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75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0章

  狄仁杰驻足回头望他。

  宋之问捋了捋漂亮的胡须, 傲然道,“可是来得却不巧,圣人恐怕无暇听相爷叨叨国事。”

  瞧这洋洋洒洒的做派, 便知是谄媚之人,狄仁杰长长哼笑了声。

  “啊,老朽要恭喜府监, 手里又添了得用的新人呐?不知阁下是考学入仕,还是靠这把胡子入仕啊?”

  宋之问满面笑意僵住,硬邦邦道。

  “下官当年应试的卷子……也曾风行一时, 被人传唱,亦有名家拣选诗集刊载,下官不才, 入选区区八首。相爷既然有兴趣, 晚间就着人送去相府。”

  狄仁杰沉沉道不必了,指曹从宦。

  “世间糊涂书商也多,不挑文辞,却挑人的官职地位。至于好诗好句,我这个学生无所不知, 倘若他背得你的诗,我便听听,若是他都不知道, 那诗集,阁下就留着垫自家桌脚吧。”

  宋之问气得面孔发白,瞪他半晌,曹从宦笑了笑, 状似解围地站在中间。

  “座主,您不认得他, 这位是控鹤府新任用的主簿宋之问,小字延清,他的诗词文章……学生说句公道话,甚好。”

  宋之问面色稍霁,整了整衣领。

  他在家乡时便仰慕狄仁杰的令名,想得到他的认可,更向往像姚崇、敬晖、恒彦范那样,经狄仁杰推荐而得重用,可是入京后却迟迟找不到路子,不得已进了控鹤府。

  “中丞过奖了,其实文章一事,贵在情真字俭,中丞倘若有空……”

  “情真,呵,宋主簿说的不错,我记得您有一首七言长句,用字清丽,畅美如画,读来口齿嚼香。”

  曹从宦打断他,不屑地别开脸,沉吟着回忆背诵。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敢问宋主簿,这诗中真情,可是但求恩宠,无所不为,扔了你我读书人的自尊,也在所不惜?”

  宋之问一怔,顿时像呛了满口的墙皮,直噎得说不出话,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帮人自矜身份,嘴上说喜欢他的诗词,实则还是凭衣冠度人,根本看不上他这种从小地方攀附上来的无名之辈。

  他泄气,又强撑着自尊。

  “中丞何必从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本是一片好心,想提醒相爷,圣人未曾上朝,您就算巴巴儿地进去了,还是吃闭门羹。”

  狄仁杰奔波整个上午,乍然听说,紧张地问,“你说什么?圣躬违和?”

  “圣人身子好得很……”

  宋之问悻悻摇头。

  “不过是夜里与府监多听了几支散曲,懒怠上朝。”

  这话一出,曹从宦与陈思道面面相觑,奔波整日,原来底细如此不堪。

  狄仁杰没再说话,转身往宫外,走了七八步,忽觉头目森森,天旋地转,忙提手揉搓面颊,终于觉出疲累来。

  宋之问看到他两鬓刺眼的白发,才刚目睹圣人肆意寻欢,转头就见这老臣如拉车的老黄牛般任劳任怨,他也有些难过,又知道这番触动情肠之语,说出口来不过换得几句讥讽。

  “相爷!”

  宋之问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声,“下官才去梁王府办差,回来复命。”

  “——哦?”

  狄仁杰背手扭头,“主簿还有什么秘事要告诉老朽啊?”

  宋之问为难地看看他。

  “实不相瞒,您前脚进城,后脚驻扎北郊的大军就闹起来了,有人惊了马,有人打架,还见了血……”

  狄仁杰蹙了下眉,有些意外。

  这个状况比方才报信人所说的驻军惊扰百姓,要严重的多,不过他还是压着声量平静道,“嗯,是老朽治军不严,该如何治罪,左肃政台定然给控鹤府,给圣人一个交代。”

  宋之问还是摇头。

  “不用劳烦相爷了,早间监门卫禀报此事,圣人便想起两年前‘营州之乱’,契丹首领孙万荣举兵造反,包围幽州,曾在阵前大喊……”

  他点到为止,大家也默契地不追问,一道低头回顾陈年往事。

  曹从宦最先想起来,“那厮胡乱喊的是,何不还政庐陵王?!”

  狄仁杰和陈思道都看向他,曹从宦嘟囔道。

  “契丹有心犯上,故意指着李唐与武周的嫌隙挑拨,当初便未得逞,被国朝与突厥联手,从背后夹击,孙万荣逃到潞水东岸,被家奴所杀。这种宵小,圣人倒记得他说的话?”

  狄仁杰低低斥了曹从宦一声,重新打量宋之问,只觉得这年轻人眉眼过于灵活机变,浑身透着不安分,像只下了斗场的公鸡,恨不得把别人啄的掉毛见血,方显出他来。

  不过,宋之问也算有几分孺慕之心,年轻人嘛,偶然迷途不要紧。

  “延清啊……”

  他先亲切地唤了声宋之问的表字,再和声询问。

  “三台说的没有错,江山万里锦绣,乃是前人栽树,我辈乘凉。不论圣人还政于谁,都是国朝内政,轮不到契丹煽风点火。况且营州之后契丹灭族,余众只能依附突厥,世上已没有这个名号了,圣人想起他来作甚呐?”

  “契丹如何,圣人当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想起连孙万荣这等万里之外,未经教化的蛮子,都知道庐陵王是何许人也,提着他名姓叫阵。而皇嗣虽然做了武周多年的皇嗣,还是籍籍无名,因此感慨李唐声名远播罢了。”

  宋之问嘿嘿长笑,推开陈曹二人,摆出与狄仁杰平起平坐的架势。

  “相爷方才说,无论如何,都是国朝的内政,这话下官深以为然。然世上的事,绕不过名分二字,圣人倘若是个男人,自二圣临朝至今三十余年,料理的国家蒸蒸日上,于军,兵强马壮,于民,繁衍生息,自是明君。可是就为了这副女人的身子,为了传位于武家还是李家,翻来覆去的折腾……”

  狄仁杰以为他要替武家说项,皱眉打断了。

  “你也是个读书人,应当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宗庙、礼法、名分,自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

  宋之问猛地一击掌,昂着头高声道,“所以听闻兵变,圣人就借了李唐的好名声,命庐陵王去弹压闹事的生兵!”

  “什么兵变?”

  狄仁杰大吃一惊,这罪名匪夷所思,又正中靶心,单是听进圣人耳朵里,便要埋下长久祸根,忽然哪日发作起来,碾碎他一把老骨头。

  陈思道急得踏前几步。

  “你不要血口喷人!这回相爷打得突厥小儿望风而逃,实是立了大功,明日上殿便要受封赏,就算几个小兵吃醉了酒闹别扭,常有的事,何来兵变?!”

  曹从宦也大声帮腔,拽着宋之问的肩膀不撒手。

  “诬告同僚,你罪加一等!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

  “庐陵王是个什么脾性,相爷可有所耳闻?”

  宋之问滔滔不绝的气魄如长江之水奔流入海,陈曹想打断,竟插不进去。

  “听下官宣读完口谕,他两股战战,硬是不肯出门,说多年未曾见过如许大场面,怕要失场!要结巴!”

  宋之问摇头大笑。

  “哈,控鹤府岂能让他想如何便如何?当下两个力士左右提上马车,一路他便呜呜的哭,到地方一看,果然乱作一团,嚎的嚎,叫的叫,几百匹战马冲出校场,散开满山遍野,踩踏青苗无数,眼看一年的收成都毁了,难怪百姓受不了,连相爷的大帐都点了,一桶脏水泼上去,塌下半边儿!”

  狄仁杰简直不能置信,张易之将将三十岁,入宫前游手好闲,出入贵妇内帷赚些脂粉钱,哪里想得出这样大胆又恶毒的主意,坑害重臣来给李显造势?

  陈思道是个谨慎人,怕出事,一掌推开宋之问。

  “京畿重地,军队大事,主簿不要胡言乱语!当心肃政台治你的罪!”

  宋之问斜眼睨他。

  “果然是件大事,一上午整个肃政台人仰马翻,从上到下都在伏案奋笔,预备明日大朝会上拌嘴,独陈侍郎与曹郎官丝毫不知,倒要下官个小小的主簿来告诉,嘿嘿,二位这官做的,当真是甩手掌柜。”

  曹从宦大怒,“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我今日就参你!”

  “谁叫您一日东奔西跑,不在衙门守着?”

  宋之问连连摇头,看他们已如看手下败将。

  这小事化大的妙计正出自他手,一经使用便收石破天惊之效,连圣人也啧啧赞叹,再被他本人卖弄到事主眼前,真是完美收梢。

  入京以来,他上下求索,全然无功,唯有这回竟在大业门内拿捏住了相爷,前所未有的成就,岂能不为人知?他恨不得立时奔回控鹤府衙,抓两支毛笔把相爷面色画下来,传与满京人看。

  “那时乱成那样儿,下官踏出马车,便被人把靴子扔过来,差点砸着头,可是下官大喊了声‘庐陵王在此!”,您猜怎么着?那群生兵竟呆住了。待他战战兢兢走出来,安抚几句,一个个就丢下兵械,拜伏于地,大喊英明!”

  曹从宦一时慌了神,失口道。

  “怎么会呢?兵是相爷亲自练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心向李唐不假,也不能听见个……”

  他被陈思道狠狠拧了一把,自知失言,忙转过话锋重新说来。

  “武周的兵,自然向着圣人,就算臣服庐陵王,也为他是圣人长子啊!”

  宋之问根本不理他,只盯着狄仁杰。

  “相爷这回带去河北道的五万新兵,并非各州郡番上的府兵,乃是临时从关中募集,都是本地子弟,可谓京畿民心所聚。所以,他们心向李唐,便是京畿心向李唐,他们拜伏庐陵王,便是京畿拜伏庐陵王。”

  宋之问顿一顿,逼到狄仁杰眼前,满脸张狂。

  “相爷,添上这出好戏,您说圣人还政李唐,算不算师出有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