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83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1章

  武崇训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 立在枕园第二进的厢房廊下。

  倚墙一株雪白的杏花正盛,花瓣飘过荼靡架落在肩上,带来新熟糯米似的香气。他摘了支嫩芽撩拨廊下挂的鸟笼, 两只胖雀儿忙着斗嘴,都不理他。

  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 房里还是寂然无声。

  武崇训不耐烦了,招手叫经过的嬷嬷去耳房探问,好一会儿, 才见两个宫女嬉笑着晃出来,都未穿宫装,满脸惺忪, 还带点刚起床的怨气。

  一见是他, 杏蕊脸上翻出笑意来。

  “原来是您,奴婢们还当是南阳郡王,说怎么就等不得了。”

  武崇训将信将疑,听她又道。

  “四娘吩咐过,倘若您来, 请在外头花厅上坐。”

  武崇训还在揣测这吩咐由来为何,杏蕊已扬声叫人。

  瞬时耳房里涌出八九个粉色衣裳的丫头,一看就不是梁王府的人, 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又都是一样的身高,一样打扮,头挽双环髻, 腰扎绿绸带,七手八脚推他出来。

  “诶——慢点儿, 轻点儿!”

  丹桂阻拦不及,满脸歉意地道恼,“这几个没教好,请郡王担待些。”

  两个月还没教好,大概也教不好了,武崇训腹诽,嘴上只好说无妨。

  花厅坐落在水上,一道曲廊长腰缦回,迤逦通向岸边。

  从前这地方空空落落,只窗下置了张低矮的长案,白瓷折肩瓶里供着鲜红的剑兰和蓬松的菖蒲,寥寥两株,组合出清雅空寂的美感。

  交到瑟瑟手里就变了样,四面垂挂名贵的紫竹帘,地上铺织金团花的红毯,两个半人高描金大花瓶顿在当地,一派富贵闲散。

  武崇训欣赏朴而不拙的审美,但瑟瑟年幼,爱热闹,也是常理。

  “四娘性子比旁人都黏糊,梳头洗脸换衣裳,要三刻钟,往日南阳郡王来,等惯了的,早膳都摆在这边儿吃,今早吃完了四娘还没起,他说下午再来。”

  丹桂引武崇训坐下,上下一打量,哎呀了声。

  “这都快晌午了,郡王吃过了吧?”

  武崇训不好意思承认没吃,摆手着重解释。

  “我没什么事,怕她昨日跟大哥放风筝,回来太晚,挨了女史训斥。”

  “那哪能?我们女史只管教宫里人,四娘还没得封呢。”

  丹桂骄傲地昂着头。

  “再说啦,女史才来府上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可如今顾不得了,她还管着宫里一摊子事儿,三天两头回去,也耗累了,昨日还说呢,没见过四娘这么皮实的姑娘,交给颜夫人也管不住。奴婢瞧往后啊,必是一日松过一日。”

  武崇训听了直蹙眉,原指望司马银朱扎紧篱笆,挡一挡武延基的殷勤,他才有余地慢慢施展,可她要撂挑子不管,那只有他去捅破窗户纸。

  这主意一定,他心里倒是踏实了,悠然看几个丫头送来春日小食。

  丹桂接过来铺排,见他笑的莫名荡漾,便把他爱用的果子露拿远些,另奉了盏苦茶在跟前,试探地问。

  “那回四娘与郡王拌了几句嘴,奴婢们事后打听,都不知吵的什么。”

  武崇训举着琉璃盏挡脸,含糊道,“必是你听错了,我跟妹妹哪有嫌隙?”

  杏蕊正打起帘子,让人搬香炉三事进来布置,听了他的话抬眼一瞥,眼神跟扎针似的,冲着他就来了。

  “既没拌嘴,为何生分了?好一阵没见郡王面儿,以为往后都不见了。”

  武崇训听出她话里有话,直叫问住了。

  上元节至今已有两个月,他来来回回揣度,硬是迈不出这一步,也亏得圣躬违和,两府的心思都围着九州池打转,且顾不上这些儿女闲事。

  真佛没露脸,不得不忍耐这小蹄子。

  他宽让地笑一笑,指岸边树下,“你瞧——”

  杏蕊狐疑回头去看,一个圆溜溜白纸扎的大球,足有半人高,十来根细竹篾子撑开的格局,外面水墨画的山形水迹,精巧么,倒也没多精巧,就是少见,不知作甚么用。

  “我人不来,东西不是一早在这儿?”

  他倒会粘缠呐,杏蕊心里嗤了声,嘴上凉凉道。

  “原来那灯是郡王送的?难怪搁了好久才叫点上,就可惜呀,纸灯笼经不得露水,您这面儿看不出来,冲窗户那面儿,瘪下去一大块。”

  武崇训被她将了一军,气色顿时颓唐了。

  丹桂忙道,“灯笼么,本就是用一晚上的玩意儿!”

  杏蕊愈发笑了,她才觉出这话不对来,“郡王您别听她胡咧咧,回去奴婢就请女史收拾她——”

  瞧武崇训坐立不安的模样,忙描补。

  “那灯昨儿点起来,霍,活脱脱一个大月亮落在人间,又刚巧临着水,再映出一个来,谁看了不喜欢?”

  杏蕊帮她补充,“我们四娘尤其喜欢!”

  武崇训热辣辣的心思,风里咣当半天,到这儿终于收稳了。

  丹桂走时怕他闷热,大约也有约束之意,开了朝岸边方向的百蝠花窗,见窗前空落落地不好看,又叫搬了盆水仙在阳光底下。

  没一会儿瑟瑟来了。

  艳阳天里,几个粉嘟嘟丫头走在前面,嘴角鲜红的假靥熠熠生光,倒衬得瑟瑟素面朝天,肩头裹条宽软的官绿帔子,一头挽在手臂,另一头绕过肩膀松松搭在胸前,织金天青的丝袄配结彩鹅黄锦绣裙,披金缕翠,似才发芽的春柳枝。

  进了花厅她就不自在,站得远远的,绞着手指期期艾艾,就是不肯看他。

  “表哥怎么这时候来,反正中午一道吃饭,有话到时候说不一样么?”

  武崇训先就疑心她拖拖拉拉不肯单独见面,果然一开口就是生分。

  没开口已经含了怒气,他叫众人退下,那几个丫头互相看看,不情不愿的去了,他脸上也发热,咣咣推开剩下三面窗,以示绝无瓜田李下之嫌疑。

  就着推窗姿势,他背对瑟瑟,难过地长叹了口气。

  “如今没有外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真心话么?”

  瑟瑟垂下眼,日光被竹帘滤成一道道长短交错的光带,她鲜亮的蔻丹在光影中躲闪,语气有些责怪,慢吞吞应他。

  “我哪句话不是真心?”

  武崇训徐徐转身,玩味地看着她,瑟瑟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在了额前,颇有些娇慵的意态。

  为戳穿她强装的矜持,他竟油嘴滑舌起来。

  “梁王府修建起来十四年,枕园我只踏足过三回,不瞒表妹说,只因你在这儿,我才归心似箭。”

  “表哥!”

  瑟瑟扛不住了,捂住脸,面红耳赤地躲。

  “你仗着女史不在,又欺负我!”

  然这屋子里外通透,观止湖泠泠的波光穿堂而入,仿佛架了几面大镜子,照得满室金光耀眼,虽没别人在场,却比大庭广众之下更叫人难为情。

  武崇训得理不饶人,软刀子一句接着一句。

  “与你说两句话就叫欺负你吗,那你调戏了我几回?你当我是个面捏的,软软团团,不会还手吗?我问你,当初在集仙殿,你为何要问高阳郡王是谁?是早想好了只肯嫁我吗?”

  “不是!“

  瑟瑟颤颤提声否认。

  “我听人说,高阳郡王斯文守礼,是武家的翘楚,我想,我想,瞧瞧武家儿郎有什么了不起。”

  “我斯文守礼?”

  原来做坏人是这种滋味,武崇训憋着笑,很享受这一刻她的慌乱。

  “比起你,我还真是老实的。我问你,晚上点着灯,隔着桌子喝酒,你瞧不清就罢了,后来青天白日地,挨着我坐,你瞧够了么?瞧明白了么?你还扯我的衣领子,嗯——”

  他语气低下去,“还上手验了货,这不公道呀。”

  “你——”瑟瑟脱口惊叫。

  武崇训不依不饶,俯身贴近她滚烫的耳垂,热气直钻进去。

  “明明是你先绣鸳鸯送我的。”

  当着她面解开衣襟,迎着她吱吱啊啊乱叫,从贴心口处掏出块绉纱帕子。

  瑟瑟一瞧见这个,腾地往后大退了一步,毛都炸开了。

  “你丢了帕子,敲锣打鼓地嚷起来,唯恐我不知道?”

  武崇训面上笑意愈深,往常温良敦厚的人,竟也浪荡得起来。

  提着帕子抖给她瞧,许是常用常洗的缘故,已是半旧了,正中绣了对并头交颈的鸳鸯,角上还有字。

  “你还落了小名儿,允我唤你——瑟瑟。”

  “绣着玩儿的,不当心卷在豆蔻的活计里头……”

  瑟瑟眼睫连闪,开口已是带了哭腔求饶。

  “本来以为缝太死,表哥没瞧见,这暖袖都摘好几个月了,怎么又提起这茬儿?请表哥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儿罢!”

  她说的轻松,挑起人的火来,管杀不管埋。

  武崇训压着火气,不知她在武延基跟前是不是也这样,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单瞧眼下这副模棱两可、欺软怕硬的做派,很是可疑!

  但他到底是个男人,风度为重,不能对女人穷追猛打,话要缓着劲儿说,意思到了,剩下的让她掂量。

  “跟大哥许了终身,就不管别人的死活啦?”

  武崇训把帕子塞回怀里,悠然退到窗边,端起白瓷的杯盖儿,慢条斯理刮了刮茶末儿。

  火辣辣的眼波在她身上兜个圈,仿佛验看收回来抵债的玩意儿。

  “我的委屈,睡里梦里也说不完,可是只要表妹一句话,就全不算数。”

  瑟瑟脸红心跳,不明白他的魂灵怎么被人调了包。

  头先那端方的公子去哪了?

  那日仗着人多,她佯醉抹上他衣领时,那脖子烫得能烤鱼片了。

  一尾莲舟划过花厅,撞出满池重重涟漪,湖面像铺满无数金刚石碎屑,闪烁得人眼花缭乱。

  “我,我能跟你说什么呀?”

  瑟瑟双眼上下乱飞,声音细泠泠往他心窝子里钻。

  “我说了又不算……”

  武崇训心头一蹦。

  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句话在前头等着他的,只要他能过关斩将,撕开她的伪装,就能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