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67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0章

  女皇的寝殿别有令名, 叫做灵和殿,仿南朝齐武帝旧制,殿前遍植杨柳, 春日斜金丝络,盛夏就全蔫儿了,只有重重帘幕尽力挡住室外酷暑。

  李仙蕙服侍女皇吃了稣酪, 絮絮说了几句闲话。

  间中府监来,请武崇训去帮瞧一眼画院的《曲水流觞图》。

  随驾画本当展现女皇携众大宴石淙的气派场面,可是几个夫子争执不下, 画面一角的画师该不该长胡子,及女皇昏昏睡去,大家才散了。

  李仙蕙挽着瑟瑟出来, 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打着瞌睡躬身, 殿门洞开,穿堂风卷起金柳扫到脸上,挥手一拂,抓了满手碎叶。

  武延基在御前露了脸儿,本是好事, 出来却匆匆离去,未与姐俩告辞。

  瑟瑟望了眼他尚显蹒跚的背影,向李仙蕙道。

  “我以为二姐顺道拉扯大表哥罢了, 没想到竟是推他在前。当初你说咱们当善待旁人,我听进去了呀,可施人恩果的事,何必拱手让人?”

  李仙蕙正笑的开怀, 替司马银朱高兴。

  因她巧舌穿插,更兼意外惊喜, 连相王也郑重插口进来,回顾少年时,高宗偶然兴动,携圣人并儿女驾临崇文馆,指点士子文章的往事。

  那时高宗不过勉励士子发奋读书,又夸太平年幼聪慧,比兄长们不差。

  圣人却侃侃而谈,对颜之推、颜师古推崇备至,且未流于表面,而是详解他们生平际遇,说读书人贵在知行合一,嘴上宣扬一套,做人另行,便是虚伪,单虚伪也不可怕,就怕自家左右冲突,内心拉扯,便是行路踯躅,难有成就。

  相王的语气分外宁和温柔,把这一点对颜家遭遇的痛心,巧妙地藏在他年过四十之后,对暮年母亲复杂而日趋平静的孺慕之情里,追思往事而不分辨是非,给天家其实不能认真回顾的过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很能打动人。

  以至于在场,除了太平公主愕然无语之外,同样记得当年的女皇和李显,不约而同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泪痕,实在他们也有过其乐融融的一家七口,只从高宗崩逝后,再无团聚。

  情到浓时,女皇唏嘘半晌,竟揽着仅剩的三个儿女长长叹气,痛诉了一番对高宗的追念,及至重新净面梳洗,端起养神汤,就主动松口,赦免了柳家、颜家两家代代罪责,允许他们考学入仕。

  金口玉言一句话,是数千人毕生的指望。

  瑟瑟道,“大表哥哪能虑到这上头?你说他感念夫人,自己病了,还惦记帮人家乞恩,说的他满腔赤诚情怀,知恩图报,又无辜受害,三言两语,连他瘸了都听进圣人耳朵里,打发太医去瞧。”

  李仙蕙横她一眼,道,“是啊,我就是这样善待武家的,如何?”

  “不如何,反正他恨死我了。”

  瑟瑟手搭在下巴上,学光禄卿捋不存在的胡子。

  “可是他傻,被我这条美人蛇咬一口,竟肯送来给你再咬一口——”

  她笑的特别坦荡,仿佛美人蛇是种自夸,李仙蕙横了眼不理她。

  “可是四叔反应也真快,你是盘算好了行事,他事前一无所知,竟也能滔滔不绝说出那些来。”

  瑟瑟瞟着李仙蕙,见她只顾高兴,竟没察觉,便贴到她耳畔道。

  “二姐,你说四叔会不会同你一样?早早受了颜夫人嘱托,却让你抻头,他只跟上,有好儿呢,也分一杯羹,万一你坏了事,他便半途止住。”

  李仙蕙怔然,霎时领悟果然就是这么回事,驻足吩咐晴柳。

  “你去打听,相王在长安住的哪个宫房,嬷嬷内侍是谁,可是临沂人士?”

  琅琊临沂便是颜家祖宅所在,亦是颜夫人老家,太初宫中临沂人士甚多,皆是她一手安排来京。

  晴柳领命匆匆去了。

  李仙蕙看瑟瑟,嘴角微勾,双目熠熠,好似冰山初晴的光彩,正在得意,虽然早与司马银朱商量好,要调理她的性子,务必宠辱不惊,养得内敛端方些,还是忍不住夸她。

  “算你仔细。”

  瑟瑟折了枝柳条在指尖盘弄。

  “阿娘常夸奖四叔人品,说他正直刚烈,虽是幼子,却从不低头……”

  她慢慢摇头。

  “可你瞧颜家起复这件事儿,他可真鸡贼。”

  又想起石淙山上,姑姑一径为他说项,却遭颜夫人屡次打击,难堪丢脸全落在圣人眼里。

  “姑姑凡事冲在前头,这回见了他这般表现,不知可会寒心?”

  李仙蕙也有同样感慨,但相王与公主无足轻重,细想前后,反是武崇训的判断最准,尤其高明在毫无犹疑,譬如相王所为,便可知根本全无把握,不然抢在李仙蕙前头开口,岂不是得益更多?

  又想武崇训毕竟是颜夫人筹划深远,照辅政大臣的路子培养的,预备了要替武承嗣、武延基那样糊涂皇帝抵挡刀枪剑雨,也预备了承受功高盖主的猜忌,性子磨炼得比旁人都稳重,事情看在眼里,轻飘飘提点了瑟瑟,事后恍然无迹。

  可是如今武家折损,这搭好了班子的重臣,又该往何处安放呢?

  她便觑着瑟瑟问,“郡马去哪儿了?”

  “才府监叫表哥去看画儿,真是怪了,那些人都是老手,表哥虽画得几笔,到底不是选出来的供奉,又年轻,如何服众呢?”

  李仙蕙眉心舒展开,笑看她道。

  “这就要问你了,郡马站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连府监在廊下伺候,隔着窗子都瞧出来,是为你解围才叫他走了。不然平时他自矜身份,怎么人家一叫,立时就去了呢?”

  瑟瑟瞠目站定了,有点迷茫,“我,我没干什么呀。”

  “人家中毒,祀坛上脸都白了,还替你撑场面,你不该干点什么?”

  瑟瑟心道,他面皮那么薄,提前圆房罢了,虽不光彩,也没什么,偏被人抓个正着,要说羞,她也羞,但又不是私情勾搭,光明正大的夫妇,何至于?

  她再关怀两句,怕不急得毒血从嘴里喷出来?

  闷头想了一路,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亏,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寻他,却被朝辞拦出来。

  热天午后寂静难当,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自觉都放轻了声。

  “大毒日头底下,郡主何必杵在这里?”

  渐渐耳畔多了一种旷缈的轻音,屏息细听,音符细微而清亮,从屋宇深处流淌出来,锃锃琮琮的,说是首曲子罢,又太断续,更像一个人长吁短叹。

  她讶然,“表哥——在弹琴么?”

  原来这就是古琴的音色。

  果然上上大雅,像泉水,像暴雨,独不像肆意招展的人。现在她能欣赏男人苦闷中自我修炼拔高的美感了,有种潜在的惊人爆发力。

  梨花木隔断背后几层珠帘,影影绰绰,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用力拨弹。

  大风灌满武崇训的衣袖,像两个胖水桶悬在腰上。

  瑟瑟眯着眼浮想联翩,想象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涉水站在石头上,天地间无尽的白,只有他和脚下成片的鸢尾、红蓼。

  他是罕有的,单凭气质就能叫人心生向往。

  她身子偏过去往里探看,知道会落在他眼里,便是故意要他看不过眼,可惜帘后人不为所动,曲调自行其是,毫无顿挫。

  瑟瑟鄙夷他有话不直说,又想他大约是没有大碍,不然哪有力气使性子。

  隔帘大大方方扬声。

  “表哥,二姐要跟眉娘一车回,我落了单,骑马多热?你陪我呀。”

  武崇训两手压住琴弦不许出声,指尖感到细微的震颤,正如他的心一般。

  几次三番地,她只管往他身上打主意,是不把他当个男人?

  亲了做了,一句正经话不说,就把他甩给别人。

  武延秀那东西嘴多毒?

  笑瑟瑟始乱终弃,又笑他孱弱,一条蛇罢了,就爬不起身,说得好听,帮他包扎,却把自家脱个精光,亮出高大威猛的皮肉给他看,证明强的多了。

  瑟瑟看不见他,但多宝阁侧边有面穿衣镜,他恰能看见瑟瑟,珠帘上粒粒珍珠圆润光转,像无数细小的水滴折射笑颜,千灯万焰,迷人耳目。

  时日太久,他已忘了当初为什么爱慕瑟瑟。

  单为鲜亮的容貌?好像不是,他着迷她对神都的渴求,践踏武延基的残忍,叫他想起被小兽噬咬的快意。

  瑟瑟的莽撞决绝,像他捡的鹰,想也不想就往外蹦,砰地砸在砖地上。

  “诶呦——”

  他好心去救,胸口反被抓出爪痕。

  那鹰也愣了,含着他手指咿咿呀呀,拔出来才发现咬缺了口,从此不再以精肉引它服从,任它踩烂花盆,吃尽锦鲤,大半年后振翅离去,那天他正好在家,看豆蔻叫人张网,全被轻巧地甩开。

  室内沉默无语,那道人影起身站到窗下。

  武崇训隔了很久才道,“你消停些,我便陪你。”

  “好呀!”

  瑟瑟一阵雀跃,“说定了,到时候你来了,可不准半途溜走。”

  甩下话,怕他反悔似的,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武崇训的目光追着她。

  瑟瑟绕远路钻树荫,背上碧青的丝绢晴一阵阴一阵,沉沉珠链甩到背后,坠脚拇指大的红珊瑚又亮又正,雕出芍药花型,是他送的及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