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五十四天
许娇河的话, 成功让明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逆光的清俊眉目隐在一片阴霾之中,叫许娇河看不分明。
他问道:“娇河君为何会认为, 是魔族的皇室盗走了娲皇像?”
许娇河示意兰赋将自己扶坐起来, 顺了口气急切道:“那团潜入云衔宗偷袭我,又率领魔族进攻神风空行舫, 公然抢夺娲皇像的黑雾……他在被闻羽击落欲海时显了原形, 拥有一头如雪般的白发……白发是魔族皇室的标志, 欲海的封印虽不牢固, 但等闲妖魔也冲破不得, 所以一定、一定是他。”
这番话在许娇河的心中打磨了很多遍, 每一处都十分详细,只为了方便兰赋向两位宗主转述。
眼下她直面明澹,哪怕浑身无力几欲昏厥,依然凭借着一股劲头, 一口气说了出来。
然而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得到关键信息的明澹,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里的欣喜。
他微微上前一步,青白的冠服纹丝不动。
他似做无意地问道:“娇河君向来甚少关注人魔两界的事宜, 怎会知道魔族皇室的标志是白发?”
许娇河一噎。
她自以为处处周全,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 明澹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这个。
思考再三, 她勉强道:“……似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
明澹“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朦胧如雾的光影里, 黑暗中和了他时常浮在眉眼之间的悲悯和善。
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无情神明。
他驻步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了下来, 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手帕,细致擦尽了许娇河额头的汗水。他的音色飘忽在许娇河的耳畔,若即若离,内里的情绪又难以辨认,只是道:“攫念术中断,本该作为证人的舞蕴又死得十分凄惨,主使者设下了层层困难,阻碍调查继续,叶流裳已经不耐至极。”
“而就在前几日我们于清思殿商议之时,恰逢观渺君前来禀告,说在九方铸剑鼎中发现了一缕用以冷凝锻剑之火的水灵之气。九方铸剑鼎的上一任主人是若昙,显然这缕灵息便是他遗留的力量。”
“观渺君提议,合我与叶流裳二人之力,耗费一天一夜将九方铸剑鼎中的水灵之力抽出,重新化为灵气,注入到你的体内,便能在短时间内支撑第三次攫念术进行到底。”
仿佛怕许娇河听不清楚,明澹逐字逐句说得很慢。
他的话语如同深秋时节的夜风,和缓却又潮寒彻骨,叫许娇河的心脏一分一分凉了下去。
最后他告知许娇河结果:“对于观渺君的提议,叶流裳甚为欣喜,又闻听我提起控魔印之事,便迫使我同意交易,若你的体内没有控魔印,我就要答应和她一起抽取水灵之力。”
结果如何,谁胜谁负。
事实已然摆在许娇河面前。
明澹不忍言明,许娇河亦绝望闭上双眼,匍匐在眼睑之上的睫羽似有热意。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落入了人生的谷底,为什么游闻羽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补上一刀。
是为了报复自己往日的无情吗?
柔软布料在眼皮表面滑动,洇湿的泪水很快如同午夜的残梦般被尽数吸收。
许娇河不愿看见明澹无能为力的视线,却无法阻碍他在自己耳畔继续道:“或许你提到的白发魔族真的是盗走娲皇像的罪魁祸首,可叶流裳已经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浪费不少时间……眼下若我再度贸然提起此事,而结果又是错误……今后莫说仙道魁首的位置,恐怕整个云衔宗都会无法在小洞天立足。”
“宗主,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许娇河的询问近乎气声,而话音未熄,她又被自己的天真刺得快要笑出声来。
相信与否,左边是一个许娇河的性命,右边则是整个云衔宗的安危。
有谁能够坚定地告诉明澹应该怎么选?
……他又怎么敢做出唯一选择之外的其他选择?
漫长的沉默尽头,明澹将手帕轻轻放置在许娇河的膝头。
他满含歉疚地低语道:“对不起。”
……
许娇河再睁开眼,她却是靠在冰凉地牢的墙头。
除却玄铁栏杆外面的守卫,她举目望去,兰赋和明澹通通消失不见。
唯有膝盖之上的手帕,显出同环境格格不入到近乎刺目的洁净无暇。
许娇河无言将其拾起展了开来,在目光接触布料一角的海棠绣纹时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的手帕。
大约搬回怀渊峰时过于匆忙,竟让这点贴身之物落在虚极峰的院落。
许娇河捏着一角,放在壁灯的光线下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臂发胀再也维持不住半举的姿势,才颓然将它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梏在掌心握得很紧。
抽取纪若昙的水灵之力只需要一天一夜。
那么明日的此刻,便是她的殒命之时。
纵使有灵力辅佐,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在攫念术的频繁使用之下支撑下来,许娇河心里很清楚。
明澹的一声对不起,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一颗弃子。
面对保不住的弃子,抛开抱歉,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夜,已然开始了倒计时。
许娇河也无谓再关注自己的仪表和形象,仰面朝天躺在地砖之上。
没有了棉被的保护,刺骨的冰凉迅速穿透单薄布料,渗进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中。
许娇河冻得发抖,抱着自己的肩膀,没出息地回到了角落一侧棉被的怀抱。
她在云衔宗生活了七年,耳熟目染了不少修仙之人重气节轻生死的风气。
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关头,许娇河很想学着表现出看淡一切的漠然。
可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寒冷,便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她的伪装。
许娇河用手帕盖住眼睛,蜷缩在棉被深处,流着泪悲哀地发现:死到临头,自己依然是那个没出息的许娇河,怕冷怕痛又怕死,于九州大陆短暂活过一世,留下的不过是好吃懒做、通敌叛宗的骂名。
……
许娇河哭了很久。
旧伤未愈,明光蠖又在她的体内钻了一遭。
疼痛与疲惫交织之下,她昏沉着睡了过去,夜色浓重时又被细微的风声惊醒。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裹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警惕地望着四周,担心明澹同叶流裳提前炼化了纪若昙留在九方铸剑鼎里的水灵之力,要将自己捉出去行使攫念之术。
地牢依旧昏暗。
周围万籁俱寂,宛若无人之境。
连前几日经常入耳的守卫窃窃私语声都不曾听到。
许娇河莫名舒了口气,难忍困意又想躺下去,可脑海浮现的最后一句话突兀提醒了她。
是了,看守她的弟子不得入眠,需要彻夜站岗。
为了打发长夜寂寥,也为了驱赶倦意,他们时常会坐在牢笼旁边的椅子上喝盏茶,闲聊几句外面的情况,再对自己评头论足一番。
今日怎的如此安静?
就好像外面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扑——
又是一声极轻微的动静,类似东西坠地的声响,许娇河连忙向声源处看出,手臂上随即因惊惧浮现出细小的肌肤颗粒,她咽了口唾沫,装作无事扬声道:“有人吗?我渴了,想喝水。”
“……”
无人回应。
这下连东西坠地的声音都隐去了,地牢内的空气冻结一般让人窒息。
许娇河等了几瞬,终是按捺不住心绪,小心翼翼地膝行到栏杆边。
接近栏杆她才发现,镌刻在玄铁上,禁锢灵力、禁止逃离的法阵篆文也已经熄灭了。
只要拥有监牢的钥匙,她随时随地就能离开这里。
许娇河情不自禁在心中想到:莫非那潜伏在云衔宗的魔族内应,得知了明澹他们要提炼九方铸剑鼎,害怕到时候攫念术的画面里出现他的样子,所以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剑阁,打算今夜杀掉自己?
虽然害怕得战栗,但横竖都是死,眼下的许娇河对于内应是谁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
她努力让发抖的声音恢复镇定,指尖用力握住栏杆,一面想尽办法向处于视线死角的声源处看去,一边冷冷问道:“你是谁?就是你和魔族串通盗走了娲皇像,又收买舞蕴污蔑我的对不对?”
“你别不说话——”
“就算来杀我,也要让我在死之前做个明白鬼。”
许娇河又问又骂,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亦想借此提醒在外看守的人,有不速之客闯入。
但里里外外的人仿佛都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这时,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席天青色的衣衫落进跪坐的许娇河的眼帘中。
隔着玄铁栏杆,对方的鞋履在许娇河的咫尺之外停下。
游闻羽倒提着打开的折扇,锋利的扇缘处有滴滴答答的血液一路蜿蜒。
在本命灵剑悲无之外,作为观渺君的游闻羽最广为人知的武器,便是精金石制成的折扇红隙。
得名于此,盖因他在亲手锻制的过程中突发奇想,将名为“朱雀血”的珍贵材料涂抹在扇缘,形成了一道天下武器均没有的特殊印记——开一合,便如一道鲜红的光弧在敌人的要害划过。
悲无为绿,红隙为绯,正如他行事不定的无拘个性。
……
许娇河见过游闻羽用红隙练习进攻招式,却从未真正近距离领略过他夺人性命的模样。
那双漆黑的瞳孔尚未从杀戮的境界中醒转过来,直勾勾地向外散发着痴态和快意,扇面的鲜红不再是克制的一隙,而是大片挥洒,以至于衣衫和面颊都有痕迹点点。
游闻羽的眼尾狭长,微微吊起,透出逼人的艳丽。
他相隔一寸,握住许娇河手指上方的栏杆。
而后,极轻极柔地唤了一声:
“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