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你怎么抱它上这儿来了?”
琴熏跑出来拽住骊珠。
“阿娘瞧见定要追问首尾, 走走,先回去。”
又央告瑟瑟。
“杨娘子叫我们二更歇,卯正三刻起来读书, 王妃跟前答应得好好的,这才头一日,万不能错, 求郡主遮掩,六哥是好意,别带累他。”
瑟瑟忙答应, 骊珠灰头土脸,耷拉着眼皮走出去两步,吧嗒哒跑回来。
“黑爪儿叫阿喃, 呢喃的喃, 就是六哥小名儿,他可宝贝了,可他每月上值二十五日,顾不上管,饥一顿饱一顿的, 要不你先收下,我来照管呀?”
“跟你说了这不成……”
琴熏在屋里瞧见骊珠粘着瑟瑟,就是怕她提这个, 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
“郡主养十天八天没什么,等搬去郡主府,千头万绪,哪顾得上它?二来, 三哥最讨厌带毛的畜生,那年为笠园来了只猫, 闹得天翻地覆,你塞给郡主,不是惹出他们夫妻嫌隙来?”
一本正经分析完了,见骊珠还是噘着嘴,简直无奈,又哄她。
“总之我保证阿喃落不了单,好不好?”
抱歉地冲瑟瑟笑。
“骊珠还小,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你要等亲事办完,收了喜钱,才肯改口叫我嫂子么?”
瑟瑟嗔怪。
“你看着办罢,我只当没听见没瞧见。”
琴熏亲亲热热喊了几声好嫂子,引骊珠到花下,把她手指从狗嘴里拽出来。
“昨儿说的好好儿的,不跟郡主提这事儿,你怎么又忘了?”
骊珠不明白,攀着花枝反问。
“可我们明明答应了六哥!不然,他哪舍得把阿大、阿二给我们?”
“诶呀——”
琴熏扶额。
妹妹一团孩气,硬是说不通,她才跟瑶娘聊的痛快,多饮了两口酒,还没压下饭食就追出来,这会子上头了,一阵阵的发晕。
“六哥成心给三哥找不痛快,拿你过桥呢!什么他从小养到大的爱物儿?尽是胡扯!你要信了他,也是个吃男人亏的糊涂蛋。”
这下骊珠不高兴了。
琴熏也就十三岁,还没李子树高,就约人赏月,怎么好意思笑话别人?
撒开手放阿大落了地,往它小屁股上踢了脚。
“哼,也不知是谁明里暗里夸六哥俊俏,可惜是本家儿。”
两人瘪着嘴赌气,一前一后走着,阿大缠人,跟着脚步转来转去,风愈发烫了,脖子上腻腻的起汗,走上一程,骊珠软团团靠过来。
“我就喜欢黑爪儿,阿喃阿喃,明明是人的名字,怎么好给它用呢?要归我养了,就叫黑爪儿。”
琴熏因与小六岁的妹妹认真吵起来,脸上也无光,见她让步了,趁势掏出帕子给她扇风,细细说给她听。
“六哥又精又坏,真让他如了愿,转头就把你卖了,阿大阿二也留不住。”
——六哥真有那么可恶?
骊珠不信。
可是回头细想,全家上下,好像是没一个人喜欢他,连三哥宽厚善性,对他也有点防备,沉吟好半晌,还是请教姐姐。
“那怎么办?”
琴熏成竹在胸,“你要非它不可,我来想个主意。”
骊珠不解,“你想干什么?”
琴熏卖关子,闹得骊珠问了几遍才道。
“三哥回来了,我瞧六哥也要来,等他来时,我先敲敲他的竹杠。”
那头瑟瑟坐回席上剥栗子吃,武崇训讪讪寻了来。
“十一月很好。”
拿婚期说话,并不敢提旁的,尤其是才听说的那件怪事,被太孙问到脸上,明明是瑟瑟坑他,却只能顶雷。
瑟瑟波澜不惊的样子,耷拉着眼皮,一本正经论公事。
“我也觉得好,可二哥出来了,你要想婚事快办,就别在他面前点眼。”
没头没尾,说的武崇训糊涂了。
“太孙问我封地上物产如何,百姓可安居乐业,郡望谁家……我没得空儿慢慢回他,预备今晚照折子样式起一封文告。”
瑟瑟嗔怪地瞪他一眼。
“我就知道,你们说了半天,鸡同鸭讲,全是废话。”
便拿黄门的话来问他。
“哪来的什么十八岁小寡妇?污了我的耳朵!”
提着根象牙筷子,审犯人似地笃笃敲他大拇指。
武崇训吃痛,往后一缩,“诶——郡主轻些。”
简直不能置信,他娇滴滴的小娘子,还会严刑拷打,“你审我?”
“我如何审不得你,你还敢躲?”
瑟瑟板着脸,拽他那只红通通的手回来。
“来日堂上问罪,表哥也只管求饶么?我听说那些绿林好汉,挨板子要大声叫好,叫郎官打重些,才有江湖上的好名声。”
说完又是狠狠一下,打在小指头尖梢的关节上,更痛了。
武崇训无可奈何,原来瑟瑟还不知道外头传的什么。
“这话说来就长,今晚郡主喝了不少,定要嫌我啰嗦。”
“你捡要紧的说呀!”
瑟瑟把他瞪着,亮晶晶的眼珠子含怒带怨,却没一丝羞恼。
“人带回来干什么,搁在笠园当丫头?”
武崇训反应过来,想到大舅子面儿没见,就给他安上两桩罪名,真是冤枉。
这人也真是憨,瑟瑟暗笑,撇下筷子拿手戳他。
“说呀——”
武崇训使劲儿眨巴眨巴眼,就是说不出口。
他方才陪李重润硬灌了几杯,眉眼间酒气氤氲,目光已是迷瞪瞪的,奋力想瞪大眼表示无辜,看起来却半睁半眯,愈发懵懂。
身后豆蔻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太孙那一状告的,谁听了都生气。
尤其郡主吃软不吃硬的驴脾气,天大的事儿压下来,嬉皮笑脸胡说八道,总是有用,偏公子比世人都犟。
她想拦在前头解释,不用郡主执行家法,梁王容不得儿孙惹出烟花债,公子人没回来,已经道他在封地上解救百姓,竟砸在手里了。
怕抬出梁王来,郡主更生气,犹豫这一刻,便见她位置越戳越偏,从手背直到颈窝,眼看又奔心口去了。
公子也是一惊一乍,戳一下啊一声,不像被姑娘家细嫩嫩的小爪子戳,倒像被刀子戳,一戳一个透明窟窿。
瑟瑟得了趣儿,歪歪头,眉眼弯弯,忽地一笑。
于是武崇训也笑了,甘之如饴。
瑟瑟便饶了他,坐直身子,呷口热茶,重把正经事来说。
“表哥遥遥指挥,在御前唱了一出好戏呀!”
仿佛是夸他。
“可是连什么外四路的大将军、太常卿,都与表哥联署,独把我撇下?”
她看着武崇训眼睛里亮起的光,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
“——是嫌我字难看,落上去掉价么?”
武崇训轻轻哼笑一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端起碗,又是一饮而尽。
瑟瑟看了喜欢,小脖子一拧。
“其实我知道表哥的主意,是怕万一捅了圣人的马蜂窝,迁怒下来,好把我摘出去,可表哥怎知,添上我,不能给那出戏上添彩儿啊?”
“是,我不想你直接涉事。”
武崇训直视着瑟瑟的眼睛,补充道。
“甘效犬马之劳,本就应当臣下冲锋在前,郡主指挥若定在后。”
那份儿为君折节的磊落,逼得他眼底亮晶晶的。
瑟瑟心尖儿上狠狠一疼。
看他脸上红潮泛滥,斯文的杏眼直勾勾盯着她,分明想听她夸他。
烛光将他眼底水光照得温存,带着三分醉意,看起来简直是个呆子。
“上回帮颜家起复,连相王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表哥却十分笃定……过后回想,我很佩服。这回联络武家二房、三房,也真精彩!”
瑟瑟愿意满足他,一字字道。
“我嫁表哥,没错。”
“瑟瑟……”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沙哑中含一分退让,不是他惯来堂堂正正的语气,垂在案下的手轻轻牵起她的衣带,紧紧攥住。
满屋亲友,她哪能让他公然失态?
什么也不用说,只一点一点,很慢,但很坚决的抽出来。
“如今就是工部司卡壳,就算陈侍郎起复,还未必买我的账!”
武崇训就是为这个急急赶回来,听到她明言埋怨,面上就黯了黯。
回来时过黄河遇大风,他狠狠跌了一跤,撞上船舵,至今腰里吃力,坐着也痛,可是瑟瑟面前不敢表露辛苦,拿软垫撑在后腰,长叹了一口气。
“历来驸马入仕有上限,武家更特殊,我从前那个扬州大都督有名无实,并不持节,何况抹了?人家就不同了,四十岁已经爬上四品,背后还站着相爷,前途无可限量,不买我的账,也是可想而知。”
瑟瑟意外,看了他一眼。
心道我是主,你是副,陈侍郎要看也是我的面子前途,干你何事?
眼里疑问尖锐逼人,激得武崇训脸上讪讪。
他一路回来细想,除了样貌,瑟瑟偏爱武延秀哪一头?
大约是少年丧父的辛酸为难,而梁王府香烟旺盛,武三思又是个八面玲珑的能人,两相对比,就显得他这一生,太坐享其成了。
女人总是含着一股母性的,哪怕她还没有做母亲。
可怜又俊俏的儿郎自带柔软光环,令她惦念回护,所以他改变了策略,含蓄地表达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的关爱有处可去,不用花在别人身上。
谁知瑟瑟会错了意,逞能般向他担保。
“表哥是我的人,这个大都督早晚讨回来,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请表哥放心,下回便不是遥领,定要持节。”
武崇训失笑,又有点感动。
“事过境迁,郡主将来未必还肯这么想,就瞧太平公主的做派,与驸马相安无事,各自精彩……”
淡淡笑了笑,仿佛认命。
“那个崔湜,年轻俊彦,文采斐然,就算在石淙公然甩了公主一杠子,没两天又和好了,听闻公主使人打了顶紫金掐丝的冠子送他,举国独一份儿。”
他说的半真半假,以己度人,密密睫毛翕动着,颤颤地惹人心疼。
眼底那一点明显的苦涩,闹得仿佛瑟瑟在外寻花问柳,回来被温柔的贤妻规劝了。她很想好好地安慰他,免他辗转反侧,婚后自可奉衣端茶,贴他私情小意儿,眼下却是非礼勿动。
只能靠住鸦青的软枕,觑着他诅咒发誓。
“上回就说了,我必定不像姑姑公然招揽,令表哥蒙羞。”
武崇训却嫌相敬如宾远远不够,瞪眼直道,“你管的了自己往后么?”
瑟瑟是个磊落人,略一思忖已脱口而出。
“表哥非要叫我发誓三五十年后仍如今朝,那我就算说了,自己也不信,表哥也不信,可是当下的心意,表哥难道还不明白?”
为他负气而走,在外吃了两个月的苦,她内疚又心疼,为斩断武家爵位,她知恩又图报,借故写信,牵三挂四说了许多,真话只有一句,你还生气么?
武崇训不吭声了。
今夜着实美妙,织金帔子绕着她脖颈,把人妆点成个笼着纱的玉观音,唯灯影晃荡在眉心,令那剔透绮丽的容貌沾染了墨迹……
他发了一回呆,心底和尚念经般疯狂重复:是我的,都是我的!
“郡主心思多变,别说誓约婚姻,就算……生出孩儿,骨血相连,也是匹笼不住的野马。其实在外头我想明白了,人生百代,无非如此,谁还能顾念谁一辈子,男女之情有起有落,没了,就没了罢!”
他下定了决心要以身试法,“不试试,我又怎么能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