任,地方上哪个官员敢轻易得罪?随便在皇帝面前进些谗言,就够人喝一壶的。
可偏偏这些阉人除了捞钱什么都不会,连半点军事都不懂,却又最喜欢指手画脚,让人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尽量忍下这口窝囊气。
高邑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只能强着咬牙,硬梆梆道:“旁的暂且不论,总得先放我的人出去传令,增援赵总兵。”
闻言,吕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就因为赵劼无能领兵惨败,大同才陷入危局,眼下守城都来不及,还要分兵去增援?绝无可能!所有人马全部给我留下死守大同,违令者斩!”
高邑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从军二十六年,大同能不能守、要怎么守,老子比谁都清楚!听我的令,不许关城门!你,即刻出城去找陈绍,谁敢拦着,就地杀了!”
校尉神情一肃,重重一点头,拔步就要向外冲。
吕洪扬了扬手,身边亲卫纷纷拔刀,明晃晃的刀刃瞬间将高邑等人围了起来。
高邑又惊又怒,虎目圆睁:“姓吕的,外敌当前,你这是要先对自己人动手不成?”
吕洪冷冷笑了一声,并不理睬,只转头看向身侧的亲卫,皱眉不耐道:“你去瞧瞧,底下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关个城门罢了,竟也要这样久?”
亲卫领命去了。
城楼下,哀哭声求饶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那亲卫很快回来复命,一脸为难道:“回公公,城门口那群刁民跟疯了似的,实在是,实在是不大好赶啊……”
吕洪神色一狞,“你们不会用刀,不会用箭么?杀了几个领头的,我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往里挤!”
“老子看谁敢动!”高邑急骂道:“只需一个时辰,这些百姓就都能进城,作甚要杀人?朝廷给你们刀是让你们杀鞑子的,不是让你们砍自己人的!他娘的,一个个的是当兵都当成畜生了么?”
亲卫脚下犹豫。
“还不快去?”吕洪目光阴寒,语气已是极为不满。
亲卫一凛,忙低头应了声是,就要下楼,冷不防却被一柄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回去。”卫凛淡淡道。
亲卫下意识顺着刀身看过去,瞧见那张线条凌厉神色冷淡的侧脸,腿上登时没来由地一软,竟不敢再动。
卫凛先前一直侧身站在高邑身旁,大氅掩住了官服,吕洪只瞧出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锦衣卫,但这时候有锦衣卫递送军情实属寻常,便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直到此刻看见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漆黑幽沉的凤眸,吕洪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这不是那斗垮了东厂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还会是哪个?!
短暂的惊愕过后,吕洪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卫凛,脸上却挂了笑,道:“原来是卫大人,还真是有失远迎了。”瞥一眼横在那亲卫胸前的绣春刀,笑问:“只是不知……卫大人此举,是有何见教啊?”
卫凛并未理会他,神色平静地看向高邑,“高指挥,让你的兵去放百姓进城,此间事轮不到吕洪管了。”
高邑愣了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洪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忍不住错牙冷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边关军事防务,似乎不归在锦衣卫的职权份内吧?卫大人怕是僭越了!”
卫凛轻哂,“边关防务自是不归我管的。”
吕洪冷哼了一声,刚刚傲慢地挺直了些腰,就听卫凛不疾不徐地道:“可若是有人牵扯到私贩火器的案子,我便不得不管了。”
“大同镇守太监吕洪监守自盗,收受瓦剌贿赂,为瓦剌私供火器钢羽,锦衣卫奉旨查案,去,把他拿了。”
随行的缇骑应声上前拿人,吕洪的亲卫见状忙持刀拦在前面,和锦衣卫对峙起来。
吕洪不可思议地叫道:“卫凛!我乃堂堂镇守太监,论品级不在你之下,谁给你的胆子构陷于我?想动我,你可有陛下的御笔驾帖?”
卫凛不由嗤笑:“本帅想拿谁,几时还需驾帖?”
“……你!”这话太过狂妄跋扈,吕洪一噎,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素来小案大办,大案恶办,更不必说卫凛接手锦衣卫以后,若是想咬定一个人,他能把案子牵扯到多深,这在朝中是个人都知晓。
吕洪当然也清楚卫凛不过是为了城下流民的事才借口寻他麻烦,可自打他就任镇守太监以来,已经多年不曾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便是知道大同安全得很,如今也决不能松口放这些人进城,不然,日后他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更何况,他也不信手上人命多如牛毛的卫凛,会为了区区几个流民就和他结下死仇。
吕洪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这下面不过是些贱民烂命,也值得你这般和我较劲?你可知十一年前,曾有个叫卫元正的犯官,他是因何获罪的?我告诉你,就是因为私开城门,收留乱民入城!何其愚蠢!”
卫凛凤眸微眯,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今日面子丢得实在太大,胸中一股气顶上来,吕洪一把拨开身前的护卫,直接迈步到卫凛跟前,咄咄道:“说来倒是巧了,卫大人也姓卫,莫不是要步那卫元正的后尘,为了区区几百个贱民,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前途,做出那天下第一等的蠢——呃!”
话还未说完,卫凛突然伸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
吕洪愕然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向卫凛,喉咙里嗬嗬作响,几近窒息——
卫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淡漠,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吕洪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这卫凛,竟敢,竟敢当众杀了他么?!
惊慌、懊悔、愤恨各种情绪疯狂地涌上来,他怎么忘了,卫凛这尊杀神的手里沾过多少人的血,当初对付东厂又是怎样的狠辣……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新调任的知府宋泌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形,急得连忙惊呼求情。
“卫大人,你冷静一些!吕公公也是好意,这中间兴许有什么误会,外敌当前,为了几百个流民,不值当如此啊!”
不值当。
好一个不值当。
他父亲曾经拼了性命也想要护住的几百条性命,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当,是做蠢事。
这可笑的世道。
卫凛低下头,轻扯了下唇角,“宋府台,你的为人我略有耳闻,当年冯侍郎获罪问斩,众人避之不及,唯有你这个少年好友为他收敛尸骨。”
“只是,你们这些人,对朋友义,对君上忠,怎就独独没有对天下万民的一点仁呢?”
宋泌怔住,嘴唇动动,却终究没发出声来。
卫凛一哂。
“砰”一声。
他松了手,吕洪重重摔倒在石砖上,已经人事不知。
卫凛借着身侧衣裳擦了擦手,抬起头,平静道:“将人带走。”
“放流民进城,凡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言罢,径直往城楼下走去。
四下里一瞬安静,只听得冷风卷过旌旗猎猎作响。
过了几息,高邑回过神来,神情激动,粗声嚷道:“卫大人,我高邑岂能让你一人担这干系?也算上老哥一个!”
卫凛微微一顿,脚下未停。
快要走下马道时,宋泌忽然从后叫道:“卫大人!你既提起冯侍郎,那你可还记得他家的小女儿?”
卫凛的身形忽然有一瞬的僵凝。
宋泌眼圈泛红,攥紧了拳头,望着他的背影悲愤道:“那个孩子,她才六岁!她才六岁啊卫大人,就那样死在了你的刀下!卫大人,你扪心自问,也配谈论这个‘仁’字么?”
心脏像是被狠攥了一下,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好半晌,卫凛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那就当我作孽太多,想要积德行善罢。”
下了城楼,卫凛吩咐属下将吕洪带回衙署,自己一个人没有骑马,在街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朔风乍起,原已放晴的天穹又聚起团云,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碎雪。
不知走到何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香甜的气味,带着几许微不可察的暖意。
是烤栗子的味道。
卫凛几乎是本能地站定,抬眸。
不远处有家卖干果炒货的铺子,店面不大,小伙计忙着收摊,正端起刚炒好的一锅栗子匆匆往屋里搬。
他走到近前,问那伙计买了半包。
新炒好的栗子装在油纸包中,沉甸甸的,热意伴着香气直透出来,暖着他发凉的掌心。
卫凛从纸包中取了一颗,慢慢剥开壳,送入口中。
味道很好,软糯香甜。
这样的栗子,她若是尝了,一定会喜欢。
看着手里那袋开口金黄、冒着白腾腾热气的栗子,卫凛几乎是无法自抑地想念沈妙舟,分不清是伤处牵扯还是别的什么,心口不受控地抽痛,酸涩的感觉从身体深处一直蔓延到指尖。
不知这个时候,般般在做什么?
这样想着,卫凛下意识抬起头,遥遥望向西南的方向。
早前青松递来口信,她已经平安到了庆阳。
在祁王的封地上,他们一家可以安心地过个年节,热热闹闹地守岁、吃团圆饭、喝屠苏酒、放炮仗。
他少时玩心重,买过各式各样的炮仗自己琢磨着改做花样,其中有一种最有趣,大哥给取名叫“玉兔穿波”,将那兔子形状的炮仗穿过长绳,悬于水面,再引燃尾线,它就可疾蹿入水,再纵而腾出,矫似游龙摆尾。
这样的玩意儿,若是做给她玩,依着她的性子,定会觉得新奇有趣,非要自己亲手放不可。
至于饮酒么,以她的酒量,就算是清淡的屠苏酒,只怕也是沾点就醉,然后晕晕乎乎地睡成一团,像只醉猫,叫也叫不醒,若是惹急了还要呲一呲牙。
只是这些,都再与他无关了。
油纸包被狠狠攥到发皱,连呼吸都能带起胸腔中一片密实的痛意。
卫凛闭了闭眼,不敢再想。
回到暂住的别院时,天色已晚,碎雪细细密密,落了他满身。
刚一走进大门,长廷便匆匆迎上前来,脸色不大好看。
“主子,方才收到青松的飞鸽传书,郡主昨日离开庆阳,身边只带了一个随行护卫,似乎是往大同的方向来了。”
卫凛的目光忽而凝住。
想想刚刚接到的线报,长廷心里就发突,抬头向上觑了眼,硬着头皮继续道:“可咱们的人刚探到的消息,宁州一带有瓦剌精骑出没,主力的踪迹眼下还未寻到,只怕,只怕会和郡主撞上……”
卫凛神色陡然一变,眼神凌厉得好似淬了寒冰,“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