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8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回程也挑日子, 算准了,整队出发。

  来时花了足足四天,回去归心似箭, 第三天下午已遥遥看见神都的城墙。

  浑天监察院洋洋十来个人,专职观测天象,可恨随驾避暑, 两个多月竟没捞着一回御前伺候,院正越想越气,坐在马上向中官灵台郎唠叨。

  “内三省的活计全让府监一个人办好了, 养我们作甚,光吃不干。”

  灵台郎很年轻,两手把着马缰, 光板无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话却狠。

  “上头重色,咱们腹有诗书,生不逢时!”

  “好家伙!宋之问又——”

  院正耐不住寂寞,手搭凉棚看向后头,这一看又发现大动静。

  “贴到东宫去啦, 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啧啧,我就说, 圣人让郡主和郡马献牺牲,这便是风向转啦!”

  两人俱摇头嗟叹,却不说话,只在肚里转主意。

  储君不明, 东宫虚置数年,混到那去的官儿平白低人一等, 平日两人都没少踩,这回要怎么尽弃前嫌,重新搭上线呢?

  正发愁,半空一道惊雷,就灰了整片天。

  乌浓云头乘着风滚滚而来,人皆奔走避雨,独灵台郎瞪眼瞧天,掐指一算,顿时笑开了花。

  “霍!活该他倒霉,今日雷雨!”

  话音未落,后头队伍已散了形。

  金豆似的雨点子咣咣砸下来。

  举仪仗的宫女团团打转,金唾盒转眼盛满了雨水,提金的香盖儿没盖紧,刷拉拉浇熄了火,散出呛人白烟,奇就奇在下雨归下雨,太阳火烧似的明艳,竟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局面。

  宋之问确实夹在东宫的队伍里,正愕然僵在马上,乌纱湿了半边。

  张说担忧。

  “叫你别揽这个活计,凡风云气象之异,哪有百发百中的?错一回便是你成心欺君,哎,你瞧前头,府监叫人来提你了。”

  这回怕是难逃一劫!

  宋之问悔得肠子打结,他何尝不知道由占卜而晋身,险之又险。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闲差膀大腰圆,黑熊样粗野,走来斜睨着他,“宋主簿,请吧。”

  他是出了名的,况且出的不是什么好名声。

  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圣驾跟前,谁红便是众矢之的。

  前后几人笑得颠倒,特别是阎朝隐职衔比他高,当众出了大洋相,被同科士子写诗写戏骂他,茶楼酒肆唱遍,却没他面圣次数多,早恨得牙痒。

  如今机会撞到眼前,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去呀!”

  阎朝隐吆喝。

  “前头又派金角子了,又发衣裳了,府监有好事儿想着你呐!”

  宋之问硬着头皮催起马,低声问闲差。

  “……是颠着圣人了?”

  “管得着吗?”

  那人不屑,亮起铙钹样的嗓子,唯恐人不知道他呵斥了耍戏法的宋主簿。

  这么押送到御辇旁。

  六匹马拉的大车,镶金缀玉,压出深深的车辙,头顶哗啦啦豪雨如注,道旁树叶子卷起来,地上尘土翻腾。

  宋之问眼前一片白雾,听见里头韦团儿喊,“请主簿进来罢。”

  越催的急,他腿越软,亏得内侍扶了把。

  一上去,冷得打个激灵,当头硕大一座冰山,比他人还高大,冰里融了各色花卉清露,随着汩汩化水,香气扑面而来,余光中红红白白的丝裙、垂在地上,环佩玎珰,满屋都是女人。

  “臣——”

  他脑子发晕,先管跪下。

  雨真大呀,关上车门还啪啦啦响个不停,像几百人同时打算盘。

  “臣演算无误,自来艳阳带雨,乃是上上吉兆!”

  边说边磕头。

  因不知府监在哪个方向,战战兢兢朝正前方诉说。

  “风雨再大,掩不住日月光芒,这在相术上有个说法,叫,叫……”

  女皇盘踞在榻上,只觉他吵闹,烦闷地掩住耳朵。

  张易之有点不耐烦。

  “圣人在这里,自然遇事呈祥,这都不用你论。我只问你,这雨下到什么时候?几时天黑,今晚住驿馆么?”

  宋之问迟迟转过味来。

  哦!

  闹半天不是追责,他后怕地擦冷汗。

  “臣方才观察天象,见太阳照得乌云闪亮,边缘镶有厚厚金边,这雨下不长的,半个时辰就能过去,停了再走,向晚将好进城。”

  张易之抽了抽鼻子,暗骂他没眼色。

  他压根儿不信人力能推演天象,更别提预警灾祸。

  不过宋之问运气好,撞对了几回。

  算命么,犹如谈情说爱,重在说活话,两可之间才是长久之道,像他这样为求气势雄壮,每每铁口直断,早晚出事。

  闲闲摆手,“既这么着,你先起——”

  外头滚雷样炸开吼声。

  不知是谁凶横地高声呵斥他人,“要死么?挡在咱家前头!”

  震得张易之声调发抖。

  女皇啧了声,翻身朝里,众人皆瞠目不语。

  只韦团儿语带调笑。

  “真不是奴婢胆敢埋怨府监,您新提携这几个人呐,都慌脚鸡似的。”

  宋之问面露尴尬,暗想这是说他?

  韦团儿绕过他走到门边,招手问外头闲汉,“又怎么了?”

  “有个姓张的,说要上表!”

  闲差来回来去淋半天雨,开口就打大喷嚏,抬手囫囵一抹。

  “叽叽咕咕念半天酸词儿,不知道说的什么,咱家紧着劝,就是不让开,马蹄子都踩他身上啦!”

  宋之问喉头发紧,人不敢起身,顺着膝盖头就转向朝外。

  韦团儿匆匆道了句,“奴婢去瞧一眼。”

  片刻转回来,疾步榻前蹲下,语气慌张,“圣人,相爷要保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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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相爷拦了御马,瑟瑟哪还坐得住,上手就把车帘掀了。

  探头看,惹祸的人跪在御马前面,瓢泼大雨顺着他的颌角淌个没完,五官都抹得含混了,肩膀上被马蹄子踹了一脚,深绿双钏的袍子扯破个大洞。

  旁边相爷也站在泥地里,老归老,架势还端着,金玉带扎得紧紧的。

  雨来如急兵,把平地打起薄薄烟尘。

  众人忙着打伞,无人顾及掌灯,黑黢黢乱成一团。

  独御辇射出一线明锐的金光,正打在相爷面上,锃亮斑驳,看不真切。

  瑟瑟着急听奏对,向窗外武崇训道。

  “表哥,你带我往前头挤挤,又不是朝会,女眷下车不妨事吧?”

  “那是张说,你就别往前凑了。”

  武崇训穿着蓑衣,毛扎扎像个稻草人,说完意识到瑟瑟不认识张说。

  “这三四年科举出来的才俊,独他耿直暴躁,到处得罪人,今日站出来,必是抱了死谏之心,且瞧相爷救不救得了罢。”

  瑟瑟微微张嘴,钦佩地看着他。

  流内官九品三十阶,拢共万余人,八成在州府,京官两千上下,其中五品以上不足三百。张说这种服绿的小杂官,七八品罢了,满神得有一千五六百个。

  他又不像阎朝隐、宋之问,拼命往圣人跟前凑,武崇训竟也认得。

  侧目打量他,神情淡然,对这突发事件的结果仿佛早有预料。

  瑟瑟不急着走了,递个帕子给他擦雨水。

  “听表哥口气,好像很欣赏他?那为何不替他说句话?”

  瑟瑟透过窗棂子上的缝隙朝那头望,一面问武崇训。

  “既是出了名铁骨铮铮,冒犯天威必不止一回,越是重臣出面作保,圣人越要恼,譬如相爷站出来,便是小事化大。”

  武崇训一笑,“那谁去好?”

  “表哥去呀,插科打诨地混一混,拽开他就罢了。”

  “混?”

  武崇训认真思索了下,“没混过去怎么办?”

  瑟瑟耸耸肩,“要贬要杀,都是他为博贤名儿,自找的呀。”

  武崇训被她的歪理绕进去了。

  细想这话倒也没错。

  舟车劳顿折腾到傍晚,又下雨,人人烦躁,他偏挑这时候直谏,可见是成心求死,何必为他,连累相爷一把年纪雨里遭罪。

  “其实他要说什么,我约略猜得到,要混,也不是不行。”

  瑟瑟一颗圆滚滚的头探出来,快挨着他蓑衣了。

  武崇训噙着笑,觉得她像个急于离巢的幼鸟,怕她淋雨,摊平手掌笼在她发髻上方。

  “两千多人出来一趟,花费公帑甚巨,昨儿高兴,挨着行宫地界,又赏赐相爷一座宅邸,还得征发民夫修建,然南边遭水患频频……”

  瑟瑟哦了声,“原来还是为民请命。”

  遥遥张望,两个壮汉摁着张说的头颈往地里深埋,相爷虽没人敢碰,雨里稀里哗啦,也是难看。

  遗憾道,“可惜他不及表哥英朗,黑得大马猴似的,不然不必开口,圣人一见就怜惜了。”

  武崇训是个君子,往常听旁人话头是预备夸他的意思,侧身就回避了,可是瑟瑟的赞美突如其来,尤其这样平铺直叙,表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容任何人,哪怕他自己否认。

  他半是羞恼半是甜蜜地举起大袖挡在眼前,不叫狂沙吹迷了,可是没遮住的耳垂红通通的,像颗饱满的寿桃。

  瑟瑟心道,真是命里带福气。

  “我就怕去了,夫人规矩压下来,要打——”

  武崇训口气已是和软了,“不怕,圣人喜欢女孩儿有主意。”

  瑟瑟巴不得一声儿,扶着人跳下来。

  雨小了,风还是大,天色昏惨惨,前后人影憧憧,都自顾不暇。

  太平的马和李显的犯冲,两边马夫不敢吆喝,使劲扥着往回拽,冷不防惊了府监的坐骑,雪白的骏马在灰蒙蒙的飞沙走石里很是显眼,扬起前蹄嘶叫,猛甩脑袋,辔头上金珠宝石在风里打璇儿。

  瑟瑟眯起眼,下意识贴近武崇训。

  双手紧紧抓住他靴筒,把脸藏在他小腿背后,鼻尖几乎贴着肉了,咻咻地热气湿润,武崇训整个身子僵直,紧绷绷不敢乱动。

  朝辞牵马在前头,忙掏摸出火石在火镰子擦了擦。

  一道微弱火光,照亮她细洁的额头。

  武崇训居高临下,看她愈发矮小可爱,软团团的,额上沾着水珠子。

  俯身指给她看,“瞧见那棵槐树没有?你就去那儿。”

  瑟瑟嗳了声,“你不陪我去呀?”

  她眼盯在狄仁杰身上,瞧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胡子乱颤,定是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往外蹦成语,边琢磨他会用什么词,不等武崇训回话恍然大悟。

  “哦,知道了,你一身红,太显眼。”

  感谢地胡乱拍拍,三四下有一下拍到他手背上,浑然不觉地去了,丢下武崇训半空里撂着胳膊不知道往回收。

  朝辞纳闷,树底下的高个子分明就是六爷,公子这算送羊入虎口?

  迂回地问,“您不跟上?郡主那嘴除非缝上,哪忍得住不吭声?”

  武崇训没应,半晌淡淡道,“看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