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窗外的瑟瑟看着武崇训白里发青的脸, 尴尬,又有种释然。
隔墙之耳见不得人,她拽着武崇训的衣袖, 大大方方喊了声。
“阿娘——”
帘子掀起来,匆忙分开的李显站起身挠了挠头皮。
“回来不说一声儿?往后来,也许你动用东宫车马。”
武崇训行礼。
瑟瑟胡乱蹲了个福, “阿耶这样宠惯我,言官要说话的。”
李显把手一挥,很不以为然。
“又不曾卖官鬻爵, 欺男霸女,圈地拆房子,不过是爷娘车马借你用用, 也与他们相干?”
“阿耶说不相干就不相干!”
瑟瑟走到韦氏身边, 乖巧地拿帕子替她抹眼角,依依撒娇道,“我就去石淙住小半个月,瞧瞧春天的花儿,阿娘就这么舍不得?”
“不是为你。”
当着女婿, 韦氏有些不好意思,侧头避着。
瑟瑟顿时不乐意了。
“那又是为二哥!阿娘偏心,自进京来, 便把我和三姐忘在脑后。”
“胡说!”
韦氏笑骂,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叫两口子坐,
宫人走来倒茶的倒茶, 关窗的关窗,韦氏便叫人去厢房开箱子。
“不是不让你去, 是叫你晚点儿去,等月底暖和些,你又坐不住。”
说到这里便有些责怪武崇训,瞪着女婿问。
“兴泰宫不是说不好开凿?横竖今年建不起来,避暑还得去三阳宫,你们想看花儿,夏天也有啊,荷花、凌霄,还看不够?”
武崇训噎了下,瑟瑟便替他道。
“原是难办,然上月府监请了个神僧做法,地基底下的石头竟自己裂了,工期大大提前,我阿翁说,三阳宫三月初就能拆。”
李显张大嘴,“还有这事儿?”
储君垂问,武崇训重站起身回话。
烈烈艳阳之下,他披红重绣,腰杆儿笔直,堂皇如烁金的神像。
韦氏满意又有几分自惭。
听瑟瑟在旁嘤嘤嗡嗡,便狠狠瞪了眼,一般是洞房花烛,劳其筋骨,人家怎么教养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家这个宝贝,活像下田干了几日重活儿,扭股糖似的直往榻上出溜。
“臣不敢欺瞒殿下,实是府监急于求成,阿耶出了个主意……”
韦氏转过脸来满面不解。
“梁王再能干,这种事,想快也快不起来呀。”
她总是欣赏武三思,李显不满,虽垂着头,轻皱了皱眉。
武崇训的口气颇为置身事外,并不以之为荣。
“阿耶听西来的使节讲,大秦国好建神社,又高又大,全用巨石,取石时以铜刀凿小孔,打入木楔,再浇水,木楔浸水膨胀,就能胀裂石块。”
“哎呀——”
李显这回终于露出惊讶钦佩的神情来。
“梁王真真儿见多识广。”
瑟瑟歪在韦氏身边,嫌太阳晒,扯起银红帔子的一角搭在眼皮上遮光。
丝丝缕缕银线犹如月光,轻盈地笼住他头脸,把他耿直的神情软化。
她斜斜睨着,不信他听不出司马银朱的弦外之音,不出权臣国祚不保,那谁来当这个权臣?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
“这主意听着轻巧,其实极费人工,铜刀凿石,数十下就钝,要就地起炉灶,将钝刀子软化,磨利,过水降温,方可再用。一个石匠,要跟六组人生火磨刀,日夜替换,去岁修嵩山十八盘已惹民变,有的人家,三个儿子征来两个,地盘上累死,今年兴泰县再如此消耗,又要出事。”
嵩山修路的麻烦,李显夫妇略有耳闻。
事情不大不小,未递上大朝会,但京里议论纷纷,更多人习以为常,李显没想到武崇训有这番见解,诧异地往他脸上看了两眼。
“上回多亏石淙县令是个狠人,会同春官动用府兵,连吓带哄压下去了,不然圣人瞧见百姓哭爹喊娘的场面,就不必消暑了。这回兴泰县令不知如何,你提醒梁王盯着些。”
“劳民伤财,原不可取,用兵镇压,更是可一不可再。”
武崇训仔细审视了李显两眼,方正色道。
“臣预备起一道奏折……”
他没展开,就顿在这里,恭顺地垂着头,等一个示下。
李显夫妇的眼神在他身上交织,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瑟瑟坐起来,轻软的帔子捏在指尖。
“盖三阳宫本来艰难,才住一趟就拆,老百姓更想不通,臣手里还有一道官寺之辩,亦是时议之热点,两件事一道上奏,定能推上大朝会。”
他这话模棱两可。
韦氏眸光闪烁,先往瑟瑟脸上看了一眼。
“三阳宫,连相爷都没劝住,由你来说,更不合适。”
武崇训沉着地清了清嗓子。
“狄相提请不再临幸三阳宫,臣提的是,拆宫毁庙,停建兴泰宫。”
瑟瑟心头一震,愕然看向武崇训。
石淙山上有座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佛塔,武三思辟三阳宫时,围绕佛塔立了一座庙宇,叫云岩寺,规模虽小,经楼、法堂俱全,藏于行宫庇荫之下,百姓不可踏足,十分清净。
他话里有危险的暗示,李显摸不着头脑,韦氏已感到了威胁。
“拆宫毁庙,是宇文邕灭佛才干得出来的暴行,历来遭人诟病,况且圣人崇佛,举国以圣像为蓝本铸造弥勒佛像,你竟敢拆?”
韦氏慌乱痛斥。
“你这是故意与圣人过不去?!”
李显稍一设想便不寒而栗,瞠目指他问,“三阳宫是你阿耶修建,你要拆,问过他意思么?”
武崇训摇头说不曾。
哼,可见他也知道武三思不会同意,李显不快道。
“为人处世当谨慎谦恭的道理,谁家爷娘都谆谆教导,可惜你们听不进去,非得生养了孩儿,看着他在怀中软软无力,才知道在外头,自保便是爱护家人。不信你瞧那个拦了御驾的张说,自娶了娘子,再不曾管闲事了罢?”
提起张说,武崇训顿时目光灼灼,平时多稳重的人,忽地生动起来。
“张说任职东宫多时,不知殿下瞧他如何?”
“寻常书生罢了,能如何?”
李显莫名其妙,指东面七层高楼,檐角上铜铃叮当。
“他爱看书,成日窝在藏书楼不动弹,年前我听说他娶了娘子,好意叫来问了两句,倒是个正经人,不卑不亢。怎么,你与他有来往?”
武崇训嗯了声。
“张说学问卓著,人又是根直肠子,除开石淙那回,还有好几次上书直言,臣拜读他的文章,很是钦佩。”
“哈!”
李显摇头大笑,“三郎可真是个读书人,也罢,英雄惜英雄,既是你看重的人才,我予他些许便利也可。”
“臣今日并非要替张说讨官做。”
李显的眉头聚拢起来,冷着脸,漠然看了他一眼。
武崇训道,“敢问殿下,认得张说的岳丈,元怀景么?”
李显陡然被扎了一阵,顿时炸了。
“好个张说?!”
他愤而拍案,一张油润的方面难得生动。
“那日我问他娘子,他只道是旧交介绍,寻常人家。”
“他这话倒也不错——”
武崇训平铺直叙道。
“当年相王为帝时,元怀景做过通事舍人,后来退位,元怀景黯然出京,至今不过一县令,果然寻常人家。”
李显重重嗨了声,对这女婿刮目相看。
向来见他流云散淡,不问政事,背后这些人脉往来,倒是捋得明明白白。
看来他也清楚,朝廷法度严明,然东宫也好,王府也罢,关起门来,各有各的小算盘,只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竟是抱怨自己用人不明。
他并不生气,反而满怀兴致地品度着武崇训的神色。
“你们年轻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显便去看韦氏。
“娘子声口灵便,说给女婿听罢。”
相比往常疏离模样,他更喜欢女婿现下冠冕堂皇的姿态,什么官寺,什么张说,都是小事,女婿爱如何料理便如何料理,正如李仙蕙要提携颜家,要引女皇退位,他也随她闹去。
反正女皇心知肚明,主意不是他出的,事情他没本事做,固守东宫,无非是为儿女们张罗一方舞台。
李显再退一射之地,就令韦氏为难了。
李显与李旦的兄弟之争源远流长,三言两语哪讲的清?
元怀景二十出头崭露头角,诸王开府,他本在李显麾下,那时李显待他也不薄,可恨他一双眼睛吊的天高,以母丧为由辞官,直到李显出京,李旦登基,才傲然返京,投在李旦麾下,这便狠狠得罪了李显。
李显等半晌不见回音,转头奇问。
“娘子忘了么?”
便被韦氏一个白眼瞪住。
瑟瑟忙打岔,“什么鸡零狗碎的官儿,理他呢。”
武崇训略作斟酌,便直道。
“相王趁立储东风再度封王,立时召集旧部,分明要大展拳脚,反观太子殿下手中,却还空空如也。”
李显家三口齐齐一抖。
武崇训犀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俯身趴在地下。
“臣欲以拆宫毁庙之议做引,代殿下为民请命,博得美誉。”
直视李显,郑重而坦率,完全知道这打的是小人主意,不堪,却有效,
“官寺僧尼人事,颁发度牒,登记名册,归春官祀部掌管。郊祭社稷,香料纸钱,金银法器,由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调配,原是四方权责清晰,如今却统归控鹤府管辖……”
瑟瑟期待的眼神闪了两闪,长出一口气。
“如果表哥举太子之名铲除官寺弊病,不单能把手插进四个衙门,还能干预地方,为阿耶埋一步好棋。”
武崇训把手一比,脸上高深莫测的样子。
“郡主所言甚是。”
韦氏提着的劲儿松弛下来。
这女婿是可造之材,李家命好,竟有三条活龙。
恰宫人回来,红漆提篮装了体己,她便拿起来交代,左不过金石字画,古董玩器,说是给瑟瑟,其实都是投武崇训的喜好,直说到药材。
“不是非叫你吃,这变天的季节,早起腰身发软,就熬一碗,温热补血。”
武崇训诧然,瑟瑟一看不对,站起来撒娇。
“阿娘!这些枝枝节节的小事,男人不懂,一句半句,全想歪了!”
李显轰然大笑,指武崇训挪到西间梢头的熏笼边上,黄门没跟上,分明是有话要说,武崇训在下首落座,换出请示的口气。
“殿下,方才臣一时忘情,不该在家里议国事,改日左春坊……”
李显慢悠悠截断。
“你并非东宫属官,即便左春坊议政,你也不能参与。”
武崇训听出他话里锋芒,方才那一番投石问路,还真问出来了。
“古往今来的昏君,任人唯亲,尤重外戚,明君则广开选官之路,圣人登基不足十年,已将李唐旧臣扫荡干净,提携起大江南北许多无名子弟。”
李显抖了抖衣袍的下摆,并不看他,武崇训心底却有惊涛骇浪。
满以为太子任人摆布,所以前有受张易之安排,去修义坊当街大哭,又去狄仁杰军中安抚哗变,后有司马银朱借印施恩,但听这番话便知道,他未必没有主张,甚至可能很固执,从前不说,不过是时机未到。
“但我与女婿交个实底,我有四儿三女,儿女并重,往后这七支,便是我的根底,或娘子寻回韦家子侄,亦可执权柄,总之我之朝堂,唯有李武韦三姓。”
这话真不寻常。
武崇训来不及谢恩,先担忧起来。
“这,恐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李显愣了下,没想到这孩子天性仁厚,偌大一个鱼饵垂在面前,不说一口吞了,倒担忧旁人,遂偏了偏身子,看着他凉凉而笑。
“那以你所见,要如何不让天下人寒心呢?”
武崇训言辞诚恳,毫无避讳。
“倘若殿下是从高宗手中继位,如此并无不妥,可小姓官员已成势力,更不乏魏侍郎,张侍郎、唐将军等高官,相较三姓,他们更乐见寒门崛起。”
但李显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感受,沉下脸道。
“本就是圣人违背惯例,我不过拨乱反正,我来问你,‘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做何解?”
武崇训不敢怠慢,整肃了衣裳才作答。
“此句乃荀子《天论篇》开端,振聋发聩,历代人主皆在心中默念,人主之于世间万物,是否并不如自己想见那样重要?否则,英明如三皇五帝,暴虐如桀纣,居帝位皆短短数载,应时而生,应时而亡,有何分别?”
“心底默念……呵,颜夫人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李显托着茶盏悠悠一笑。
“圣人点她为尔等开蒙,可没安好心呐——”
武崇训脱口问。
“那敢问殿下的蒙师,是如何讲解呢?”
“你亲见两姓帝王,几任储君,还想不穿?”
李显还是那般微微笑着,目光掠过武崇训,穿透宫墙,看到九州池深处。
“你说圣人为君十载,曾在心底念过一回天行有常么?我倒是常常默念,念的是世事自有规律,谁坐在皇位上,怎样扳挣,行出多少常理之外的怪事,也是白费力气,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