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阿翁等这一天长久了吧?”
瑟瑟优雅地跪坐在茶案对面。
宽软的大袖一层层摊开, 竹绿纱罗叠着银红、天青两色织花。
她伸手拂了拂膝下半旧的草席,布边接口处已有些许破损,两相对比, 她身上浮光锦的衣料实在太华贵,太明丽了。
万万没想到,武三思这间外书房, 与梁王妃布置的正院截然两样,装饰风格如此质朴,犹如诸葛结庐之草堂……
瑟瑟苦涩地想。
犹如武崇训心心念念退养之所, 犹如云岩寺住持自住的小院儿,看似简薄清淡,实则杀牛宰羊, 往来无白丁。
“我与三郎, 既是父子,情同父子,自是一脉相承。”
武三思看穿了她的感慨,欣然承认。
瑟瑟却觉得他玷污了武崇训,昂然直道。
“那年在石淙, 表哥随身老带着一本房玄龄修撰的《晋书》,我不明白,司马家事有什么好看?不过是乱臣贼子, 人人得而诛之。”
武三思听得武崇训这般上心,当真随取随读,不禁一笑。
瑟瑟道,“那些故事, 连我都烂熟于心,表哥还用得着反复温习?所以他午后长歇, 书偶然跌在地上,我便去捡,恰被风翻到一页。”
“——哦?这般凑巧?”
武三思捋了捋胡子。
“果然是春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啊。”
“阿翁有这个打算,何不一早与儿媳明示?”
瑟瑟不解地问,话出口便明白了。
“也对,二哥在时提不得,不然便如司马懿,狼子野心,路人尽知。”
武三思皱了皱眉,这话打在脸上,还真疼。
“四娘这个心胸胆气,三郎不及。”
武三思乜着眼,夸她身陷其中,尚能与他坐而论道。
“人各为立场,易地而处……
瑟瑟压住眼底潮热,想用二姐的话说服自己,也市恩武三思,不可迁怒,不可怨怪,上得台来便要愿赌服输。
可是愤懑的心火在胸膛跳跃,怎么都压不住。
“表哥这一生,所图无非夫妻儿女。”
武崇训处处维护他,他却处心积虑,早早预备了牺牲儿子的幸福。
“四娘寻我问话,不是为了替三郎抱屈罢?”
武三思看她冲起火来,并不自辩,反指她看案头一只简陋的陶瓮。
瑟瑟的目光迟迟挪过来,便愕然张大了嘴。
不得不承认,这父子俩的品味十分相似,这只大瓮纹饰简单,陶体粗鄙,搁在厨房便是养鱼存米的玩意儿,寻常士大夫断断不肯摆放内室,他们父子却爱不释手,把玩便能心静。
“丧亲之痛,我懂。”
武三思拔出瓮中摇曳的白菊递给瑟瑟。
最贫贱的花,最恰当的使用。
“高宗立姑母为后那年,我阿耶和大伯从并州进京,阿耶做宗正少卿,大伯做少府少监,从三品的高官——”
侧头瞧瑟瑟不解,“四娘可知少府管理何事?”
“少府监是九卿之一,掌管帝王私库,衣食起居,游猎玩好。”
武三思点头。
“掌管衣裳首饰可是肥缺,那时我才懵懂孩童,人家玩竹蜻蜓,我玩的是金镶钻的九连环。阿耶酒后狂言,可惜我无姊妹,不然皇后也做得。谁曾想,好日子才半年,忽地一道圣旨全抹了!大伯贬去濠州做刺史,我阿耶贬去龙州。”
“四娘以为房州是不毛之地,委屈至极?少见多怪!龙州还不如房州!潮湿闷热,百瘴丛生,一年之中竟无一月清净,春曰青草瘴,夏曰黄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黄茅瘴。如此恶劣水土,国朝不屑管辖,唯行羁縻之法,税收民政皆为土人自治。如此过了三十三年,我才再进京来!”
“原来前头梁王妃是中瘴气而亡?”
瑟瑟恍然,手里大丛白菊握的太用力,淡青汁液挤了满手,黏糊糊的。
“我的娘子……”
武三思滔滔的痛诉打了个梗,垂头丧气地撇开眼神,好半天才僵着脸道。
“那时我很会钻牛角尖儿,把是非曲直看的很重,瞧姑母起起伏伏,一时风光无限,一时人人践踏,便觉得卷进去很傻,不如做个田舍翁,只要夫妻美满,儿女可爱,不也很好?我在龙州娶妻生子,我与娘子……”
“我的娘子……”
他再三起头,总说不下去。
面上情绪交织,一忽儿哀毁一忽儿幸福,还有种根本不想细说给外人听的敝帚自珍,许久方笑着总结。
“我的娘子,很好!”
不知怎的,瑟瑟跟着心头一松,也笑出来。
可武三思的面色旋即僵直。
“是我傻,以为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家园子名为留园,一石一木,夫妇俩亲力亲为,可我留不住她,她生了那病,起初不过懒散些,次后药石无效。土人说离开龙州便可治愈,我却没本事带她走,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圣旨又来。”
“这回进京却未封官,只办些莫名其妙差事,一时并州挖出谶语,一时说武家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唯族谱遗失,着重新编撰。这话闻所未闻,又从何编来?我焦头烂额,日夜不寐,娘子却等不得……连我的长子!”
武三思擦了擦额角冷汗。
长子早夭,武崇训行三,却是他亲手教养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武崇训寄望之深,岂是注入宗室血脉六个字足以囊括?
瑟瑟今日不懂,唯有为人父母十年以后,才能明白。
瑟瑟没言声,提起茶筛往盏中筛末,碰撞出细细碎碎的摩擦。
要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管你姓什么,李家、张家、武家,都一样,只要进了京,再进一步进了宫廷,就有发挥的余地。
她喃喃道,“我既来了,绝不让人家赶我出去——”
武三思咦然抬起脸,与她分外投契。
“我也发过这誓。”
案上压着一架三梁远游金冠,细棱儿的足金,折射出千万道细碎金光,十分别致,随随便便压在大摞画纸上,当镇纸使用,那些画正如武崇训日常练笔,画个萝卜带着泥,画个麻雀啄米,最寻常的街市景致,他们心向往之。
瑟瑟看着金冠唏嘘良久,京里传说武三思最肯谄媚,当街替府监牵马。
谁能信?
他也有过龙州的青年时光,直到被神都旋涡重重污染,成了眼前模样。
她学着武崇训,把目光化作柔软笔尖,描摹人家的五官神情。
武家男人怎么看都是读书人,武崇训最吸引她的,便是这一点温文尔雅,夫妻寻常相望,也似深情凝视,叫人不能忽略他的爱重,方才她捋着阿漪的头发,便忍不住温柔地想象他二十岁戴冠的样子。
“我就活该半生跟随女皇起落,她好,我升天,她坏,我入地狱么?!”
武三思悲愤不已,望住瑟瑟的眼神既有对后来者的同情,又有刻薄。
“你也差不多,摊上这么个阿耶,拖死你二哥,二姐,又轮到你了!”
瑟瑟面无表情地听着,耐心容忍他大放厥词。
她讨厌武三思,是对他品性的真正厌恶,就算理解他甚至感同身受,明白他想把血脉注入皇位的狂妄,也没法认同。
易地而处,她做不到武三思之所作所为。
如果她能把阿漪教养成武崇训那样完善的人,她一定不舍得牺牲他。
但她能心平气和地与武三思谈一谈条件了。
“待我登基,将以阿漪为储君,以阿翁为群相之首。”
瑟瑟举起食指,稳稳当当比了个一字。
武三思毫不意外,甚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李家唯有推她出来,不然便是拱手让人。
瑟瑟又道,“请阿翁助我除掉府监和眉娘,迫圣人退位。”
这回武三思噤住了。
她竟不肯等到圣人死后,就这么迫不及待血债血偿?
看来这小猫咪即将化形成虎,可比韦氏暴躁多了。
万一被她得知,东宫惨案中他不止袖手旁观,那栽赃李重润涉赌的主意更是出自他手……
但没关系,这世上被掩盖的真相何其多?
只要干掉张易之。
他想起他还欠张易之两遭人情,那能怪谁?坟前多上两炷香罢了。
“我何德何能!岂能担此大任?要杀张易之……”
他认真思索了两遍方道。
“师法前人,四娘应当先拉拢执掌羽林的李多祚将军,由玄武门发端,冲入内宫,方能清理君侧。”
瑟瑟不屑,“羽林?虽是精兵,尚不足千人。”
真是一针见血。
武三思压住笑意,提壶往葵瓣口小杯里注水,只一滚,便垫着帕子飞快倒进茶盂,白雾蒸腾的空杯茶香四溢,他比了比手。
“——请四娘闻香。”
瑟瑟推开,掏出卷轴搁在案上。
画纸陈旧泛黄,装裱工艺低劣,画上李树花繁叶茂,落果累累,春夏两季景象集于一时,很是古怪。
“小庙的底细,表哥与我查知七八,只一样想不明白。”
“我儿果然精明!”
武三思放下茶壶一笑,徐徐推开卷轴。
凝眸看时,消瘦的侧脸映在案台光亮的漆面上,是个恍惚忧愁的影子,更像武崇训了。
“宋之问画功精湛,即便匆忙赶制数百份,亦不至笔触如此粗率。”
瑟瑟看武三思两眼,“或是阿翁执笔?”
自问自答,又再摇头,“这种货色,只怕阿翁拿不出手罢?”
她不会套人的话。
武三思瞧小杯搁的凉了,便再倒沸水。
指她看画上少女面庞,那饱满如月的下颌极具辨识度,即便如今女皇面颊松垂,眉眼脱相,亦是一望而知画像取本于她。
“丹青诗词之妙,原不在于美,而在于拟真,三郎走了歪路,只知求美,反不及眉娘,见事精准,能抓住人物神髓,不为表面声名所累。”
“区区外戚之女,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瑟瑟恨之入骨,把指甲掐进掌心。
张峨眉数年承欢圣人膝下,鸠占鹊巢,排挤开嫡亲孙女,击穿凤阁与鸾台,又预备下惊天大计,所图定然不止太孙妃。
“四娘以为我在张易之面前,当真是甘为鹰犬,任他差遣么?四娘放心,我不曾塌了李武两家的台。”
瑟瑟手指略松,脸上露出笑意来。
武三思道,“全因内廷池浅,才由得张易之癞蛤蟆呱呱叫,去到外朝,两眼一抹黑,谁认得他?小庙里外开交,皆是我一手操办。”
瑟瑟深深看他一眼,慨然侃侃而谈。
“庙宇来源最是驳杂,有僧人数十年孜孜积攒;有世人偶得点化;有巨贾为求免税,将产业托寄;更有小贩把香火钱当盘生意做。那时我便奇怪,府监如何分辨庙主的来头?控鹤府势力再大,遇着斤斤计较的商贩,一听与朝廷为敌,哪有不立时告发的?那府监岂不是自寻死路啦?”
瑟瑟脸上有股倨傲的神气,还带着股你以为我傻的得意。
偏远州府养大的女孩子,是与京中贵女不同,再任性毛躁,因见闻广博,能上能下,也不难看穿这些鬼蜮伎俩。
武三思悠悠长笑,“四娘所言甚是。”
“所以是谁,熟知白衣袈裟典故,引导府监捏合乌合之众?”
武三思颔首,“是我。”
“又是谁,挑出些痴心杠头,自以为功德无量,实则被人利用?”
“还是我。”
武三思全数承认。
“僧尼人事度牒归春官掌管,是我加以筛选,提供名单。”
“阿翁好大的胆子!”瑟瑟疾言厉色,高声呵斥。
“唐律!亲王府卫不过一百二十,阿翁聚拢三数千人,是要逼宫吗?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好闹四回玄武门之变!”
“非也非也!”
武三思眉头一挑,明摆着试她深浅,“太宗八百勇士,乃是骑兵。”
“我有青金马!”
瑟瑟毫不回避,“阿翁只把为府监预备的主意拿来我用,便是了。”
武三思哈哈大笑,站起来推开长窗,望向波光闪闪的观止湖。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儿媳若此,我在娘子面前足够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