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89 汉字|1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7章

  出发那日五月初一, 乃是个大大的艳阳天,和风吹拂,旌旗摇曳, 长长的队伍向前望不到尽头,往后看也如长蛇漫卷,遥遥无边, 而且走走停停,许久还没出城,以至于在车上用完午膳后再度发动, 李仙蕙的车子已经走出去好久了,瑟瑟和李真真这辆还在原地。

  丹桂道,“郡主莫急, 这回单坐车的公主、郡主、县主、侍从女官、宫女并各部音声人便有一千二百余, 台阁官员又有二百多位,内中有骑马的,有年迈坐车的,几位部堂官儿还带了家眷……且早着呢。”

  两人听了愈发百无聊赖,长吁短叹, 隔着窗缝瞧外头。

  车驾滞留在婴儿巷,乃是从太初宫东城走宣仁门向东出宫的必经之路,有此经北市, 走上东门出城,沿途经过的景行坊、时邕坊、积德坊等已关闭坊门,以免百姓出入滋扰贵人。

  夹道两栏延绵不绝的深色丝绢屏障足有人高,拿料子临时拼缝, 功夫做的粗糙,针脚两寸宽, 这么一挡,连早晨那一丝儿风都给截停了。

  撒过黄沙和香料的路面被晒的发白,车里更是闷热不已,可是屏障外还不知有多少金甲的卫士站班,光数底下露出的黑靴,就密密麻麻数不清楚。

  丹桂伺候久了,知道俩人凑堆就要商量种种无稽之事,忙叮嘱道。

  “巡防的是左右卫,守城门的是骁卫,侍从还是千牛卫,照往常话说,命妇出入,偶然叫外男看两眼不相干,只当花盆瓦罐,偏今日不同,几位四品将军、副领都在,不是姓薛的,便是姓裴、姓杨的,多有儿孙未娶。女史特特交代,长宁郡主必是与这几家议亲,能避则避,别叫人白白相看了。”

  李真真被她絮絮叨叨念地头晕,更兼提起婚事,兴致顿时灭了大半,索性闭上眼,惺忪地挥手道。

  “罢了罢了,那你一个人下去透气罢。”

  “跟你说了早嫁才方便。”

  瑟瑟替她遗憾,从软枕上挪出双足,方才热的已是脱了鞋,那十根脚趾纤秀白腻,脚踝上套着一对银环,叮叮当当的响。

  绣鞋上搭着整齐足衣,又一双软鞋,里外软缎,专在床褥上穿的,瑟瑟赤足套上软鞋,放下裙摆,矜持地伸手递给丹桂,外头豆蔻接应着,扶她下了车。

  果然是外头舒爽,脖子和脚后跟上都有凉风阵阵,吹得香汗消散,就只手腕上大袖累赘。

  瑟瑟转过身,边挽袖子边张望。

  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辇,落落封闭如亭,顶盖和舆板间有立柱相撑,立柱间垂着明黄的幔帐,沉重硕大的丝结效果好比裙上珍珠,重重压住风力,不让人窥见里头是谁。

  沿途酒楼、店铺全上了门板,一律不准营业,屏障内,轿夫眼盯着鼻尖,每隔几辆大辇站着司舆女官,做束发长袍打扮,板着面孔端着手,也是一本正经,又有羽仪等点缀其间。

  顺街望去,人口虽多,大家都肃穆地不动不言,仿佛看不见有人不顾礼数,偷偷溜下来放风。

  丹桂跟在她身后劝阻。

  “外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就是有风,所以旁人都不下来,郡主实在怕热,不如奴婢叫些冰来罢?”

  可瑟瑟听了不过一哂,更推开丹桂递过来的帷帽。

  “人家都不下来,就没人知道独我下来了,所以更用不着这个,你就让我散淡散淡罢,过会儿就上去。”

  正说着,便听屏障外头咚咚锵锵金属碰撞之声,是军士听从命令,忽地开动起来,整齐划一的人影投在暗红丝绢上,各个身高八尺,顶着尖尖的盔甲,握着修长的银枪,长腿齐提齐放,好比成串的皮影戏,随着统领号令,沿着天街慢慢往城外去了。

  豆蔻看得兴味,收回视线对瑟瑟一笑。

  “公子本想陪郡主坐车,又想天气热,他熏香重,怕呛着郡主,才走了。”

  ——骗鬼呢?!

  瑟瑟嗤之以鼻。

  高阳郡王武崇训,出了名的人雅淡,用香自然也清减,似有若无一点点,别说共处一室丝毫无感,恐怕蒙头在被子里也闻不见,能呛到谁?

  ——分明是跟她怄气。

  原来之前瑟瑟嫌他用香太素,专门从郡主分例里挑了几斤品质上佳的送去笠园,沉香也有,瑞脑也有,冰片也有,指他当以浓香配艳服,方合衬郡马身份,没想到碰了老大个钉子。

  武崇训人不来,令豆蔻回话说,郡主恐是清晨着了凉,鼻子塞了,可服药汤三剂,配方如下云云。

  大男人闹别扭不嫌丢脸,瑟瑟哼了声,转头问丹桂。

  “咱们前后都是谁,控鹤府的人呢,全在府监身边么?那个宋主簿在不在近前?我有话请教。”

  丹桂默默看向豆蔻,听她瓮声瓮气回话。

  “这个公子也交代了,车驾顺序是内侍省安排的,咱们前面是梁王府两位县主,后头是张娘子,郡主倘若闷得慌,不如寻她们说话。至于御前的供奉,算在集仙殿队列,有内侍跟从左右,不好打搅,尚未授官的几位落在最后,请倒是可以请,不过专门去请,恐怕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瑟瑟听得咬牙,管头管脚,算什么郎君?竟是多了个阿耶!

  心里暗暗骂他二十出头做爹上瘾,嘴上只笑。

  “郡马想的真周到,竟似我肚里蛔虫,这却好,想来他这般运筹帷幄,等到了登封地界儿,师傅已替我寻好了吧?”

  这回豆蔻没说什么,只留神屏障外动静,等她逛烦了赶紧回去。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不留神,前头拐个弯儿,竟走到屏障外头。

  这处倒也怪了,应该拱卫的军士一概没有,前前后后冷清没人,豆蔻老实,丹桂古板,都扎手扎脚地愣住了,瑟瑟却大大起了兴致。

  眼前是三开间的铺子,窗明阶净,檐下几盆花草收拾精心,尤其一大盆打苞的芍药,一颗颗烟紫色花苞足有鸡蛋大,沉甸甸的,压得枝条全往盆外倾倒,阶梯旁架着一块铜板雕的长立牌,密密麻麻写满了数目字。

  瑟瑟自发愿读书,便在延请何人教习的问题上与武崇训拉锯,久拖不决,索性就着手边方便,令丹桂从一二三教起,如今字已认到三百来个,正在见字就要大声念出口的兴头上,因驻足看了许久,却是越看越晕头转向。

  原来那板上除数字外,其余字样皆笔画众多,她隔几个字认得个‘之’,再隔几个字又是个‘或’,遂狐疑问。

  “这东西作甚么的?”

  丹桂犹豫,半天没答出来。

  瑟瑟虽不认字,却是个聪明人,凡事举一反三,脑筋转得很快,武崇训听说她随口絮语,便猜到她于数目字一节极之擅长,且兴趣远大于礼乐诗书等等,深恐她丢了宗室女眷的涵养,因私下嘱咐丹桂多加引导。

  然而迎上瑟瑟期待的目光,丹桂又觉得她这般好学,何必泼冷水。

  “这不过是商贾们钻到钱眼子里的盘算,郡主何等身份,不知道也罢。”

  瑟瑟无奈,人都说神都南北两市极其繁华,大江南北的货色应有尽有,这间铺子开在这里,分明是为贴近北市人潮,租金定然不便宜,要想获利,售卖的玩意儿肯定特别,老板赚钱的心思也机巧。

  她皱着眉苦思不已,想不出有什么好买卖,单靠挂块牌子就能实现。

  一时浮想联翩,实则丹桂若是一五一十讲了,她听来也没什么意思,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拐弯抹角不直说,越抓心挠肺,非要知道。

  从前武延基在跟前晃荡时,几次三番要带她去南市开眼界,都岔开了,满以为定了亲,指派武崇训更加容易,却被他再三推脱,要等读了《论语》再去。

  看看丹桂,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果然是司马银朱调理出来的人,和武崇训一般古板僵硬,没半点转圜。

  她想了想,转头吩咐豆蔻。

  “郡马不知在哪,远水接不了近渴,你去给女史传个话,说我四处逛着,瞧见不懂的问她,请她一句句说给你听,再回来学给我知道。”

  这分明是告状,丹桂面皮发紧,讷讷道,“那奴婢就说给郡主听罢。”

  瑟瑟哼了声,才捋了捋裙带等着听新鲜,一抬头,就见铺子后头小道里走出个人来,身穿通黑杂绫袍,头戴卷脚幞头。

  丹桂和豆蔻忙踏步上前,并肩挡在前头。

  那人也没想到圣驾浩浩荡荡出巡,街面儿上提前半日已经戒严,还能有女眷瞎溜达,一时顿住脚,把捏在手里的什么物事塞进怀里,先发制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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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小娘子,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瑟瑟眨了眨眼,旁的顾不上,只觉得这少年太过出挑,甚至当得起个‘美’字,姿容冠绝,凌厉耀目,天生一副艳丽华贵模样,举手投足间更有飘逸隽永的神采,如舞蹈,似戏台,令人目不暇接。

  他已走到她面前。

  “小娘子迷路了?今日满街宗室亲贵,就算圣人早走远了,你胡乱闯进队伍里,也算僭越大罪。”

  他说着,回头指了指瑟瑟的来处。

  因离得太近,那一眼回眸令豆蔻惊艳不已,面颊上热辣辣红成一片,人已是瘫软了。幸而丹桂久在内廷,见惯府监卖弄颜色,屏得八风不动,直直瞪视,心里却道这人好生眼熟。

  他对女性的过度关注早就习以为常,轻轻推开丹桂,嬉笑着问瑟瑟,嗓音清润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撩拨,虽无礼,却叫人没法生气。

  “还是,你就是从那处偷跑出来的?”

  丹桂顿时拧眉,怕他多嘴惹祸,但瑟瑟没被他的轻佻吓住,反颇感意趣,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徐徐扇风。

  “女史在前头啊?”

  他冲丹桂点点头,熟络地提起司马银朱。

  丹桂这才醒过味来,方才看他步伐沉实,格外讲究仪态,便猜是上四卫,本以为是女史所说薛家、杨家人,却忘了还有个武家子。

  忙侧头向瑟瑟解释,“这位是魏王的幼子,淮阳郡公。”

  又蹲身行礼,“郡公别有差事,奴婢这就带郡主回车上去。”

  武延秀长长地哦了声,“——难怪,”

  目光毫不避讳地狠狠扫过瑟瑟头脸身段,语带欣赏信服。

  “果然是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