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李仙蕙回来, 听说一时眼错没见,瑟瑟逼武崇训趁夜走了,简直不可思议。
“女史不在, 你们一个个都镇不住她。”
李真真一天没露面,就在后院梨树底下支了张软榻纳凉,舒舒服服睡完回笼觉, 吃了冰镇的樱桃,才打着呵欠进屋。
“早走好,万一给羽林逮个正着, 她没事,郡马又受牵累了。”
说的几人回过眼眸,都怔忪了片刻。
李仙蕙思忖, “倒也是……这会子敲锣打鼓去追, 反惊动了上头。”
又问李真真,“你又要溜边儿了?”
李真真懒洋洋拨弄盘子里的葡萄,吃不吃的,碧青翠色映着雪水,真清爽。
“明日登台亮相的人多, 谁顾得到我这里?”
这个妹妹心里有成算,就是懒散,能躺着绝不站着。
“半夜就得动身, 莲实陪你睡阁子里,我们在外头罢。”
李真真应了声,转脸奇道,“二姐手里是斗篷?”
她摇头, “废衣料,不当事儿的。”就手塞给晴柳了。
李真真从来不问人家想瞒的话, 看晴柳进里屋转一圈,擎着一盏灯出来,照亮案头新收的字帖,封面上烫金的大字,笔锋锐利,风骨昭昭。
“这便是王右军?”
她抚着卷轴轻轻推开,泛黄的宣纸上锈迹斑斑,盖满历代藏家的小印,底脚折了一道细痕,却是保养的不够精心。
“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不学就没人查问,少多少烦恼?女史已饶过我了,二姐也请放宽心。”
李仙蕙沉心凝眉立在案前,提笔饱蘸墨汁,边问边悬腕挥毫,一气呵成。
“天长日久,总要有个打发辰光的玩意儿,我瞧你也不喜针线,如今姐妹一处,吃吃玩玩,往后你单开府邸,要如何消磨呢?”
李仙蕙写来看看,自觉比张峨眉差的远了,便不耐烦,揣摩法帖,仿佛有些心得,再提起笔来,又不知该着重何处。
李真真不会写却敢点评,转到她身后指点。
“你瞧这个回钩儿,人家在这里顿了一下,加了力气,再提起来手轻,鲤鱼甩尾巴似的钩回来。”
李仙蕙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乐滋滋的,不像瑟瑟憋着股劲儿要迎头赶上,非要站在日光底下,她便乐意躲在阴影里,也是一人一样性情。
杏蕊与莲实一搭一句的商量晚上吃什么,才说到叮嘱厨房别送酒,小宫人窗根底下喊了句。
“嬷嬷来了!”
就有人出去,问是哪宫房的,回道,“府监叫来说一句话。”
李仙蕙忙搁下笔,转脸问晴柳,“——就这么快?”
晴柳不以为然,“未必是那回事,喊进来问问再说。”
于是请进来,打眼就松一口气。
这嬷嬷指定不是控鹤府的人,朴素净扮,脑后紧紧挽个螺髻,单插一根银顶簪,端个红绒布盖的托盘,手上光秃秃的没戒指。
见了人躬身,“奴婢是‘画中游’后倒座儿的董嬷嬷,给两位郡主请安。”
李仙蕙没料到,“嬷嬷辛苦走一趟,什么事儿呢?”
“回郡主话,奴婢平日单管看房子,方才府监信步走到那儿,想起一句话,叫奴婢来问永泰郡主。”
她满脸堆笑,“府监说,嗣魏王还在守孝,原不该从驾,但来都来了,不露面不成体统,想到郡主与他手足般情谊,不如去探望探望,排遣排遣。不然明日祭坛上,便缺了魏王府这一派的名目。”
“——啊?”
李仙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三阳宫么?”
嬷嬷说是,“宫里房子不够分派,他这一向就住在‘画中游’。”
李仙蕙顿觉头皮有些发麻。
“那楼贴在山梁子上,半边儿都悬着,如何住人?”
“瞧郡主这话说的。”
嬷嬷嘿嘿笑,到底是行宫的奴婢,欠缺约束,说话便有些托大。
“奴婢们虽卑贱,难道不算个人么?那悬在半空的是主楼,圣人不驾临,谁敢开它?其实那楼底下,山壁里头还凿了石室,对着山坳的阴角儿,分出几间房子。贵人们用的桌椅碗碟收在那里,奴婢们日常起住,也在那儿。”
李仙蕙瞧了她一眼,沉沉道,“你是说,这一个月,嗣魏王就住那儿?”
嬷嬷听出她不忍,温声安慰。
“那地儿冬季阴湿,盛夏刚好凉快,咱们没用冰的福气,全靠那点子山风,夜里才睡得着觉呐。”
说完捧高托盘,宫人接去揭布进给她看,是几瓶药粉并一块翠绿令牌。
“嗣魏王腿脚不大利索,郡主去时不如带上这几样,劝他用些罢?”
李仙蕙凝眸在她脸上,半晌道,“烦嬷嬷走一趟,就跟府监说我知道了。”
晴柳便拿个红封塞给她,说嬷嬷慢走,一路送出去了。
回来看李仙蕙还站着,脸上阴晴不定,菱花门外卷起夜风,裹挟着湖水淅淅沥沥吹进室内,又湿又凉,叫人平白打个寒颤。
晴柳进屋拿了件大红披风,李仙蕙抬起下颌,等她扣上锁儿。
李真真道,“二姐这会子去么?”
“再晚不方便。”
她才跟瑟瑟学了新样发式,大半头发梳上去做反绾髻,只留细细一缕,再分三股,串上细长的红珊瑚珠编成细辫子垂在腮边,点点红珠如湘妃竹上泪渍,在耳边斑斑闪闪。
两人提着琉璃灯匆匆出门。
天已经黑透了,幸而树上花灯长明,照得满世界雪亮,直到出了内宫,往‘画中游’方向去,才渐渐昏暗下来。
走三五步便撞见值夜的监门卫。
晴柳掏出令牌,对面道,“属下不敢阻碍控鹤府办差。”哗啦啦后退。
李仙蕙耷拉着眼皮只管往前,直到离了他们才愠声道。
“宫规宽严全在他一个人手里,真叫人不安生,今日放我四处溜达,往后什么下三滥的都能乱窜。”
晴柳道,“管那么远的事作甚么?”
说着哎呀了声,“下雨啦!”
李仙蕙担忧地望一眼对面山上。
壮丽的嵩山,夜里看很近很小,重重掩映的山梁,间或几盏灯笼亮着。
“也不知瑟瑟走到哪儿了,武崇训再周到,恐怕是没带伞。”
晴柳替她扣上披风的帽子,自家只能淋着,幸而雨不大,细丝像蛛网,沾到脸上一抹就没了。
“原先不明白张娘子为什么寻您不痛快,原来是为这个。”
李仙蕙也有点鄙夷,“她那么个人,也不知看上他什么!”
说着已走到山廊起点,主楼黢黑一团,果然关门闭锁无人敢动用,连山廊上几百盏灯笼也都黑着。要不是前日亲身走过,简直不信山壁上是有一条通道的,反是阁子底下低十几丈的地方,隐隐有一点亮光,在雨丝中时隐时现。
李仙蕙大口吸气,半晌不敢起步。
晴柳更是手软脚麻,舌尖发苦,后背上爬起冷汗。
上回侍宴,宫人一概不得同去,回来说山廊缀在半空,走得人胆战心惊,生怕风大点就吹下去了,她还笑话,说这么大个人怕这个,轮到自家,才明白那种打从心眼儿里的畏惧回避。
“本来能推脱的,偏您一口应承下来。”
晴柳有点怨怪,看她急切,又补了句,“不过嗣魏王着实可怜,关在这么个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成心折腾人。”
李仙蕙眨巴了下眼睛,也自后悔,何必府监才一提,就赶着来,其实不理会又能怎么样?等明日张峨眉知道,又该排揎她了。
照理说她性子很好,向来不跟蠢人争闲气,可回回遭张峨眉一撇嘴,夹枪带棒来几句,真是五肺俱腾,直想动手打架。
把灯笼抢在手里,左手紧紧抓住晴柳,“你一步步踩实喽,别发抖!”
两人并肩,颤巍巍动起来,一路彼此鼓劲儿,好半天才到岔口儿。
李仙蕙后背都湿透了,举灯四面照照。
“从这儿往底下走才对。”
很快是个弯道,拐过去,眼前霍然一亮,真有几间勘在石头里的房子!
她兴冲冲往前。
“诶,郡主,慢些!”晴柳叫她的声儿都软了。
原来这条路带斜坡,一步低似一步,雨里直打滑,晴柳走到这儿,往下看黑黝黝不知谷底有多深,反比方才更怕,两腿筛筛地打抖。
李仙蕙只得转回来扶她。
晴柳死死攥住李仙蕙衣袖,怕得直喘。
“哎哟,太遭罪了,大晚上的,还得爬回去,我这一宿没法儿睡了,非做噩梦不可!”
这么一说,李仙蕙也有点发愁。
“明天要骑马上山,上去了还得站一天。”
可不么?
晴柳就不明白,答应管答应,先把明天应付完,过两天再来耽搁什么?
不过这都不能问。
脚下仿佛是平地了,头上也越来越亮,能看清几间房有门有窗,窗户纸泛出暖暖的光。晴柳放下心头大石,接过琉璃灯支在树杈上,替李仙蕙抹了抹刘海上的水珠,再理了理领口袖口。
“……你?”
李仙蕙心里砰地一跳,急急转脸。
晴柳也看见了,愣了一瞬才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嗣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