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李显一听糊涂了, 吹胡子瞪眼,“甚么皇太女?”
瑟瑟蹬着眼理所当然。
“阿耶不是才说了?当皇帝的人,明枪暗箭躲不开, 您既经不得风浪,可着头做帽子,熬到圣人去了, 就传位给我罢。”
“这……你这……荒谬!”
李显抖着手指头不知从哪儿斥责起。
圣人从太后之位登基,好歹为李家生养过四个儿子。
瑟瑟为李家做过什么?出嫁的丫头,虽然郡主是下嫁, 也是出门了,怎好意思回娘家来继承产业?一面后悔打小宠惯得她放肆,异想天开, 什么天外之事都敢想, 简直替她担忧。
“你就不怕跟圣人似的,亲眷反目成仇,连个狸猫也要赶尽杀绝?”
“我不怕!”
瑟瑟声音比他大得多,“我要能像圣人,活到八十, 便赚了!”
这话越说越重了,李显眼底潮气蔓延,闭着眼往回撤头。
世人做爷娘, 都盼孩子有出息,唯独他见了李仙蕙出挑,李重润招展,心里便惴惴打鼓。李家男人活不长, 五十来岁就到头了,闭眼前儿孙能拢个圈儿围在床前, 就不枉他巴心巴肝生养。
瑟瑟气咻咻的,还在不依不饶。
“阿耶也不必害怕受我牵累,您退了位,只管名山大川里将养着去,人家要杀要反,无非是冲着我,杀我的儿孙扈从,杀不到您头上!”
***************
瑟瑟再踏出郡主府时,已是七月半。
人人埋头过日子,混忘了年初动荡,街上游人如织,都赶着正午前买好祭祖的练叶、□□裹儿,家里有孩子,再添些油饼、沙馅儿。
领头砸门的百姓全判了劳役,连小孩子也没饶过,通通解送终南山,绑着手脚修官道去,菜刀砸着李显那老妇入监三年,金吾卫上门提人那天,邻舍哭嚎震天,嘴上不敢骂,心里都恨透了李显。
苏安恒却再次躲过,扣在监门卫值房盘问了通宵,便放了。
马车堵了一路,瑟瑟倚在板壁上养神,杏蕊翻开提篮,没话找话地兜揽。
“也不知四个月的娃娃多大?这足衣能不能穿了。”
“不能穿便先收着,留给老二穿。”
两口子几个月没碰头,难得瑟瑟还指望有老二,几个丫头接不上话,独豆蔻傻呵呵地,“这颜色就怕女孩儿不合适。”
一时进了梁王府,中门大开,长史率队在道边迎候,至进正院,车帘一掀,梁王妃殷殷迎上来,眼眶已是红了。
“郡主辛苦了。”
她比着手往屋里让,“外头风大,没抱他出来。”
瑟瑟不愿被人问候体谅,强把眼瞥向旁边,才要迈步时陡然停住。
原来当初颜夫人宣旨立储并赐婚,便是在这儿。
她还记得这两棵高大茂密的七叶树,在盛夏开出宝塔似的花团,密叶投出深浓的绿影,映在明黄诏书上,又翠又鲜亮。
李家康庄大道的起点,一转弯,就是家破人亡。
她垂垂头,绕过玉石雕刻的影壁。
王府正堂是个三明两暗格局,空旷高挑的空间被几道屏风切割开,隔出个小小的房间,正中搁着一架摇篮。
两个面貌慈和的妇人守着摇篮。
一个坐在头上轻轻打扇,一个伏在脚边撵蚊虫,都穿着宽展的夏布衣裳,听见人来,并不问是谁,便把食指比在唇上。
瑟瑟放轻了手脚,让梁王妃走前头,见她闲在的捡了把藤椅坐下,旁边搁着半盏残茶,顺手就端起来喝了,便知道当真是她在亲手照管,顿感放心。
许嬷嬷察言观色,忙把摇篮中的婴孩抱出来,奉给她看。
瑟瑟啊了声,生下来便没打过照面,这还是头回相见。
阿漪生了副笑面孔,额头宽展像武崇训,目光明亮狡黠像瑟瑟,尤其性子天生好,见人瞧便咧开嘴,头发也长,黑油油覆在眼上,他拿胖胖的小手去握,瑟瑟忙帮他挑开。
母子一对上眼,他霍霍连声,不知说什么。
瑟瑟不懂婴孩怎样算养的很好,或是阿漪有没有与生俱来的小毛病,非得丫头养娘当心,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爱恋地摸摸颈窝,捋捋耳朵。
阿漪笑呵呵的,也不闹,叽里咕噜吐些带水的泡泡。
丹桂、杏蕊两个少见多怪,围着吱吱哇哇。
“呀,小公子吃手!”
那个道,“瞧他这肉胳膊!”
梁王妃见她们几个通关心不到要紧处,温声道。
“不是我向郡主表功,这孩子有福气,一则能吃,一日六顿,没挑过嘴,二则睡觉踏实,天一黑就打瞌睡,夜里起来几遍,吃完了也不闹,从前我带琴熏,可比他难多了。”
瑟瑟听见一日六顿,便想起骊珠说小狗难养。
想那回不过寻常家宴,随便凑凑,便是十来个人,二姐同武延基手挽着手腻腻歪歪,二哥头回见到琴娘……简直不能回想。
梁王妃见她眼底泛泪,不明白这句怎么就戳了伤心事,叹口气才要劝,就见瑟瑟抚了抚孩子面庞,低声叮嘱。
“好阿漪,等等阿娘——”
一抬头问,“王爷在家么?”
梁王妃愣了。
“今日过节,王爷本该随驾的,偏早起着了头风,喝了两剂汤药睡了。”
瑟瑟当心把孩子交还给许嬷嬷,交虽交了,不舍得撒手,两只胳膊插在人家怀里,杏蕊见了,便把许嬷嬷往边上带了带。
瑟瑟定定神。
“我有事请教阿翁,烦王妃替我叫一架檐子罢?”
从前她住王府,从来不肯讨这种麻烦。
梁王妃慢腾腾答应了,目送丹桂陪着她告辞而去,转头便问杏蕊。
“郡主月子没做好?”
杏蕊黯然摇了摇头,搪塞道。
“摊上这么大的事儿,要她只管吃吃睡睡也难。”
上个月骊珠做生日,武崇训回来陪了顿饭,说起瑟瑟,亦是有口难言,梁王妃便不问了。
养娘接孩子过去,轻轻搁进摇篮,唱儿歌他听。
杏蕊瞧两人背着身,腰里掏出个缎子荷包往许嬷嬷怀里塞,把她吓一跳。
“诶!这怎么成?!”
她活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直往外推。
“大郎又不是外头不相干的,嫡嫡亲的长孙,两府加起来数他拔尖儿,王爷王妃爱的心肝儿肉,若非龙子凤血,恨不得含在嘴里!”
“如今,这也都说不准了。”
杏蕊听不得龙子凤血四个字,眼眶子跳的疼。
“咱们人下人,横竖能说半句真话……”
往养娘那头努努嘴。
“您只管收下,即便王妃跟前,咱们郡主千拜万叩也甘愿的,您不肯收,反倒落下她的心病了。”
许嬷嬷听懂这里头的戒备,心里悚然,咳声叹气推两下,到底收了。
晚上屏退旁人拿出来给王妃瞧,抽开绳索一倒,金珠玉石滴溜溜滚出来,一粒水滴形的大珍珠乒乓落地,主仆两个瞪大了眼,竟顾不得去捡。
原来辉光璀璨中夹了把小钥匙,匙头上精工细作地刻着个‘稚’,乃是武崇训的乳名稚奴。
“这孩子,心事太重了,难怪月子坐不好。”
梁王妃推敲良久,钥匙捏在指尖,把东珠推得滚来滚去。
这把钥匙她和许嬷嬷都认得,乃是武崇训的私库,婚前她好意提点瑟瑟检算夫君身家,指的便是这座库房。
武崇训原想趁早把家当搬进郡主府,然一应事项紧赶着办,房子盖的急,亲迎时厢房、倒座的灰泥尚未晾干,怕丝帛霉烂,便耽搁了。
“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许嬷嬷不明白,东宫血流成河,梁王府人人都在掂量前途,东宫上下更乱成一堆了,狼奔豕突,各凭本事,这节骨眼儿上,哪能轻易交托银钱。
“咱们家那几房赶热灶投过去的,尤其浮梁小叔家,使人来问了奴婢几遍,想回头,就不知道王妃肯不肯收留?”
梁王妃瞧了她一眼,“你说呢,大主意我不都得听王爷拿?”
许嬷嬷的手指头动了动,扒拉散乱的金珠玉石,拇指大的东珠,四色交缠的碧玺,北市上折变出去,少说值五百金。
她有些唏嘘。
“打从拘押了太孙,王爷便称病在家,分明是跟李家割席,郡主不说赶紧把这注大财通通搬走,怎么反而送回来了,是要与咱们郡王和离么?”
“哎,她学着三郎给孩子留后路呐。”
梁王妃摇头,叹了又叹。
“三郎把人交来,她把三郎的身家还回来,两口子一模一样,认定咱们王爷是尊不倒翁,谁上台都有活路走。”
许嬷嬷愕着眼怔然良久。
前头梁王妃死的突然,因是武家发迹前定的亲,家世平平,并不般配。
人以为武三思续弦,定是要抬一房两京数得着的好亲,公主不肯下嫁,无非是往裴家、杜家、韦家寻摸,却不想,他转回并州,求娶了庄田相邻的熟人。
她随娘子嫁来神都十余年,面子有,里子也不能说没有。
娘家亲眷提拔起来多少不提,单琴熏这姐俩,又乖巧又贴心,人家亲生的母女都没这么要好,闲来娘子常感叹,就图这俩好孩子,嫁武三思便嫁对了。
可当真跟姓李,姓武的比比,提鞋也不够。
李重润死后,多少人托词打探消息,连并州老家还一趟两趟上京来探问,娘子苦笑着敷衍,人家当她城府深沉,其实她知道,是两眼一抹黑。
“咱们王爷,嘿嘿,可不就是尊不倒翁?”
许嬷嬷半是苦笑半是轻嘲,瞥了梁王妃一眼,瞧她垂着眼皮不声不响,是在拿大主意的模样,急的张口劝。
“神仙打架,咱们小手指头,可掺和不得!方才杏蕊说那话,您细品品,怎么说不准了?龙子凤血,除开李家、武家,还能饶出别家来?!”
许嬷嬷想起来就害怕,那得遭多大动乱?
“况且故意避着养娘。您说!她不避着,奴婢也不懂这里头水这么深。怪道儿呢!来时说是宗正寺的人,王爷便瞧不上,要换咱自家的使,后头又说是宫里来的,便不提了。”
梁王妃幽幽冷笑,“你不了解王爷。”
纷纷乱局,武三思那种人,哪有不等尘埃落定了再下注的?
梁王府上人口简单,没有妻妾之争,几个孩子都单纯,唯独武崇训被瑟瑟迷了眼,不然完全能置身事外,他要真想躲,这一回将好急流勇退。可是那日武崇训送孩子回来,她亲眼瞧见的,武三思眉开眼笑,抱孩子那姿势,活像抱了个传国玉玺。
他有他的张良计,照梁王妃看来,这事儿很简单。
“李武两家加起来,就剩下他们两口儿,我总要替琴熏和骊珠打算,再寒了人家的心,往后叫她们指望谁?”
梁王妃说着,把眼瞧许嬷嬷。
“再说,咱们是不够格去论对错,可这一丁点儿,还担待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