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出权臣?郡马想得倒美!”
司马银朱幽幽冷笑。
“商之伊尹, 秦之赵高,汉之霍光、王莽,蜀之诸葛, 乃至本朝,太宗之长孙无忌,哪个不是一时豪杰, 智计与手段远超同僚?才能压制百官,万人之上。而郡马忧心忡忡,唯恐弄权揽政的……要么是外戚之女, 要么是内廷女官。”
她轻拍了下桌面,声调带着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我们这些女人,争权何用?圣人行到暮年, 还得交还给儿子, 有她前车之鉴,我们的野心烟消云散。再说,内帷花样再多,不过是父子、兄弟、男女间的推拉。但朝堂之上,难道比这些?区区外戚女官, 螺蛳壳里翻道场,略有可能;但叫中枢臣服,譬如令魏相言听计从, 能吗?郡马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连消带打,说得武崇训额上冒出冷汗,顾不得再瞧瑟瑟面色。
“眼下不能,但, 但,有朝一日……”
“郡马想说什么?”
司马银朱的脊背挺得铁尺般笔直, 一股脑儿替他说下去。
“有朝一日,您辅佐郡主做了镇国公主,开府募官,乃至镇守一方,我们这些小女人,分了些许权力在手,不顾书生气节,玩弄内廷手腕,结党营私?”
武崇训的心头没来由地瑟缩了下,望向司马银朱的眼神颤颤发抖。
说的很是啊!
男人有忠有奸,女人若得机会站上舞台,也是一样,他单单因为面前捣鬼的是女人,就额外恐慌,实在不必。
“方才我一时激愤,出言不逊,实在不该,我受夫人教养长大,仰慕夫人的品性,对女史,更该信赖有加。”
说着整理衣袍,郑重揖手,“听女史一席话,如读十年书。”
司马银朱比手让他阐述,“还请郡马细论。”
武崇训朗朗道。
“女史不惜自污,以作比喻,是为提醒郡主与我,人心难测,连凤阁、鸾台都被人钻了空子,遑论他处?要助太子顺利登位,得瞧明白这些龌龊。”
司马银朱点头称善。
武崇训重走到瑟瑟身边,揽住她肩头喟然道。
“二则,丹桂、杏蕊在女史麾下,豆蔻是我自幼所用,自然可信,可郡主府新添的数百奴婢,来历却难说,张娘子行事如此,不可不防。”
他说的是真心话。
那点担心女官弄权的疑虑,掩盖在彼此同坐一条船的冠冕堂皇之下,听起来颇为动人。
瑟瑟仰头瞧他的表情,坦坦荡荡,仍如君子,便含蓄地问。
“女史说表哥想的倒美,是何意思?自来权臣误国,赵高、王莽翻覆朝堂。诸葛亮与长孙无忌虽得史家赞誉,却令幼主如鲠在喉。国朝倘若真出权臣,自是大祸,不说黎民百姓,单我阿耶便要受他的辖制,怎么叫想得美呢?”
“主弱,臣才能强,赵高、王莽篡朝择主,故意择了庸懦之主,诸葛亮选无可选,无奈侍奉阿斗,长孙无忌被裙带牵绊,只能辅佐高宗,种下女主祸根。”
司马银朱带着无奈地表情耸了耸肩,话锋陡然一转。
“这便是所谓权臣之祸,可二位不妨想想,倘若没有他们强出头,辖制得满朝文武齐心侍奉庸主,国家又会沦为何等模样?”
这一问振聋发聩,夫妻俩都接不上话。
司马银朱语音顿挫,犹如舞台上敲鼓点,咚咚锵锵,终于到了要紧处,
“若无司马懿弄权,曹魏便是两代而亡,只因有他徐徐图之,才有五十年江山,五代君主。”
这番结论下得斩钉截铁,不独瑟瑟,连武崇训都惊呆了。
司马懿两次抵挡住诸葛亮北伐,实是定鼎重臣,但亦是窃国巨盗,辜负曹家殷殷嘱托。
瑟瑟更是不寒而栗。
试想,李显如果遇上司马懿,定然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就连二哥、二姐能否抵挡,也难料定。
司马银朱缓步走到窗下,再转身时,瑟瑟目光一晃,惊觉竟似颜夫人站在面前,那尖锐犀利的眼神,老兵宁死不退场的倔强,如出一辙。
她的口气也全变了,不复宫廷女官温和的引导,取而代之的是种笃定。
“奴婢作为郡主的师长,这是第一课,不能尽信任何人。”
这任何人中,显然包括武崇训。
他心底寒浸浸地,感到一股微妙的妒忌——为何她从未考虑过拜他为师?
“第二课,很多人可以收买,不能收买的唯有挚爱亲朋,天快黑了,奴婢去瞧瞧新厨子手艺如何。”
她拿随身的竹杖敲了下武崇训。
瑟瑟一愣,屈膝纳福,“女史辛苦了。”
走出廊下站了一会儿,让晚风吹拂湿漉漉鬓角。
“女史这番话,说的我汗都下来了,真是峰回路转,一句一个埋伏。”
武崇训迟了一刻方笑道。
“女史嫌我柔情蜜意,拖住了你,不然新婚燕尔,何必讲这些败兴?”
“表哥才被女史训这么几句,就自惭形秽啦?我被骂了大半年。”
瑟瑟回头,树影打在她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上,一重叠一重的翠绿。
武崇训顿时失笑。
廊下聚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麻雀,上下扑腾着,偷食鹦鹉笼子里的粟米,他挥手驱赶,惊得它们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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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倒春寒,李仙蕙病了十几天,盗汗发热总不见好,夜里更睡不安生,一咳起来,涕泪交加,连吐带喘,她又爱洁净,半夜出了汗老折腾洗澡,一回两回的,越发病势沉重了。
武延基几番求见,都被拦在外头,他实在担心,扭着韦氏不放,坐下没说几句话,一转头李显也来了。
他忙起身,“臣不敢惊动殿下,臣请殿下安。”
李显摆摆手,前后几个内侍,板着脸四面张罗,有打帘子的,有开道的,拂尘在半空殷勤地挥洒,不知道清扫什么。
“咱们家的规矩与外头两样。”
他瞥了武延基一眼,喜气洋洋,甚至有些玩笑在里头。
“你瞧瑟瑟便知道,女人说了算,往后你也要这般,二娘叫你往东便往东,叫你往西便往西,切不可当着我的面儿一套,背地里摆男人架子。”
武延基有些吃惊,“啊这……”
乱七八糟的联想一大堆,但他还算识时务,转而道。
“二娘非叫我去春官旁听,越听越糊涂,问二叔么,不如不问,问二娘吧,偏又病了。殿下别说背地里,在哪我也不敢摆架子啊,从来只有她敲打我的,别说她,连女史也能给我松松筋骨。”
李显顿住脚,思量再三回头问韦氏,“这真是仙蕙自己挑的?”
武延基面上讪讪,难得知道发臊。
李显夫妇外放时,他便自觉配不上李仙蕙,被她教训打骂,心甘情愿,如今贵贱颠倒,连阿耶都死了,他愈发跟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可是没关系,梦寐以求的人,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怕。
“太子妃不必担心,二娘这是老毛病,打小易受风寒,那时宫里有一味药,药引子是□□皮磨的粉,她不知道时还肯吃,后来知道了,打死不能入口,回回天气骤变就要闹一场。”
说着从袖口掏出个扁扁的银匣子,献宝似的往前送。
韦氏糊里糊涂接过来,盒子上有个小小的暗扣儿,稍微使劲儿,啪地盖子弹开来,顿时一阵恶臭。
“诶,这什么?”
韦氏要扔又不好扔,胳膊往远抻着,拿帕子捂鼻子。
李显忙接过来,皱巴巴一团烂麻布似的玩意儿,湿哒哒好像还带血,想仔细看看,实在臭不可闻,赶紧关上盖子递给内侍了。
武延基很骄傲,“昨儿晚上湖边忙活大半夜,就逮着这么两只。”
“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儿。”
韦氏笑的有些勉强。
“好方子宫里尽多,药材也不缺,她不肯吃这一味,另外配别的就是了。上午女史来过,瞧她病歪歪的,又叫配了新方子,才吃下去已是好多了。”
武延基不信。
“真大安了,太子妃为何不让臣瞧瞧?”
韦氏迟疑了下,嗔怪地笑,“姑娘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好看。”
“我又不是没瞧过!”
看韦氏不信,他龇着牙发誓。
“没骗您,我们小时候,别说鼻涕眼泪,颜夫人逼我们上终南山打猎,夜里睡山上,有狼有虎的,她要解手,还是我跟着几步远,替她望风呢!”
韦氏大皱起眉,拍案道,“这也太胡闹了!”
吓得武延基不敢吭声,李显忙插话。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颜夫人如此严格教养,仙蕙能养成这模样儿?瑟瑟也说学骑射,学了什么?丹桂不提着就跌马,难得她跌了几回,骨头还没断。”
“她往后可是长公主!你瞧太平——”
当着女婿不便过于臧否宗室,韦氏无奈地撇撇嘴,终于松口,“既然如此,你往后头瞧她去罢。”便叫了个嬷嬷领路。
武延基乐得忘了向李显行礼,问内侍讨回□□皮,转头就走了。
韦氏简直大开眼界,盯着他背影摇头叹气,李显板着脸坐下,叫人回避了,自闷头想了一回,还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韦氏恼地推他。
“你可高兴了,有他比着,没人笑话你。”
从前五个一道教养,独李显是个笑柄,韦氏维护他还受牵累,甚至若非在各种考试给李显放水被抓个正着,圣人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她。
李显面带羞惭,转身抱住韦氏肩膀,动情道,“当年你为我做傻事,阿娘也叹气……”
韦氏一向对他不顾场合的倾述衷肠感到别扭,今日却不反感,许是东宫各处过年的装饰还未除尽,金红闪闪,格外喜庆,所以没推开。
“老天爷到底厚待我,拢共生养五个,就得了两条活龙。”
看看李显,目光温柔和蔼。
“圣人也养活五个,竟没一个如意,这么说来,我比她强。”
说起这些李显怅然若失,两个哥哥死于非命,弟妹又不亲近,他很唏嘘,想阿耶幸亏死的早,不然成天要长须短叹,又想到自家尚算齐整,重抖擞了精神,握紧韦氏的手道。
“你自然比我阿娘强。”
顿一顿,“倘若我比阿耶活得长久,陪你到底,就更强。”
他絮絮叨叨,讲起对女皇的理解。
“你别以为阿娘有多喜欢府监,或是那和尚,做个伴儿罢了,哪比得上我阿耶?少年夫妻老来伴,阿娘倘若留得住,一定愿意阿耶陪她。”
琉璃屏风映照出夫妇相亲的身影,金箔描画,一丛丛繁花纤毫毕现,却不是牡丹,而是纤巧单薄的香雪兰。
韦氏伏在李显怀里,倏然发现翠绿叶片上一笔雪白……
哎呀,她头发竟白了。
伸手去抚鬓角,被李显捉住了,“怕什么,待会儿替你拔了。”
仇恨恐惧烟消云散,她闭着眼,把泪水蹭在李显的衣襟上,低声道。
“能这么好好的过,我们就好好替她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