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1 / 1)

郁金堂 青衣呀 290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68章

  “圣人杖杀两家嫡长, 亲贵震愕,自来人心如骨牌,倒下第一枚, 便有后头百枚、千枚……”

  武崇训颓然坐在榻头,铛啷啷铠甲撑着他肩膀,比往日宽厚许多。

  瑟瑟像没听见似的, 拱腿抱膝,后背抵墙,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

  正经是个武将了, 打扮的真英挺,穿的乌锤铠,头发紧紧扎在兜鍪, 往后夜里回家, 得滴答答往下落汗,一双手伸出来,拇指根上也该长茧子……

  “如今朝中人口,有只求平安的,害怕武周初立时的滚滚血案重头再来, 索性辞官求去,六部主官走不脱,或怕辞官反而招来注目, 唯有不断上表,恭祝圣人千秋万岁。又有急于火中取栗的……”

  瞧她走神,武崇训只得住了嘴。

  屋里静悄悄的,唯李隆基还在外头跟杏蕊呛呛, 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能打, 他急了,拆下横刀砰地拍在廊柱上,嗡嗡回声,激起一片咿咿呀呀尖叫。

  “还有王法么?!”

  杏蕊腾起火来大喊。

  “那几个死哪儿去了?下三滥的王八羔子,换你这狗东西顶雷!”

  瑟瑟听得笑起来,武崇训抿着唇看她。

  乱象纷纷,人人面目全非,唯有这里凡事照旧,点着他不喜欢但终于闻惯的玫瑰熏香,垂着他不喜欢但终于看惯的翠绿帘幕。

  他真不想离开这安乐窝。

  笑够了,她又有些惆怅,喃喃道,“四叔信不过你,外头那个是谁?”

  武崇训一怔,果然是他的瑟瑟,眼明心亮,一丝儿不走眼。

  摇摇头表示无关紧要。

  “阿漪……”

  他问,“这名字你喜不喜欢?谐音行一。”

  想说儿子团团软软,比骊珠、琴熏可爱万倍,却无人为他的出生庆祝。

  “二哥何罪之有?”

  她根本不理他话茬,只惦记自家人口。

  多亏孕中脂粉一概不用,不然泪水和着胭脂,绝非美景,倒是凄凉红泪。

  “二哥不过是替阿耶操心!”

  “太孙确有不当之举。”

  武崇训的脊背挺起来,拔除自己,尽量公正地评论。

  历朝历代忌讳储君与边将交接。

  李重润不是太子,但年轻秀拔,俨然东宫旗帜,他坦坦荡荡,心底无私,但他却不明白,圣人要防的不是他,而是奔他而来的人。

  “不是!”

  瑟瑟激动向前,两臂撑住武崇训胸口,像摁着堵实墙,又硬又冷。

  “二哥担下马场,只有一片公心,并非要夺权!”

  武崇训哦了声,不予置评。

  瑟瑟不管不顾地喊起来。

  “那马来之不易,不论是谁偷了抢了,都是为国朝立功!”

  武崇训竟不接她话,也没有耐心安慰,反指窗外。

  “嫡长既除,顺序往下数,咱俩便是众矢之的,还有相王……你别忘了,太孙一去,李成器便是嫡长。”

  瑟瑟一时窒了口,陡然清醒了,复又坐回去抵着墙。

  武崇训嫌胸前空落落的,便下了榻,踱步到支摘窗前瞧外头的动静。

  李隆基已然偃旗息鼓,正倚着美人靠生闷气。

  晚开的红杏斜斜伸出一枝,似灵蛇游走,贯穿过格栅,垂吊他眼前,在夜色里显出嫣红的春意,少年人欣赏不来婉约的景致,挥臂去打,顿时落花纷纷。

  至于他的弓矢、横刀,全被杏蕊得意洋洋踩在脚下,不过区区绣鞋能造成什么损害?抢回来仍是锋利的武器。

  武崇训瞧着红杏,觉得那宛然歧伸的姿态有些熟悉,回头望了她一眼。

  “四娘……”

  瑟瑟的心思全在两姓序齿上,随口嗯了声。

  “我记得有枝花钗十分别致……怎不见你用?”

  瑟瑟顿住了,油煎火旺,他还有心思问这些?

  “如今他是李家嫡长,你是武家嫡长,也不遑多让啊!”

  这个可能性已然推翻许久,现下重新捡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拿武三思比李旦,武崇训比李成器,圣人会作何选择,简直不必多问。

  ——难怪!

  他说孩子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嫡长尽丧,顺序往下寻摸,就显出他们两口儿来,再加上这融合了李武两姓血脉的阿漪……

  他何止是武家孙辈中第一?

  他简直是两姓宗室的唯一!

  武崇训早想过这些了,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

  她坐他站,帘幕疏疏风透,唯现出个侧影。

  一线香飘金兽,她藏身在床榻深处,虽看不见,定是不甘心地瞪着眼,两条腿裹在被褥里,鼓囊囊像揣着两个粽子。

  武崇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拨了拨脚踝上的银铃。

  泠泠声轻,瑟瑟眼底苦涩,满心里想,他变了,他真的变了。

  从前最怕她领情,替她操心费力,从来不提,现下,一分一毫算给她看。

  事情昭然若揭。

  东宫惨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相王,不是府监,正正是他武崇训!

  打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继承人就是武延基和二姐,唯狄相巧言穿插,说自古无侄儿做了皇帝,祭姑于太庙,二姐又不肯低头,才召李显回来。

  这回武延基与二哥殒命,竟是给他腾位置!

  “我阿耶进京三十余年,汲汲营营,三代的指望,全着落在阿漪身上,谁想动他,先从我阿耶尸首上踩过去。”

  武崇训眼神锐利,并不体恤她产后虚弱,直率道。

  “郡主不必分心照料婴孩,先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二哥已经死了,我家还要过什么关?该过关的是她!”

  分心?说的好听,不过是拿孩子做威胁罢了。

  瑟瑟哭不出来,知道他们父子要拿阿漪大做文章了。

  “是她逼杀亲孙,悖逆天伦,预备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就为了那莫须有的通敌?哪家贼子通敌,通那一城一池未取,便敢羞辱君王的蠢货?!”

  “是太荒谬了。”

  武崇训十分同意,瞧瑟瑟又光着脚,便仔细替她穿上足衣。

  瑟瑟蹬着腿不让他碰,无奈产后虚弱,压根儿挣脱不开。

  武崇训耐心,像有些人驯马的态度,温柔又坚定,绝不动鞭子抽打,只十遍百遍地重复。瑟瑟板挣累了,眼睁睁看着他如愿以偿。

  “消息传开,苏安恒第一个跳出来,敲响登闻鼓,在左掖门前大声询问,太孙通敌可有确证?太孙人在何处?太孙是否已死?引得百姓围观,金吾卫驱而不散,甚至有妇孺当街披麻痛哭。”

  他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

  “再闹下去,洛阳该民变了,圣人今早称病,要辍朝七日。”

  瑟瑟怔一瞬,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大笑——真痛快!真稀奇!

  圣人屠刀之下,亲贵抱头鼠窜,反是百姓看不过眼,肯说句公道话。

  瑟瑟蹬住他臂弯使劲儿,见他蹙眉隐忍,便讥笑嘲弄着加力。

  “呵,她不如一股脑儿退位,烂摊子甩给我阿耶收拾。”

  武崇训不说话了,虎口掐着她小腿肚子,沉沉看了半晌方道。

  “郡主的主意……总是与他们不谋而和。”

  瑟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圣人要推诿撇清,自是全推给太子最好,太子越不像话,越显得她一把年纪,英明果敢还如当初。”

  瑟瑟起先还没明白,回过味道,直唬得目瞪口呆,不信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夺走二哥还不够么?竟还要把责任推诿于旁人。

  她长叹一声,“李家千里迢迢回京,竟是个笑话!”

  武崇训瞧她还不明白,李重润通敌,武延秀盗马,两件事串联起来,才能一损俱损,把冤案做成铁案。

  “圣人令上官才人拟了一封盐州战报,说默啜城下喊话……”

  瑟瑟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僵住了。

  他上回说默啜城下喊话是几日之前?那时便已罪证昭彰了么?

  她死死扣住武崇训肩头的硬甲,那硬邦邦的皮质连着铁壳,刀插不进,水泼不入,要叫她如何是好!

  武崇训抬手,缓慢但坚决地拂开她。

  “告太孙与六郎合谋,欲举兵逼宫,立太孙为帝,送马回京,乃是预备。”

  他说完这话,眼前人常日扑腾腾活泛窜跳的眸子,终于黯淡了。

  “谁出的主意?是谁?!”

  瑟瑟哽咽着追问,泪水糊上面庞,干了便发硬。

  “张易之绝没这个脑子!武崇训,你醒醒神!便不为我,为你自己,这种人留在御前,留在中枢,比司马懿、比赵高、霍光、王莽,更可怕百倍!今儿他顺顺当当坑害了李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郡主是问罪魁祸首?”

  武崇训交代完了原是要走,听了她的话有些诧异,重回头道。

  “布局使坏的确有其人,可郡主怎么还不明白,真正钉死太孙的,并非旁人阴谋,而是您与六郎的无知无畏?马与铁器,例同军需,这话说来玩的么?”

  瑟瑟打了个寒颤,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刨根问底,他不肯放过她,她全身心仰赖的宽和包容,像精心雕琢的冰山,再是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摆在跟前儿,眼睁睁看着就化成水了。

  “我当然知道六郎再狂妄率性,绝不至于谋反,可照旁人眼里呢?去年二十匹马,今年就变出一百二十匹……太宗冲开玄武门,也不过八百骑兵!你别以为太子庸懦,他在御前听见太孙牵涉马场,才起个头儿,他便撞柱求死。”

  他言下之意是夸李显知道轻重。

  瑟瑟泪眼里瞪出凶光,阿耶畏罪求死,岂不是替二哥认罪?!

  武崇训气她还怀抱侥幸,狠狠道。

  “这本来就是个死字!”

  瑟瑟沉沉喘了半天,想不通明明是冤案,怎么扯出这样弥天大罪?

  论上纲上线,真是谁都不如他!

  当初瑟瑟就觉得,武家爵位两代而止,是个巨大的陷阱,只能框住老实人,譬如他这回脱颖而出,又岂能止步于郡王?

  “马场过了明路的!”

  她想起这个,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道。

  “并非二哥一人承担,魏侍郎、姚侍郎,连颜夫人,大家商量好的,上百便卖与夏官,我们手中滞留,绝不超过百匹,于国朝绝无威胁!”

  “——我们?”

  武崇训听了,似也静心思量了一番,沉沉眼眸里有对瑟瑟的爱惜,也有对武延秀的骨肉情深,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根本不是那样。

  “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成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