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李老师
◎李老师◎
李烛耳边轰鸣一片, 从颈后开始,热气一直冒出头顶,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今天是他职业生涯第一天。
按理说他要六月底才研究生毕业, 七月份才会正式上班。只不过八十年代处处搞经济,学校里也不例外。
北山农业大学为了创收搞经济,今年新开了不少大专、本科的函授班。学制短, 交钱多, 专门为给县里、乡镇里学历不高的领导或者土专家们刷学历。
这个举动在北山农大里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最后好说歹说, 学校里资深的老师教授们让步, 表示我们可以当任课老师,也会好好授课, 其他的,函授班开班授课期间的日常工作, 别来烦我们。
就这样,李烛的导师作为推动函授班的中坚力之一, 只好把自己学生拉来赶鸭子上架, 让李烛来当这个,官方级别为“助教”,对外称呼是“班主任”,实际工作是“服务员”的第一届函授班班主任。并且给李烛许了留校、发工资、算工龄的待遇。
别问,问就是当事人非常后悔。
当时感觉待遇有多香,现在就有多社死!
李烛为了压住这些年龄、籍贯五花八门的函授班里的学生,自认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坐那一趟火车,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接连社死两次!接连!两次!
“小先生, 你是哪儿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对象还没说呢!”“我猜没有对象。”……
“24岁, 没有对象。不要介绍。”李烛擦擦额头上的汗。比起大姐头目光灼灼, 他原来担心的函授班学生打趣他的话,回答起来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李烛避免和魏檗目光接触,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学生资料,对众人说:“我叫李烛,是你们本期函授班的班主任。同学们有什么事情,不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可以来找我,我会给大家做好服务。”
……
魏檗从震惊到麻木,李烛……班主任……这一个月,学校里的事情都要找这个赛亚人,哦不,封印了的赛亚人。
他看向自己时眼神里的震惊,以及现在眼神的飘忽不定,分明也认出了自己!
魏檗心里不由打鼓,他会开除我吗?不会,不可能,一个小小助理班主任,没这么大能量。但他毕竟是班主任啊,会不会觉得我是刺头,这一个月对我“重点关注”?
或者会不会上报给学校?
不会,他也动手了。真论起来,说不好谁更过分。再说我在火车上,可还没入学,不算学生,他是实实在在的学校人员。
魏檗笔竿顶在下巴上沉思,自己和此人只有火车上的一面之缘,了解太少了。要不要正式开班之后,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他应该会比较乐意谈谈吧?
难说。
魏檗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用好几层圆圈把问号圈在里面,仍在脑后,容后再议。
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赛亚人,哦不,李老师,正在强调的函授班学习期间注意事项。除了上课时间、课程科目和领取配给粮票,其他的注意安全、遵守纪律之类的,全部是老生常谈。
老生常谈也要谈。李烛把散乱的资料在讲桌上整了整,发出纸击木桌的哐哐声,“注意事项先讲这些。不但这一个月,在以后的四年里,大家都会到这里学习。”
魏檗抬起头,看到李烛扬了扬手里的白纸,“下课后同学们到我这里来,把自己的姓名、职业、通讯地址等详细信息写一下,我们制一本通讯录。”
“好!”“应该!”
这个要求得到了函授班“同学们”的一致认可。
函授班里的同学们有的是自知之明,咱就不是读书的料。不然,当年不就上好学校了,还用现在来刷学历。所以在大家眼里,学东西是次要的,学也不见得能学进去。上这个班,最最重要的是搞人脉。
将来走出去,大家可都是同学。
不说用到用不到,只说最简单的,去了谁的地头上,对方怎么都得管顿饭吧。
魏檗么,她上学的主要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学习四十年前,经过时间冲刷淘汰掉的技术。她最初的目的,纯纯是卷王看着小中专太扎眼,为了水文凭刷学历。
至于因山水镇“政斗”远走他乡,不得不自己打市场,都是后话了。
凭良心讲,她刚坐在教室里,没遇到赛亚人的时候,内心真的真的是打算在函授班安安静静苟着,当个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学生的……
现在么,魏檗余光看向李烛,他在黑板旁边贴了张课程表,出门走了。门外进来个抽烟的老头。
闻到烟味,魏檗微不可查皱了下眉头。没想到教室里其他人却活跃起来,此起彼伏打招呼。
“张老师”“张老师好”“前几天刚见过,又和张老师见面了”
竟然小一半人认识这个老头。
老头儿也没摆架子,“马经理”,“姜科长”,“小刘”、“老李”,挨个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函授班的常态,学生也全是社会人,出了这间教室,说不定谁能用到谁。互相之间不是师生,更是朋友聊闲天。
老头说:“我呢,叫张军。”
“术业有专攻。”张老师谦虚得很,“在国家对农业的政策和宏观经济方面比大家多了解一些,所以这一个月,给大家做些交流探讨。咱们教学相长。”
教农经的。魏檗跟着大家鼓掌,接着听故事一样听老头侃大山。
老头理论水平如何不好评价,故事讲得着实不错。
魏檗从前隔着时光和电脑屏幕,看八十年代经济探索时期的创业故事,即便唏嘘,却也很难感同身受。
但是老头我侄子、我朋友、我同学,有的甚至指名道姓一讲,那些所谓的故事,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例子和镜鉴。在左右摇摆的政策夹缝中行差踏错的,因循守旧被时代的浪潮抛弃的,魏檗听得心惊肉跳。
老头有点水平。魏檗不由端正了态度。
技术上她可以俯视这个年代,但其他方面,特别是对这个时代深刻的理解,和土生土长的这些比起来,她远远不够。
三人行,必有我师。魏檗收起内心对函授班隐隐的轻视,认认真真听老头讲课。
两节课一晃而过,魏檗意犹未尽。下了课,她挤到老头熟人圈里去找老头混脸熟,“张老师,我是西河市的魏檗。”
没想到,虽然从前没见过,老头对她的态度好得很,比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从前认识的熟人都热情。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老头不但和魏檗握了手,还拍了拍魏檗的肩膀,“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探讨!”
魏檗有点被老头态度搞猛了。她当然不知道,混在满教室昏昏欲睡或者透着清澈愚蠢眼神的学生里,她听到老头讲到重点时眼神发亮、点头、恍然大悟,完全挠到老头的痒上。
没有那个老师能拒绝听到自己理论眼神发亮,认认真真听课的学生!
魏檗自己没有感觉出来,老头后半节课,完全是看着魏檗的反应,给她上一对一小课堂。
但这会儿她感觉到了,自然不能辜负老头的热情。
魏檗说:“张老师,听您讲课太开眼界了。”顺带提了老头上课讲的两个案例,说了说自己的感悟。
老头更高兴了,无不惋惜的问魏檗:“你这么年轻,又聪明,怎么只读了小中专。”
“我家是农村的。”魏檗说:“为了赶紧上班,减轻家里的负担。”
“唉,唉,唉~”老头一咏三叹,看魏檗的眼神,跟看学海遗珠差不多了。
“学无止境,所以我现在又来学习了。”魏檗说,“张老师,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
……
几个围在老头身边的其他人呢,听到魏檗的说法,不由好奇,插嘴和魏檗聊天。
一时间,叽叽呱呱,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把教室外面的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李烛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散。
他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张军,张军是和他导师资历差不多的教授。他怎么能直接赶张军的场子呢?想来想去,他只好从堵满人的走廊里挤进教室,让教室里的人,去叫外边的进屋。
大家回头看到讲台上的李烛。李烛扬了扬手里的资料,对张军解释:“张老师,要统计一下学生的资料。”
张军了然点点头,他跟家伙儿说:“你们先忙吧,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交流得机会很多。”
临了又和蔼嘱咐学海遗珠魏檗:“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张老师慢走。”魏檗笑着应下。
送走张军,李烛又在班里讲了一边吃饭、住宿和学费开发票的问题,除此之外,还重点强调了一下学校的规章制度和纪律。因为是社会学生,不可能像十八九岁的大学生那样管理,学校综合考虑之下,为了安全,只规定了两条硬杠杠:不准喝酒、不准外宿。
讲完这些,李烛开始发资料。顿时一群人呼啦啦围到讲桌前,围住李烛拿资料。
赛亚人在那里又跑不了。魏檗不想去挤加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其他人都把信息填完,她才到李烛跟前拿笔填资料。
李烛忽的莫名其妙紧张。
他不敢抬头看魏檗,垂下眼看纸上娟秀的字迹。
“村支书?”
李烛略失态的出声。
这个词,把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魏檗身上。
其实,魏檗一进教室,班里的目光就在上下打量她。因为她的模样,和其他来上函授班的人,太不一样,太格格不入了。
就像从哪个高中里拉过来的高中生一样。
很多人心里在猜测,她应该家里有点关系,好学校考不上,上个一般学校,工作之后再来刷学历。
结果,她是村支书?
大家都是有社会经验的“老油条”,实在无法把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同学,和村支书联系起来。
李烛意识到自己失态,脸又红了。他的作为让给班里的同学带来了困扰,不太像个合格的老师。他正想给魏檗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魏檗清亮的声音。
“对!我是西河市南涿县油山西村的村支书!我们村的辣椒是全省最好的,现在最远卖到广州。”她方才签名的时候,扫到一个“农科院”的通讯地址,但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班里的哪位同学。正好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卖力给油山西村辣椒打广告。
“我之所以能当上村支书,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学了辣椒制种,带着村里种辣椒制种子,让大家伙能挣钱!”
“我这次来省城,一是为了给我们村的辣椒种子找销路。再一个。”魏檗目光在同学中逡巡,到底哪个是农科院的,还有没有其他潜在客户?
“再一个,是想扩大经营规模,给科研院所做代种基地。”
“太好了!”魏檗话音刚落,同学里一步窜过来个老大姐,一把拉住魏檗:“太好了!我是南常市农科院的纪春兰,我正愁逛省城里的农资市场找不到人陪,下课咱俩一起去吧!”
“你别抢人啊。”有人边跟纪春兰开玩笑,边问魏檗:“你们制辣椒种子的辣椒皮都怎么处理的?我是陈记酱园经理陈成……”
陈成话一出口,其他人也都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村支书啊!
大家都经历过计划经济的时代,哪怕现在,计划经济依然余韵尚在。
村支书,在村里,权力可大得很!
她代表的不止是她自己,而是整个村里的资源,都可以通过她进行置换。并且她已经抛出了橄榄枝,表达了充分的合作意愿。
反应过来的同学们呼啦啦围了魏檗一圈儿。
“你们村在哪里,我是……”
“你起开!”纪春兰以一当百,用肩膀一抗,把所有同学挤在外面。
她挡在最大“竞争对手”陈成面前,拉着魏檗说话,话又急又密。
“咱俩是不是一个宿舍。”“你昨天几点到的?在哪吃得饭?”“哎呀,你睡得早。我说怎么昨天只看见你行李没见到你人。”
一会儿把魏檗拉出半个包围圈,把陈成更是挤到一旁。纪春兰凑近魏檗耳边,悄悄的说:“我们院正想找代种基地。”
纪姐是个人物啊,既能镇场子,又粗中有细。魏檗看了纪春兰一眼,用力握了纪春兰一下。意思是,稍后详谈。
纪春兰马上接收到信号,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李烛看着被围在同学中“谈生意”的魏檗,她或许不需要自己道歉,李烛甚至产生了她可能会感激自己的想法。
或许,她对自己在列车上的表现,根本不在意不关心?李烛不知道。
他觉得魏檗像一个迷。学生、江湖大姐头、村支书,生意人……每当自己以为已经了解了她的全部,她又会出其不意刷新自己的认知。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似乎拥有无尽的扭转乾坤的能力。
李烛后知后觉发现,自从在列车上打完架,自己还没有跟魏檗有任何交流。看着被同学们围在中间,一个眼神儿都不给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这个“老师”的魏檗,李烛心里,升起了一点儿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魏檗才不会关注已经被“封印”的赛亚人。
她借“村支书”的身份,和大家迅速打成一片。
在函授班同学们看来,领导家不谙世事的小闺女,跟他们不是一类人,需要不冷不热敬着。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说不定那句话不合适,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人得罪了,招来背后领导的小鞋子。
而油山西村里,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村支书,则是和大家伙儿一样。村支书,什么荤笑话没听过,什么农村破烂事儿没见过。能年纪轻轻坐上这个位置,先是有本事,再则有手段。
既能开得起玩笑,又能互相资源互助互换。如果相处起来,人品再能靠得住,那绝对是能够进行一辈子人情往来的好姊妹。
大家跟魏檗聊天玩笑,都不再绷着,敞开了聊。
一聊魏檗才知道,她班里的同学,那真是卧虎藏龙,干什么的都有。比如那个做酱菜的酱园经理,就在他们市,以后说不定真可以把没用的辣椒皮卖到那边。
其他同学们各有各的单位,有屠宰厂车间主任、国营农场场长、土肥站站长,她听过没听过的单位,但凡跟农业沾点边的,几乎都能找到。
宝藏同学,一堆宝藏啊。
魏檗也动了结交人脉的心思。
函授班给大家留了足够“交朋友”的时间。上课时间宽松的很,上午只有两节课,9点到11点。下午同样两节课,四点半不到五点就下课自由活动了。
下午下了课,纪春兰忙不迭要拉魏檗去逛农资市场。
魏檗说:“今天不行,我哥待会儿要来给我送东西。”
“哎呀,可惜可惜。”纪春跌足懊恼,只好和魏檗一道儿回宿舍。
魏檗好笑纪春兰的急性子,劝慰道:“咱有一个月的时间呢,迟一天去也没什么。”
“你没去过,你不知道!”纪春兰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反而跟魏檗说:“现在春播期间,农资市场几乎一天一个价格!去年播黄豆的时候我们那边下雨,黄豆播了三遍苗才出全,你不知道,最后我们市里黄豆种根本买不到了。到省城来买,黄豆种全靠抢的,价格翻了三番!”
“哎呀,你不早说!”
魏檗被反向卷到了,她专注技术比较多,对市场还真不怎么了解。听了纪春兰的说法,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农资市场去看一看。
纪春兰反过来又劝她,“你不是说铺盖没带齐吗,昨天睡了一天床板,今天难不成还要睡床板?”
“哈哈,如果晚一天亏好几百,多睡一天床板也不是不行。”
……
两人漫无边际聊着天,不一会儿走到食堂附近,往宿舍楼拐的岔路口。这是教室通往宿舍的必经之路。魏潭提着东西在岔路口等魏檗。
魏檗看到魏潭,跟纪春兰说:“我哥已经到了。”
边说边给魏潭摆摆手。
魏潭也看到魏檗,提着东西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去,和魏檗旁边的纪春兰打了个招呼。
纪春兰拍拍魏檗肩,说:“小魏,我看到一个同乡,去打个招呼,你先带你哥回宿舍吧。”说完纪春兰快步小跑几步,追上了要进食堂的一个人。
魏潭跟着魏檗,兄妹俩往宿舍区走。一排宿舍楼,往南拐是男生宿舍和教职工公寓,往北拐是女生宿舍。在分叉的路口,迎面遇上去食堂吃饭的李烛。
“李老师。”好学生魏檗五讲四美三热爱,毫无阻滞毫不尴尬的跟“正常态”李老师打招呼。
远远看见魏檗,正想绕道避开的李烛,感觉自己耳根又热了,忙不迭和魏檗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他既尴尬又气恼,内心不断埋怨自己,你看人家魏檗,跟没事儿人一样。你一个大老爷们,尴尬什么,躲什么。躲还没躲开,不更尴尬了吗?
大方点。李烛在心里默念,失忆失忆失忆,你在火车上回来的时候失忆了,魏檗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函授班里的普通学生。你要当成,不对,你要记住,你们在教室点名是第一次见!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的李烛,坐在食堂里长出一口气。
见到魏檗时,因为被抓包过于尴尬,以致平日里非常敏锐的李烛,没有发现魏檗身边人表情的异样。
见过李烛之后,魏潭一直眉头紧锁。
快到魏檗宿舍楼下的时候,魏潭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打招呼的那个人,我从前见过。”
“哦,他是我们函授班带班的班主任。”魏檗不以为意,“是不是你们在小吃街,或者什么地方打过照面。毕竟两家学校离这么近。”
“不是。”魏潭严肃起来。已经到了宿舍楼下,他索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站住了和魏檗细说。
“是我从前,见过他。”
从前?
魏檗有些不明所以。
“是……”
看大妹还是不明白,魏潭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这么多年,他刻意忘记的记忆,在他心里一年又一年,一层又一层,结成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