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雨是半夜下起来的, 润物无声,初时只打湿了瑟瑟睫毛。
武崇训虚虚拢着臂膀,抬手在她头上, 挡不住什么,可风一吹,两人都不自觉往近靠了靠。
瑟瑟回眼望他, 这正经八百的郎君,根本不敢垂眸,瞪住乌漆嘛黑的前方, 仿佛那里有个目的地。
“表哥——”
她忽地驻足。
武崇训收势不及,轰地贴上她后背。
热烘烘皮肉,周遭越冷, 触感越明晰, 他无法抑制地拢紧双臂抱住她,瑟瑟侧头才要吻他嘴角,他就撇开了。
一方横行无忌,一方咬牙隐忍,方寸之地经不起她几下折腾。
她近一分, 武崇训的唇就抿紧一分,到末了丰软的双唇几乎抿没了。
他是那种敦厚的英俊,坦然持重, 越被威逼亵渎越有美感,单是抿唇这些微的动作,便激发下颌隐隐棱角,仿佛极其艰难, 极其忍耐。
瑟瑟爱看他为难。
不卑不亢,又羞恼自责, 为那一点心猿意马,倘若司马银朱在场,他能请下她的竹棍,自笞五十以儆效尤。
可是活人怎么经得起忍了又忍?
瑟瑟往他唇上蹭,装出娇小姐声口,含混低语,“我冷。”
武崇训不退了,“冷就老实些。”
抿唇贴她,是拒绝,也是柔情缠绵的碾磨。
“老实也冷。”
瑟瑟在他怀里从容转身,“你抱紧些。”
衣料窸窣闹得他头晕,更别提柔软的接触,武崇训面孔发白,一双臂膀散了形,目光虚弱地落在地上,“那边儿避避罢。”
他推着她肩膀向前走,山壁里一个狭小的凹槽,足够两人坐卧。
武崇训掏出火镰子,瑟瑟大大咦了声,他此地无银,“原预备这时候用,方才用了现下就没了。”
瑟瑟轻笑,等他收拾地下杂草碎石,脱了外裳铺出一块阵地,便坐了。
候着他磨磨蹭蹭,并肩坐下,才脱衣裳。
武崇训活像见了鬼,蹭地窜起来。
“干什么?”
她满脸无辜,“表哥转的什么龌龊主意?见人脱衣裳就想歪了?”
搭手拧他肩膀上的水,提醒道。
“二姐说你们往终南山打猎,打不着不准下来,惯来天当被地当床,生火也会,草稞子编枕席也会,竟是骗我吗?”
“确是山上过夜的,不然我不敢带你走这趟。”
武崇训把火镰子递给她。
那时大家男女杂处,心无旁骛,也脱大衣裳,也晾晒鞋袜,客客气气斯斯文文,不像挨着瑟瑟,似个孔雀比在近前招摇。
强作镇定道,“你歇着,我去生个火堆。”
他手势纯熟,树枝搭的三角架,底下松松填上枯枝败叶,火苗一咬,热力迫人而来,瑟瑟舒坦地唔了声,脱了鞋搁在火边,叉手解开半湿腰带,她的衣裳比别人都繁琐,腰带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珠,滴滴答答一串。
这回武崇训不敢反应了,眨半天眼,往远躲了躲,瑟瑟把腰带绕在手腕上,凑近火堆去烤,闲在道。
“可惜下雨没星星,我瞧表哥书架上有星图,不然教我认个织女星。”
说起这些总叫他放松。
武崇训悬了半天的心肠,后知后觉意识到,瑟瑟对他有种信任,在他面前是坦然无矫饰的,又或是如今的她压根儿在任何人面前都懒得伪装。
他直觉不能在这时候露怯,沉声道。
“你认得北斗七星就成了,认什么织女?”
他的郡王红袍坐在底下,袖子离火近,焦了一截,空空穿件白绸里衣,鲜红的长袴,原也不是瓢泼大雨,烤这一会子鬓发上就干了,毛扎扎地。
瑟瑟撑着脸看他,“你离我再远些,我还得认牛郎星。”
武崇训噗嗤笑了,他的娘子不安分,总带他领略别样风光。
远近无人,他说话也坦白,蹙眉问她,“你急什么?”
瑟瑟热的发泡,把眼慢慢一撇。
“我以为表哥怕羞,经不得洞房里外三层人。”
就见他瑟缩着向外靠,人高马大的一坨,坐如钟站如松,这时候仿佛雪山迎日,就快烤化了。
“我的表哥,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瑟瑟轻声细语,脚尖往那边轻蹭,直到挨上他趾尖,使的巧劲儿,脚上银环带的铃铛全没响,免他惊动抬头。
武崇训的眼神盯着坑底灰烬,出了神,可两颊染上绯红。
喜欢他矜持,又想引逗他浪荡。
想不通乖乖听话的美男子怎么这么有趣儿,再不舍得让给琴娘,就凭她那大刀阔斧有一说一的劲儿,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吃他,细嚼慢咽才不糟践。
武崇训转过头,瑟瑟脸上铁线蕨留下的细伤宛然,她浑不在意。
太漂亮的人都不爱惜容颜,他乱七八糟的想。
武延秀也是,论容色两人真叫旗鼓相当,都是那一路浓艳逼人,若是素颜无妆,头发梳光溜全扎紧在脑后,只觉五官顺眼精致,稍微添一点颜色,就灼灼如焰火,轰地烧到人眼前。
一派兵荒马乱,更显出瑟瑟安静。
平平常常一条牙色混虾子青的十二破裙,每道褶儿挂上金葫芦串儿,浅青衬了几笔艳丽,简直绝妙。
他想画她!
这大活人,比他想象中最美丽的女郎更生动,更出人意表,集仙殿里那张只是他浅薄的理想,认识了真正的瑟瑟,才知道眼界短浅。
“——嘶!”
瑟瑟吓一跳,看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两腿紧紧蜷着,眼睛瞪得溜圆。
“你别过来!”
武崇训音调儿都哑了,面目煞白,舌头发僵。
瑟瑟拽住他衣襟往开一扯,就见一条光溜地细尾巴扬了扬,钻到他背后。
阴湿污糟的灌木丛,几粒萤火虫萦绕,那蛇一击得手,转头咻咻地吐红信示威,就被武崇训一把制住,还教她。
“蛇打七寸,你瞧,就是这儿——”
他捏着要害狠命掐下去,那蛇软软瘫开,垂着尾巴。
“这能捏死吗?”
无人响应,抬头看武崇训唇舌僵冷,已是无力开口,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蛇远远扔出洞外。
“退开,你退,开……”
武崇训两眼往上一翻,人就晕了。
瑟瑟呃了声,他肚皮上有道细小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量不大,但不停,先是鲜红的,渐渐泛起黑色。
瑟瑟趴着听他气息,越喘越弱,大约知道是中毒。
照理说生死攸关的时刻,该冲出去大喊大叫引人来救,算时辰,羽林已经出发,上下半里路总有人在,但她也不知怎的,腾起趁人之危的念头,就要摆布这软绵绵的小羊羔。
隔衣戳了几把毫无反抗,放心揭开中衣细细探究。
丹桂说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她便想在他的白璧无瑕上抹黑。
往常见他房里也挂刀枪剑戟,都是装饰,晨起练习吐纳呼吸,是为养生,所以他的肌肉很薄,全靠宽肩细腰的身架子支撑场面。腹部浅浅的纵横沟壑,她顺着一道道捋过,手感真是不错,所到之处,皮肉颤颤而抖。
瑟瑟验看了满意,预备去叫人,手一抬碰上个多出来的热东西。
半跪在他身侧,柴火噼里啪啦,就快燃尽。
蒙昧的暗影笼住他头脸,忍耐地皱着眉,可是中怀大敞,分明任人施为,两只手腕也如被缚,无奈垂在腿边。
洞口有他预备的枯枝,瑟瑟往火里戳几根,光窜起来,照亮他铮铮五官。
“面皮这么薄——”
瑟瑟遗憾地抱怨。
武崇训最爱穿宽袖,提笔作画时,负手讲书时,手腕掩在丝料层叠之中,细是细的,又有种执拗坚持,仿佛下定决心以笔为刀,不涉铜铁。
她故意逗弄他,要废了他的抵挡,拿坠了珍珠的衣带松松挽住他手腕,稍作挣扎便能解开,可是稍作挣扎便有声响。
知道他怕听见,勾起手指拨弄两下,珍珠撞击珊瑚,泠泠的细声。
明白道,“你别动,不然装不成。”
武崇训浑身通红,像只煮熟的虾子,又硬又烫,屈不动膝盖抵挡,唯有一双手腕青筋浮凸,血脉窜跳,叫人恨不得一刀抹上去。
瑟瑟恍神片刻,心里回想杀鸡放血。
十八班武器她最爱横刀,薄薄一片刀刃,进可攻退可守,听他呼吸难耐,自道男女颠倒这便算下流,可他是她的郡马,不该当这劳役么?
应当应分的,把他当马骑。
瑟瑟志在必得,揣摩试探,盯着他便不觉得痛。
没几下他攥紧了手指,也不知是蛇毒攻心还是焦渴难耐,指尖发白,掌心掐出红痕,闭着眼仰头挣扎,那上屈的脖颈是把命脉拱手让人。
“表哥——”
她细细声喊。
武崇训心尖儿发颤,抽冷子一闪,电光四射。
半是痛,半是骨醉神迷,脑后嗡嗡的响,挨着地的一面冰凉,肌肤相贴处火热,前后也就半盏茶功夫,一呼一吸都是滚烫。
直到风停雨住,这一刻宁静最美,武崇训柔情涌动,想揽她入怀熨帖。
迷蒙睁眼,却见两个人前后撞进山洞来。
武崇训本来没力气动弹,一见是他,直如遭了雷劈。
猛地弹坐起来,强使提起软绵绵胳膊,去搂瑟瑟后背,可武延秀更快,驻足不过半息,抽身,转向,两臂横推,脚下连扫,就把后头那人踢飞出去,砰地砸在雨里。
“嫂子!”
武延秀抢步进来,一把拽起瑟瑟,裙摆垂下来看不出丁点异样。
他也不看她颈窝、锁骨,声音还算镇定。
“羽林已经上去了,你快些!”
扯出破烂红袍扔到武崇训身上,满脸嫌弃,但立时看出不对。
武崇训双手紧紧捂住下腹,但唇色发黑,眼角也发黑,胸膛上更有一脉浅浅黑线上涌,快到脖颈了。
他讶然,“——三哥被银环蛇咬了?!”
回身先问,“嫂子没事罢?”
瑟瑟余韵未歇,还在轻喘,问第二遍才说没事。
武延秀便蹲下身细查。
武崇训浑身一颤,慌得不顾伤口,就地打滚,把张俊脸埋进烂泥逃避,闹得瑟瑟和武延秀面面相觑,都傻了。
武延秀啧了声,硬掰住他。
扯开看,腹部实在是污秽狼藉,连瑟瑟都羞得侧脸。
抹开那些,底下伤口果然撕裂了,黑血横流,真是牡丹花下死,就为一亲芳泽,连命都不要了,万一气血翻涌,毒气入骨,想救都没法救。
陌刀、横刀施展不开,但他箭囊里还有齐梅针,火上烤烤。
“三哥忍忍——”
瞧他腕间绑着瑟瑟的裙带,扯过来团吧团吧塞进武崇训嘴里,硬邦邦的珍珠硌着他门牙,将好护住舌头。
武延秀眸色一黯,就听武崇训啊地一声痛呼!
齐梅针扎进肉里,连剜带刮。
武延秀下手又狠又快,指缝大的咬伤,生挖下拇指大的肉,黑烂一团,挑进火里烧的焦臭,人已是昏死过去。
瑟瑟看得目瞪口呆,武延秀站起来,从他身上扯下两条白布包扎。
“外头是我裘三哥,嫂子叫他牵匹马,快点上去。”
回头看瑟瑟不走,浓眉一挑带了狠色。
“怕我使坏?”
瑟瑟愣了片刻,武延秀全副武装,别说眼睛,连鼻尖嘴唇都看不见,想请他周全武崇训,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竟开不了口。
“我……不会骑马。”
武延秀奇道,“裘三哥骑,又不是你骑,你害怕,叫他把你手绑在鞍上。”
理所当然的安排,武崇训但凡这般果断,又哪有今夜?
瑟瑟没话可说。
走到雨里,裘虎爬起来一见是她,便想看洞里那个是谁,才冒头,就听武延秀后脑勺长眼睛一般大吼,“你看什么?!”
裘虎缩了缩脖子,老实道,“娘子跟我走罢。”
瑟瑟合腿坐在鞍上,这才生出后悔来。
不该趁他中毒行事,分明重伤难当,又斯文惯了,不是摔摔打打的糙人,恐怕经不起。
高头大马撂蹄子,踏地飒飒作响,探头看洞里杳然火光,愕然见武延秀脱了满身铠甲,又脱衣裳,把个白皙的胸背向武崇训展示。
这是作甚么?
她看不见武延秀还摸出匕首,他明明有,方才当着瑟瑟非用齐梅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