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86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69章

  “这几日, 相王与我商量,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是来替李旦游说!

  瑟瑟几不能信,气得直咬牙。

  武崇训也怕慢了便说不出口, 竹筒倒豆子样一鼓作气。

  “以圣人搬回长安,恢复李唐正朔作为条件,换太子自承绞杀亲子, 为圣人开脱。我原是想请永泰郡主出面,说服太子,她心性刚强, 两度在御前目睹,皆缄口不言,定能明白此中道理。”

  瑟瑟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仰赖信任的人。

  亏她在孕产之时, 把家人托付给他, 拢共就这么几天!

  气愤、怀疑,痛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手边没有利刃,唯有两寸长指甲染了凤仙, 红艳艳的,又长又利,对着他胸膛一通乱戳。武崇训不闪不避, 任由她发泄,那双手并没多少力气,胡乱划两笔,便软软垂落。

  “自污声名, 总好过丢了性命。”

  武崇训捋她冷汗浸透的鬓发,缓缓劝说。

  “百姓脑子里存不下长事儿, 三五年后太子登基,庆典办的隆重些,或是再封禅一回泰山,便都抹过了,至于天下士子……”

  他顿一顿。

  “看的是君王行何政策,只要广开科举,予人晋身途径……”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这个懦夫!”

  瑟瑟憋得胸口作痛,酸苦直冲眼眶。

  武崇训那时串联武家二房、四房,自断臂膀,讨她欢心,如今又要推李显出来承担汹涌的舆论,削弱他未来统治的根基。

  明知道话一出口,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损耗殆尽。

  可她实在做不到,东宫血迹未干,立时去向女皇摇尾乞怜。

  “以退为进,屈膝侍敌……我瞧不起你!”

  “——你!”

  “表哥做事何不做绝?”

  瑟瑟冷冷逼问,指着院墙外头高低错落的红缨枪。

  “要讨四叔欢心,莫若给他京畿兵权,交脖颈于虎狼,不是更好?!”

  她真想砸了案上他心爱的白瓷杯盏,或是跳起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这盘棋里谁没在算计女皇?

  张易之手握全国数千小庙,默啜挑拨宗室内斗,李旦眼见鹬蚌相争,笑得肚皮都要破了,唯有李重润心底无私,武延基秉性善良,反遭屠戮。

  “我二姐才不信你的鬼主意!”

  “我阿耶再懦弱,再平庸,也绝不会卖子求存!”

  瑟瑟激烈地大喊。

  这话戳了武崇训的痛处,刺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虎口将将滑到耳下,稍挪寸许,便是瑟瑟的咽喉,他凝神在那细弱的血脉上,因她太过激动,血管扑簌簌的鼓涨。

  “武崇训!”

  既然撕破脸,什么话难听便是什么。

  “你还打我儿子的主意,你跟你阿耶什么不同?他哄着你来娶我,好巴结我阿耶、阿娘!这会子他反躲开了?躲得掉么?我阿耶完蛋,他别想落着好!我问你,来日张易之得意,你是不是还要拿我儿子,去与他张家的女儿作配?!”

  武崇训气得眼角抽跳。

  谁哄他?

  究竟是谁哄他?难道不是他自己哄了自己,蒙着头在这桩婚姻里做驴子,绕着她拉磨,一千遍,一万遍,没半点长进?

  他是个内敛的性子,越生气声调儿越沉,紧紧相逼。

  “郡主这主意周全极了,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眉娘至今尚未婚配,央圣人指个县主不为过,将好匹配我们阿漪。”

  “——你敢?!”

  她劈手去划他脸,杏蕊扒着窗框子,看得手掌心直冒汗,生怕瑟瑟惹毛了武崇训,他下手掐她,但凡他敢,她便要拿着小奉御的横刀冲进去护主。

  金黄帷幕映在窗纱上,像铜镜镀了金粉,黄澄澄的。

  瑟瑟扑了个空,屋里静了好久,忽听啪地一巴掌,不知谁打了谁,帷幕轰然翻卷,武崇训气冲冲闯出来。

  李隆基嘿了声,夺回刀剑,亦步亦趋。

  武崇训大步迈出枕园,身后两柄银枪交叉一挡,便把杏蕊拦住了。

  天刚蒙蒙亮,左卫率百余人熄灭火把站起来,目光炯炯瞪着他举动。

  硬甲底下伸出的手指细白修长,不该握刀,该攥着笔杆书写山河,但短短数日,武崇训已习惯了指挥武人,举高手臂打了个响指。

  “押她去左掖门!”

  几个奉御领命,凶神恶煞扑来拿杏蕊。

  后头凤尾慌得伸手抓她衣带,大门轰地关紧了,差点撞上她鼻尖。

  凤尾扒着门缝看,外面嘁哩喀喳裙腰裤腿,全是兵,杏蕊被撂上马背,一溜烟儿没了,她的嫣红裙边夹在缝里,怯怯往回收,一个兵捉狭,伸脚踩住,凤尾惊叫着又拉又拽,终于撕烂了,惹得众人哄笑。

  武崇训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全然不插手。

  看吧,看明白形势才好,反正所谓夫妻,是敌是友,瞬息之间。

  他当初只想束缚她,惨案酿在眼前才终于明白,以他一己之力,保障不了她有限的天空,他若真爱她,就得硬起心肠,送她一程好梦。

  至于她的梦做起来,他便多余了——

  武崇训叹了口气,摘了芍药花的玉版,随手挂在马辔头上。

  李隆基傍在他身侧疾驰,那娇养的花儿在风里抖搂,不论是金是玉也好,万一不幸落马,都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他牵唇笑了笑,“姐夫——”

  武崇训啪地抽一鞭子马。

  李隆基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武都尉,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郡主虽是大美人儿,可这世上的美人儿还多着呐!”

  武崇训皱眉打量他。

  这小三郎,打小儿便常有惊人之语,得亏琴熏的兴致三朝五日抛在脑后,早调转枪头去看别人,不然这生来凉薄的性子,谁嫁他谁倒霉。

  东宫近在跟前,他努努嘴,手下人分出一支,载着杏蕊转向。

  左掖门在皇城东南角上,毗邻洛水。

  刚敲了钟,各坊城大门悠悠开启,今日朔望,并无朝会,街面儿上不知哪来那么多人,百姓不敢走亲贵用的星津桥、黄道桥,全走新中桥,甚至有人走更远的浮桥,乌泱泱往左掖门聚集。

  奉御推杏蕊下马,拿鞭子指了指门楼,便走了。

  杏蕊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抹散乱的鬓发。

  眼前真是古怪,除了上元节,京里几曾见过这浩浩荡荡的阵势?

  男女老幼不上工,不理事,全跑到皇城门口来了,人人攥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竹竿破瓮,瞠目龇牙,似要聚众斗殴,尤其妇孺神情最愤懑,几个妇人拽着半大儿子,披麻戴孝,哭天抹泪地往孩子手里塞砖块儿。

  正琢磨,后腰被人顶了下。

  杏蕊回头瞧,一个老妇挽着臭烘烘的菜篮子,里头尽是些半截的萝卜头,鸡爪指甲边角料,看她脸上,也是脏兮兮。

  她推老妇站远点,掂脚往前看,可前头人也够着脖子往前,提溜起来的鸭子大鹅,都耸着,杏蕊有点犯糊涂,登闻鼓照理说就设在这门楼里头,鼓架赤红显眼,然眼前全是白衣麻布衫,丁点儿瞧不见了。

  “自古独子不当兵!”

  七嘴八舌中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句。

  众人嗡嗡地回应,都在叫好,然后是个浑厚的低音。

  “——对!”

  苏安恒一开口,人都静下来,杏蕊赶紧往前挤。

  “五丁抽二,三丁抽一!保家卫国尚留人血脉,何况太平盛世?太子年近半白,为何惨遭除根?!草民苏安恒,请御史台公判,太孙若有罪,是何罪行,当昭告四方,若无罪……”

  杏蕊愕然抬起头,不信这世上竟有人敢审女皇?!

  硕大的鼓槌划过半空,紧跟着鼓声咚地震耳欲聋,令人斗志昂扬。

  苏安恒激昂地高喊。

  “……请御史台缉拿凶手!为太孙偿命!”

  前排妇人尖叫,“这世道,杀了谁的儿子不得拼命?!”

  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仿佛冤死的是她自家儿孙。

  这莫大的感染力,令在场妇人无不潸然泪下,大家呜呜痛哭,又有两个老者拍着大腿蹲下去。

  “太子妃可怜呐!”

  “太孙死的太冤了!”

  “年未弱冠,何来死罪?”

  苏安恒已闹了两日一夜,原是精力不济,然见人越聚越多,群情沸腾,只缺人来做个领头羊,他便如服了五石散,精神焕发,捞起袖子,手脚并用地爬上登闻鼓前的石狮,振臂一呼,顿时高出众人半截。

  人皆昂着头吃惊地看他,这狮子哪能由人乱爬?

  往常小孩子摸一把,都要遭监门卫训斥,几个调皮娃娃高兴地拍掌,钻着缝爬过去,也爬狮子。

  苏安恒右手揽住狮子脖颈,半边身子甩臂出去,捶着胸膛大哭。

  “明堂立誓,草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难道——全是假话么?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说到言犹在耳四个字,忽地想起什么,郑重其事地强调。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杏蕊打了个寒噤,这势头不对。

  在场父老听不出厉害深浅,她可记得真真儿的!

  那是骆宾王写的讨武檄文,天下读书人耿耿在心,纵然连圣人也夸奖过他的文采,但到底是反贼文书,被苏安恒拿到皇城,拿到百姓眼前,堂而皇之地质问太孙之死……就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她急忙转身回头,在人群中寻找武崇训的身影,想说这泼天的篓子捅不得,可举目茫茫,别说武崇训,方才那雄赳赳的百余东宫卫,竟全没了影子。

  桥头下来的人潮越来越多,左右全往这边儿凑。

  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像两个蚁群汇集,成百上千人带着同样的表情,是逆来顺受,又是积怨已久,默契地往里推进,像个巨大的旋涡把她抵着。

  百姓的沉默原来如此可怕,杏蕊并不知道在怕什么,但下意识想逃。

  苏安恒也不喜欢沉默,他们听不懂骆宾王,他便截断了喊大白话。

  他掌握了喊号子的技巧,每句说到中间便把手臂一挥,人群木然地跟着他重复末尾几个字,轰隆隆似惊涛拍岸。

  “——一抔之土未干!”

  “——六尺之孤何托!”

  “——开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