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70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0章

  她便在那女官脸上扫两眼, 用心记住她样貌。

  三十岁来岁年纪,扁扁的一张圆脸,右边眉梢上有颗大痣, 再看她手腕上套着寸宽金镯,极其沉重,又雕刻花卉草木, 可见是个爱炫耀的。

  女官被压了两句,讪讪退出房间。

  莲实走上来,拿调羹舀银耳玉花露给李真真, 丹桂站在身后替瑟瑟打扇。

  司马银朱闲闲道。

  “方才睡了一回起来,大家喝茶吃瓜子儿,闲话说起杨夫人带了几个庶女同来, 十五六岁, 各个都漂亮,站成一排,整整齐齐真叫人喜欢。”

  李真真听了好奇。

  “哪个杨家?圣人的外家弘农杨氏么?他们家可了不得,几百年大族,累世亲贵, 歧脉无数,举国拉通数数,恐怕七八万人也有, 难道都算亲戚?”

  司马银朱应了声是,笑着道。

  “弘农杨氏坐过天下,自然贵盛无比,算人头却最麻烦, 数也数不清。”

  瑟瑟瞧了她一眼。

  “那还用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不过宫里恐怕只认圣人的母亲,孝明高皇后的亲眷吧?”

  “郡主说的是。”

  司马银朱明白她的意思,是要问御前红人的来历,遂细细道。

  “圣人的外祖父杨士达,贵为隋朝宗室,曾随炀帝远征高句丽,他大哥杨雄更是战功赫赫,封为观王。如今圣人垂青的便是这两家子弟,尤其‘观王房’,自唐初至武周,单这一房之中,便出了驸马三人,王妃五人,赠皇后一人,三品以上官员二十余人,其中宰相便出了三个!方才所说杨夫人的公公杨思训,乃是观王的嫡孙,算圣人表弟。”

  瑟瑟眼眸一转,靠着椅背淡声道,“哦……那确是至亲。”

  司马银朱识人遇事多,三两句话便能见根底,一向只觉瑟瑟聪慧,但太自以为是,听到这句却是心里一紧,品出些讽刺乃至激愤的意味。

  ——至亲?

  圣人的外祖父与杨思训的祖父是亲兄弟,所以圣人与杨思训确属亲眷,但论亲疏远近,比起血脉孕育的李显父女,可不差得远了吗?至于武三思,乃是圣人同父异母兄弟之后系,更远一层。

  她掂量轻重,谨慎地敛着神情,索性讲起旁人家轶事来。

  “杨思训在高宗朝曾官至右卫将军,堂堂四品,也算出挑,奈何嘎嘣一声,就离奇死了。”

  “如何离奇?”

  李真真听得起兴,连筷子都放下了,“你快说来听听。”

  “这可真成茶话会了。”

  司马银朱笑着,扭头瞧那韦团儿,见她站在院门口,与值夜嬷嬷附耳交代两句,便甩着帕子扭腰走了。她向来骄纵,处处躲懒,见瑟瑟这里插不进针,便不会再回转了。

  司马银朱遂向丹桂和莲实点点头,两人放下家伙什儿,一回身都坐下了。

  “诶,姐姐早该这么着!”

  瑟瑟扶着圈椅把手大加赞赏。

  “阿耶做了储君,咱们家一举一动都有规矩约束……可那空头玩意儿,做来震慑群臣百姓的,真关起门来,自家底里,分那么清干嘛?”

  她一头说,莲实和丹桂一头笑,李真真把调羹塞进莲实手里,叫她喝汤。

  瑟瑟忽然想起武崇训来,抬眼问侍立的豆蔻。

  “郡马身上领着职衔,怕是不得空来瞧我,你把这两样装在盒子里,端去给他尝尝,快去快回,回来咱们一道吃。”

  大概是下午点心吃多了积食的缘故,豆蔻憨憨的反应不过来。

  “公子在前头,有集仙殿照应,断少不了什么,郡主就放心吧。”

  李真真嗤一声笑出来。

  “你脑子是实心儿的,哪怕是盘豆腐呢,只要是四娘送去的,比佛前开光的还强些,别问东问西了,赶紧去。”

  豆蔻这才了悟,忙忙地去了,这边司马银朱继续讲故事。

  “杨将军与顶头上司,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私交甚好,慕容大将军有一房爱妾,向来藏于金屋,不侍奉公婆妯娌,更不服侍正妻。有日,慕容大将军请杨将军到金屋喝酒,令爱妾作陪,杨将军一时嘴快,说慕容大将军宠妾灭妻,恐生祸患。本是酒后闲话,偏被爱妾听个正着,气愤难当,竟一壶毒酒药死了他!”

  李真真“啊”了声,惊愕地握住嘴,这才发现神都的故事,别有一番刀光剑影的恐怖。照她头先所想,妾侍从中作梗,顶多就是吹吹枕头风,给杨将军上上眼药,破坏他的仕途罢了,万没料到竟直下杀招。

  瑟瑟也受了一记重锤,胆怯地问,“那……案子怎么判的呢?”

  处置婚事举重若轻的姑娘,说起人命官司,到底夹了几分慌乱,再没有方才一念即起,便提着豆蔻去摆弄武崇训的洒脱了。

  司马银朱放缓了语调。

  “那金屋在长安城外细柳原,乃是汉朝周亚夫屯兵之处,地势走向中便含了煞气,自来以亲杀亲的重案便多,县令判了妾侍问斩,慕容大将军发配岭南。突如其来的灾祸,又是如此不堪的发端,所以大将军还没出城,妻族便找上门来要求和离,连子女全带回娘家去了。”

  “这判的公道!”

  李真真忍不住拍案喝彩。

  “他把家里弄得伦常颠倒,自是他去受苦处,丢官发配都是应当的,倒是杨将军冤枉,竟死在这么个东西手里!”

  结果这话招来瑟瑟缓缓摇头。

  “杀人偿命,慕容大将军只判个发配,也太轻了。”

  李真真傻了眼。

  这是怎么说?妾侍贱人,堪比牛马,譬如房州乡下开集会时,也听过疯牛踩死了人,主人自要赔钱坐牢,却不用偿命。

  “他作养出个蠢货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断送了官身品阶,连儿女都改了姓氏,往后孤魂野鬼无处依附,还不够么?”

  李真真看着瑟瑟,不明白还要如何才足够惩治。

  一阵沉默,瑟瑟对着手指,眼盯住银亮的筷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那张脸已经褪去了方才那一瞬的怯懦,仍旧是要在神都这只硕大糟烂的口袋里掏摸掏摸,看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能一时激愤杀人的妾侍,必定出身下流,常受权贵践踏,应当明白毒杀官员是何下场,却还是不管不顾,可见慕容大将军平日纵容她到何等地步。”

  瑟瑟认真地分析。

  “她是把刀,持刀的却是慕容,杨将军无辜受害,当追究人,而非凶器。”

  李真真皱着眉头道,“你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不想司马银朱直起了身子。

  “奴婢倒不这么想,杨将军所说自是不错,宠妾灭妻,必招祸患,果然慕容大将军就遭难了,不论是杀是流,都算无妄之灾。可杨将军的飞来横祸,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心直口快惹出来的?人家家事,外人本就不该置喙,尤其当面议论,更是不妥。须知有德行的人,你不劝说,他也会行正路,而慕容大将军这种人,杨将军好心劝说,就算没被毒死,也踩了上司痛脚,好心当做驴肝肺,往后被他处处刁难,挟公报私。”

  这又是一样见解,比方才所论慕容大将军之罪责轻重,更递进一层,而至行走官场,乃至敷衍亲友,当如何趋利避害的问题。

  李真真与瑟瑟听得入神,愈发钻进去。

  瑟瑟人没安静的时候,心里想事儿,雪葱似的长指甲还在案上哒哒敲击。

  莲实左右瞧瞧,院门早关了,月黑风高,寒风阵阵,夹杂着巡防的脚步声。

  她们住的实则是驿馆的一个跨院,日常充作花厅使用,地方虽大,四面墙板都可拆卸,狭缝处处漏风,天花板四角更是布置了高高的料丝灯,这灯是南诏手艺,制作费工,用玛瑙、石英煮出浆水抽丝编织,平板无图也隐隐有绘画趣味,头发丝般细密的琉璃片密密匝匝,极之耐看。

  “奴婢自幼被指给我们郡主,陪她上学读书,听了满肚子稀奇古怪的前朝故事……原来所谓历史者,就是百年前的帝王将相做下什么一时激愤之事,却被后人渲染附会,以为处心积虑。”

  司马银朱徐徐引入正题。

  “又随郡主出入显贵门庭,亲见三品、四品的官眷,人前堂皇,人后受娘家辖制,与夫君夺利……百般难为,仍百般向上。”

  她挑起一道眉毛审视两姐妹,见她们眼里迸出惊艳的光。

  “譬如故事里,慕容家固然折了一位正三品的要员,杨家亦报仇无门,幸而杨将军的夫人是个巾帼里的英雄,不肯咽下哑巴亏,直斥长安县令断案不公,竟诣阙上书,求得圣人口谕,发还大理寺重审……”

  她着重道,“这才改判了斩立决!”

  “啊——?!”

  李真真一阵发懵,以为自己听错了,嘶嘶地倒抽冷气,“她,她这也是夺了人的性命啊!”

  司马银朱沉吟着不开腔,李真真激动地站起身追问。

  “瑟瑟你说呢?杨夫人为夫报仇自是果敢,可慕容大将军已然众叛亲离。再者,阿耶说过,从京中撵出去流放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早死晚死而已,她何必赶尽杀绝?”

  瑟瑟也站了起来,却挽住李真真向司马银朱蹲身,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师傅在上,请虚受我与三姐一拜。”

  她郑重其事地低垂螓首,心悦诚服模样,“师傅,驿馆中不便施行大礼,回去定然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