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司马银朱秉性坚定, 处事有足够的耐心,待人又公正怀柔,李仙蕙初初把瑟瑟托付给她, 便是存了去其锋芒的意思。
终于驯服了这野马,她不紧不慢起身,双手搭在瑟瑟肩头心平气和道。
“郡主的师傅是要上史书的, 定然是位青年才俊,世家出身也好,寒门才子也罢, 总之是个极好的名头,亦是一种极好的关系,正如郡主挑选郡马, 须得徐徐图之, 甚至当个诱饵,同时钓起好几条鱼。”
瑟瑟连连眨眼,简直喜不自胜,脱口道,“哎!二姐真是, 真是!”
司马银朱笑她不沉稳,压手令两人坐下。
“其实头先县令所判并无不妥,因《贼盗律》规定, 以毒杀人,轻于棒杀、砍杀等,只需流放。但杨将军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以至高宗修改律条, 从此往后,毒杀亦需以命偿命。”
瑟瑟依稀听懂她是说事在人为, 不必为成律限制,但嘴上说不出,只能嗯嗯点头,因字还没识得几个,这个《律》、那个《律》更没影儿,一句都搭不上。
她想了半天,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后来菜都凉了!赶紧吃罢。”
瑟瑟长长地哦了声,心里已经琢磨起来,却不敢挑战师傅的耐性,夹着一粒菰米举在嘴边发怔。
司马银朱看出她是个学无止境的人,不说清说透便吃不香甜,因道。
“杨将军死后,圣人怜惜他英年早逝,特向高宗进言,钦点了他的儿子杨嘉本入仕,那时杨公子还不满弱冠,十来岁小人,从羽林起家,矜矜业业,做上左卫将军时还不满三十岁,真可谓前途无量,圣人在内廷提起来,说自家子侄唯有这一个出挑,将来如能出镇边关,立功回朝,少说是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便位同副相了!”
瑟瑟赞叹,“霍!这升的可真快。”
司马银朱转过头,烛火映照下,两道长眉渐渐蹙了起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年吐蕃进犯,武威军领旨讨贼,点了薛怀义做行军总管,小杨将军从旁协领,去时壮志激昂,圣人亲替他挽上护臂,转眼竟战死了,薄木棺材送回神都,他妹妹产后褥热,本就虚弱,一见之下惊痛哀毁,竟撒手人寰。杨家连办两桩丧事,倒了灶,小杨夫人正是因此得了圣人的疼惜,时时出入宫禁。”
瑟瑟点头,怅然道,“一家一姓,起起落落,只要不死人,就有腾挪余地,杨家两代中年丧命,实在是大伤元气。”
司马银朱看她一眼,这位郡主心性真是非同凡响,老想着算总账,跟人拼实力,杨家死了人,她可惜的是全族掉队,倒不想小杨夫人青年守寡,养出偏狭激昂说一不二的性子,于孩子又有何影响。
“说了半天,原来师傅是要介绍如今这位小杨夫人的来历。”
李真真单手支颐,扒拉着碗里几样小菜,笑嘻嘻打岔。
“这位小杨将军得了圣人的暗助,才能子承父业、光耀门庭,后头虽然以身殉国,他全家定然还是对圣人感激涕零,忠心的狠啦。”
瑟瑟听来也别有感慨,把玩着筷头上玉雕的海棠花,
“阿耶暴毙,自家尚未入仕,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贪玩胡闹的时候,却要撑起全家门庭,真难为他能干。”
忽地话头一转,笑道。
“这么说来,我那几位魏王府的表哥,不正与小杨将军一般处境么?”
她扳着指头数,“大表哥么,只会抱怨,四表哥不敢见人,六表弟……”
“他比你大!”
司马银朱知道出城时瑟瑟与他狭路相逢,不由得失笑。
“淮阳郡公刁钻古怪,十四岁便与魏王翻了脸,蒙也不曾好生开,这几年混进千牛卫,听闻弓马上倒是有两把刷子,未曾尽把光阴荒废。可是他这样叛出家门,丢了长辈庇荫,往后前途如何,就难说了。”
瑟瑟说那不明摆着的吗?
“他至少比大表哥、四表哥强得多了,其实魏王府到了这个份儿上,嗣王头衔还有何用?反而是谁承袭了去,圣人再看见他,就想起魏王窝囊可笑,提起来就晦气!倒是六表哥早早投入军中,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瑟瑟欣赏武延秀,司马银朱想想倒也合理。
两个都是胡闹里带着一股子精怪,不过她小孩儿家家,说话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怕明日就忘了。
“今日茶叙到此为止——”
她起身站到灯下,扬声叫人进来收拾。
“总之小杨夫人与小杨将军伉俪情深,年纪轻轻不肯二嫁,独自执掌杨家偌大家业,此番带女同来,必是有些长远打算,两位郡主撞见了,当热情垂问,好生与人应酬。”
瑟瑟与李真真同声应了,两京亲贵,本以李武韦杨四家最尊,撇开李武两姓宗室,韦家又犯忌讳,杨家就是挑头儿,自然好好敷衍。
梳洗了放帐子先睡,直到夜里李仙蕙回来,瑟瑟才问半句,她已打着呵欠昏睡过去,李真真向来贪睡,打雷也惊不动她,瑟瑟却走了困劲儿,仰面躺着,瞧窗外细细一钩上弦月。
音声人吹拉弹唱,就在几重院落之外,零星几个音符漏过来,分外别致,想到阿耶和二姐昼夜陪侍辛苦,便庆幸在圣人跟前没脸面,偷出多少空儿来。
歇了两晚,终于走到嵩山脚下,天气愈发闷热,沿途供冰不及时,巡防的又络绎不绝,窗户不好开大了,贵女们受不住,纷纷抱怨起来。
临近中午,莲实往前头转了一圈,回来坐在车辕上,打开小窗向里道。
“到底是府监会办差,昨夜便命千牛卫在那土坡底下扎了许多草亭,四围用幔帐隔开,专供女眷下来吹风,午饭就在那里吃。”
她松开领扣,拿帕子扇凉风。
“再熬一熬,等上了嵩山就凉快了。”
瑟瑟等听了都松一口气。
虽说沿途州县竭力供给,到底比不上在家,十几箱衣裳等着替换,只愁穿不过来。出门在外,拢共就带了三五箱,怕山上风冷,还得备着夹的、织锦的,单说春衫,已是捉襟见肘,要穿洗过的了,偏偏连续两晚换地方歇宿,洗衣妇远远不够,多拖几天,要闹出笑话儿了。
她抹着额上热汗,希冀地望一眼前头马车,已在挨个卸客,忽然想起来。
“诶,也不知阿娘在京里,见到二哥没有?”
提起这个从未谋面的兄长,瑟瑟又向往又担忧。
李重润在韦氏口中实是完人,容貌好,性子好,又天生聪颖,所以得高宗金口玉言,婴孩时便封为太孙,是指定继承李唐江山的人物。因有这样的哥哥,她才敢事事冲在前头,总觉得有日哥哥出来了,全家人便有好日子过。
李真真脸上也有一瞬的沉重,但立刻又笑起来。
“二哥十来年没跟圣人住,兴许是好事?你瞧圣人这把年纪了,还闹腾到二更天,上回女史说,颜夫人开课比早朝还早,两下里夹击,点灯熬油的,把人累死了。”
三姐自来处处偷懒,能躺着便不肯坐着,瑟瑟笑着点头说很是,这时有宫女来催请,马车动起来,片刻停在草亭前。
伺候的嬷嬷弓着腰上来搀扶。
“郡主,中午因只歇半个时辰,各家顺序下车,夹着亲友之间,已是乱了尊卑,前头亭子里坐的杨家女眷,独夫人有诰命,几位姑娘都是白身,一处歇息,恐怕辱没了您。”
瑟瑟殷切地与她客套。
“杨家是圣人的亲眷,我们与几位姑娘论起来也是表亲,怎敢嫌弃?就想借这回攀交呢。”
她眼尖,见草亭里头坐着三位年轻姑娘,遥遥望着,都是朱颜绿鬓、风姿绰约的美人,恰好杨夫人未在身边陪伴,也无侍候人等,便起了亲近之意。
“嬷嬷去置办茶水吧,你们也不必过去,大家年岁相当,几句话就熟了。”
她嘱咐了一声,理了理衣襟簪环,拉着李真真过去了。
且不说瑟瑟姐妹与杨家姑娘攀谈何事,只说官道往前蜿蜒,爬上土坡,坡上种满了柳树,全叫太阳晒的蔫儿了,树底下巴掌大的阴影里,左千牛卫三三两两或站或蹲,也都歇着。
武延秀在外头从不脱面上锁子甲,身上细鳞铠穿脱麻烦,也懒得卸,前胸后背晒得滚烫发燥,唯有举高水囊往脸上直接倒,刷拉拉冰凉的水花儿,漏下几线钻进护项,顺着喉头流过胸膛,好爽快。
居高临下地,他的视线越过锦绣幔帐,看见武崇训骑马绕过来。
因要侍驾,他脱了丧服,重换红袍金冠,映日堂皇,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走到亭前叫出瑟瑟,从怀里掏出折扇为她遮阳,一红一绿轻薄的衣角纠缠,仿佛白杨树向棵小柳儿倾身。
武延秀啧了声,好一对郎情妾意撂不开手,回头问裘虎。
“几时上山?”
边问奇怪他手里拿着纸鸢,“你带这哄孩子的东西作甚?”
裘虎糙脸上腾起一阵红。
“我丈母娘是石淙人,老婆生完老二回娘家大半年了没见,她嫁人前爱玩这个,这两年带孩子没心思,我琢磨做一个送她。”
说着扥住棉线,把那蜻蜓当风一放,翠绿窄长的翅膀抖开,刷拉拉就飞了两丈高,惊起一片喝彩之声。
裘虎颇为得意,“怎么样,手艺不错吧?头回做个给你。”
回头却见武延秀正恨得捶树干。
左一个,右一个,所以人人都有老婆疼爱,独他是个孤家寡人——啊呸!九五至尊才该当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