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多年前的?那?一夜, 他腹泄虚脱之后服了药,很快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他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
那?种安静让他心生警觉, 本能是觉得?有大事发生。然而他接连拉了好几日,身体已是虚弱至极,哪怕强撑着想起身却力不从心。更让他惊骇的是他不仅全身无力,还有那?无法抵挡的?睡意。
意识消散的?一瞬间,他知道事情要糟。等他醒来后, 便?已身处黑暗的?牢中,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镣,脖子上戴了这个九死一生锁。
这锁一戴十几年,困住的?不是止是他的?身体, 还有他的愧疚与仇恨。他愧疚自己的?大意,自责自己的?掉以轻心。他不惧死?, 也不畏死?, 他怕的?是至死?都无法报仇血恨,更怕的是此生都不能将当年的?真相昭告天?下。
十八年了!
十八年啊。
他终于等到了!
他慢慢地站起来,没有镣锁的?束缚, 他的?身体越发挺直。尽管身形极瘦,却挡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气质。
多少个痛彻心扉的?日?子,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日?,再也见不到骨肉至亲。天?可怜见, 保佑他的?隽儿还活着。
他怔怔从珠帘望向外面, 哪怕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知道自由近在咫尺,天?日?也近在眼前, 坚毅的?目光中有着迟疑与向往。
姜觅什?么也没说?,直接去到外间让秦妈妈和子规把窗户全部打?开。光亮从窗户照进来,明艳了整个屋子。
屋子里陡然明亮不少,那?光仿佛穿过珠帘照进内室。
“舅舅,以后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就算是不能出门,在屋子里多走动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顾霖转过视线,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激。
娇娘生了一个好女儿,处惊不变本事不小?,还有一颗聪慧通透之心。隽儿好福气,身处艰难之境还能有这样的?缘分,实在是难得?。
他挪了挪脚步往出走,初时略显滞涩,尔后是轻快。常年戴着沉重的?铁锁,一朝去除之后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再是如释重负。
便?是没有走到窗前也能看到外面的?景致,入目所及的?不是记忆中的?雅致美景,而是触目惊心的?衰落。初冬的?萧瑟与枯败将眼前的?荒废衬得?越发凄凉,与屋子里的?精美温馨截然不同。
一别经年,安国公府尚且如此,何况南平王府。
那?夜里他被?隽儿救出来时,便?知自己这些年竟然一直被?关在家中。然而哪怕是夜色虚无了一切,他仍然瞧得?出南平王府如今的?残破。
曾经雅致的?园子七零八落,处处可见挖过的?坑与堆起的?土,从那?些敞开的?门望去,看到的?是一室的?空荡。
整个南王府都被?搬空了!
不仅如此,还被?翻了一个底朝天?。
自元祖皇帝起,关于前朝的?宝藏之说?乃是口口相传,由上一任君王临终之前传给下一代?君王。皇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顾家与徐家。若不是当年父亲写信透露,他和太子殿下也不会知道宝藏之事。
既然是口口相传,便?不会留下只言片语,这一点萧昶显然并不清楚,若不然也不会留他至今。但一直找不到任何的?线索,这才恼羞成怒将他毒哑。
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很陌生,走得?近了却忽觉熟悉。等到人进了院子,长相五官更清楚一些后,他不由得?激动起来。
来人是徐效。
徐效进了屋,不期然看到屋子里的?人。
一时之间,空气都仿佛停滞一般,带着岁月无情的?沉重。他们凝望着彼此,像是在寻找记忆中对方的?模样。
“世子爷。”徐效将将唤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定风,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我?…我?忍不住,又让世子爷见笑了。”
“我?几时笑话过你,我?不是告诉过你,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能哭能笑才是自在。若连喜怒都不能自己,又有何乐趣可言。”
然而这些年来,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喜怒不能由自己,人生乐趣更是无从谈起。顾霖说?完这番话后面泛苦色,眼神中全是惆怅。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世子爷,徐效也不是安国公府持正不阿的?定风公子。他们一个多年来身陷囹圄苦挨岁月,一个自毁名声谨小?慎微。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眉宇之间都浸染了风霜,再也不见曾经的?年轻气盛。
徐效擦着眼泪,道:“这些年,世子爷你受苦了。”
受苦的?又何止顾霖,谁不是在受苦。
顾霖叹息一声,“你也不容易。”
徐效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擦都擦不完。
顾霖下意识往怀里一摸,自然是不能像从前一样摸出精美的?帕子。触手的?也不是记忆中细滑的?锦衣,而是粗糙的?布料,一时黯然沉默。
老?友重逢,必是有太多说?不完的?话,也有太多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姜觅识趣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出了藏娇园,再看府里处处的?残败,她?突然多了几分兴致。
一路上问秦妈妈以前的?安国公府是何等模样,那?些败落之处曾经是什?么样的?景象。秦妈妈一一回着她?,不时感慨叹息。
从秦妈妈的?口述中,她?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安国公府原先的?昌盛繁荣,暗忖着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必是要光复这里的?一切。
快到前院时,远远就看到角亭里孤独的?身影。
那?么的?芝兰玉树,又那?么的?形单影只。浮光惊鸿犹如梦境,仿佛是一位被?上天?遗留在人间的?神子。当对方朝自己望过来时,好比是上天?在眷顾着她?,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其它的?景物。
心道自己说?的?一点也没错,如果萧隽没有装傻,必定是当之无愧的?郦京城第一美男。他日?这人以真面目示人时,不知道会不会招来那?些虚名。
她?走近,顺着萧隽的?视线看向亭子临近的?小?池。小?池冒着寒应该的?水气,池边的?杂草一半枯萎一半还绿着,越发显得?没落杂乱。
“看什?么呢?”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此处种满睡莲,水中有鲤鱼嬉戏。”
“那?还不简单,以后我?让人重新种上便?是。”姜觅说?着,先前的?兴致又浓了几分。“我?刚才都想好了,等你事成之后,我?必定要翻新整个安国公府,重振徐家曾经的?荣耀。”
“好。”
到时翻新的?又何止是安国公府,而是整个大雍。
姜觅越发兴致浓厚,斗志无比的?高涨。
她?帮萧隽的?目的?就是给徐家正名,这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穿越自今,无论是为徐氏做的?那?些事,还是为徐家做的?这些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
如果说?她?曾经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那?也只有安稳富贵几个字,从未有过明确的?目标。但是现在她?有了,那?就是重振徐家。
“萧隽,我?和你商量个事。”
“何事?”萧隽看着她?晶亮的?眸子,也跟着心生欢喜。
她?摇头晃脑道:“我?想当大雍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国公,可以吗?”
女子为官之事,倒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说?是历朝历代?,便?是前朝便?有一位女将军。既然有女将军,那?为何不能有女国公。
她?眼巴巴地望着萧隽,又道:“你不会不同意吧?”
“可以。”萧隽说?。
无论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身份,并不影响她?是自己娘子的?事实。
姜觅瞬间激动起来,一把将他抱住。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记得?说?话算数,还有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的?事我?们到时候再算,这个不能算在里面哦。”
“好。”
听到这个好字,她?已经心花怒放,压根没有注意到萧隽眼底的?幽深与宠溺。
……
等到徐效来找他们时,时辰已经不早。
徐效眼睛肿着,鼻头也红红的?,一看就是哭了许多的?模样。他送姜觅出府时,被?不少人看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定然是因为赌债的?事,被?姜觅给骂了。
姜觅一脸不虞地上了马车,压根不把他这个舅舅放在眼里,以及半点也不顾及萧隽脸面的?样子,让人越发相信她?正在气头上。
马车驶出去没多久,只听到一阵荒乱声。
“不好了,流民…好多流民!”
“城门关了,他们还要硬闯,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还不知道吧,京外很多地方都有人起义了,到处都是义军…”
“真的?假的?,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当然是真的?,顾世子不是被?人救走了吗?听说?就是云州的?义军干的?。云州义军的?那?个头头,以前是顾家的?家将。”
“天?哪,他们不会打?到京城来吧?”
“必然是的?,听说?除了流民,好些义军也在路上了。”
一声声焦虑的?惊呼声,伴随着禁军衙役们匆匆赶往四处城门的?脚步声。到处都是一片乱相,人心惶惶而议论四起。
马车走走停停,最?后被?逼停在路边。
姜觅掀着帘子往外看,京城的?繁华依旧,酒楼铺子比比皆是,人潮亦是只增不减,然而所有人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闲情逸致,一个个比一个神色慌乱。
她?放下帘子,问萧隽:“他们说?的?云州城的?义军,可是真的??”
萧隽点头。
“为首之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部将,姓魏名显。”
“那?就好。”
姜觅早就猜到他筹谋这些年,若真想成就大事,不可能光靠暗地底的?那?些动作,一定会有真正的?实力。
流民,义军。
这就是他起事的?契机。
惶惶之下百姓们再无闲逛的?兴致,忐忑不安地往家中赶,很快街上行人渐少,马夫重新扬起鞭子。
下了马车,姜觅和萧隽依然是一前一后。
姜觅没回正院,而是去了小?铃铛的?屋子。
小?铃铛气色好了一些,看到她?之后很是欢喜,说?自己昨夜里喝了药之后睡得?极好,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过。
王汾很快过来,再次给小?铃铛诊了脉,然后开了一个解毒的?方子,并说?这方子是他和自己的?母亲商议之后所定,先试喝几日?,若是毒性不减再想其它的?方子。
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多试几次而已。
子规拿了方子去抓药煎药,王汾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后告退。姜觅原想着留下秦妈妈照顾小?铃铛,却不想刚一起身就感觉自己被?人拽住了衣服。
小?铃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姐姐,你能不能陪我?说?一会儿话。”
这个眼神不得?不说?,和萧隽装可怜时极像。
姜觅笑着应下。
秦妈妈有眼色地退到外面。
小?铃铛小?声说?:“姐姐,我?昨夜梦到我?娘了。她?还是那?么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她?对我?笑了,伸着手要抱我?。”
她?开心地笑起来,比常人颜色更深的?眼睛里满是快活,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但是这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黯然。“可惜梦醒了。”
姜觅的?心情也为之沉重,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良久,才艰难开口。
“你娘肯定是担心你,想你了。”
“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想我?。若是她?真的?担心我?,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也不管我??如果她?真的?想我?,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去看我??”小?铃铛说?着,眼眶中全是泪。“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
姜觅心中酸涩,她?没有办法回答。
刚才那?话已是在骗人,不仅她?不信,小?铃铛也不信。
“或许她?有苦衷。”
“苦衷?”小?铃铛喃喃着,然后用?袖子抹净眼泪。“对,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肯定是有难处,有人不想她?和我?在一起。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姜觅没有回答她?,反问:“那?你觉得?是谁不想她?和你在一起?”
小?铃铛沉默了。
她?脸上的?红润已经不再,重新恢复成那?种白到泛青的?肤色,眼神中有着不符年纪的?哀伤与痛苦。
“是那?个人,是那?个我?不承认我?身份的?人。他把我?娘关在冷宫,不许我?和我?娘在一起。姐姐,你说?我?可不可以恨他?”
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真正的?天?真单纯。因为那?样的?污秽之地容不下天?真,也养不出单纯的?人。尤其是一个一出生就活在最?底端的?孩子,更是早就将埋葬了自己身为孩童的?本性。
有时候善良就是残忍,善意的?谎言也是杀人的?刀。
“世人都说?无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既生养了你,哪怕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也不能心生怨恨。你若怨,那?便?是不孝,你若恨,那?更是大逆不道。”
“可是他没有生我?啊,生我?的?是我?娘,是我?娘生的?我?。他也没有养我?,我?是胡嬷嬷养大的?。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没有感同身受,恨与不恨全在你。”姜觅摸着她?的?头,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事?”
她?点头。
“他们说?你蠢,还说?你坏,他们胡说?!你和大皇姐一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骂的?那?些人,打?的?那?些人才是坏人。我?还听说?你的?祖母想害你,你恨她?吗?”
“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那?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什?么长辈至亲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他们既非生我?者?,也非养我?者?,还想夺我?性命占我?钱财,所以我?才破府而出。世人如何揣测与我?何干,他们诽我?谤我?又能耐我?何。你问我?该不该恨,我?的?答案是该!”
“…姐姐,我?听你的?,我?恨他!不管他是谁,我?都恨他!”小?铃铛哭喊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哭倒在姜觅的?怀中,身体都在颤抖。姜觅就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停止哭泣,但哭嗝不止。
暮色四起,屋檐下的?宫灯与屋内的?烛火同起。
姜觅还抱着她?,直到子规送药进来。
她?哭得?乏了,又喝了药,终于睡着。
等姜觅离开时,天?色已经黑透。宫灯的?光照映在景物之上,幻化出形态各异的?影子。树影之侧有一道人影,隐在暗处却艳光四射。
“你怎么在这里?”姜觅很意外萧隽居然在外面,“你来了多久?”
“和你一样。”萧隽说?。
也就是说?他没回正院,一直在这里等。
姜觅暗道幸好现在府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被?人瞧去。再说?就现在局势而言,他们与萧昶撕破脸的?日?子应该不远。
“我?想杀他,但我?却不知道恨不恨他。”萧隽突然冒出这句话。
所以他刚才都听到了。
姜觅犹豫道:“如果他…”
“他如何?”萧隽奇怪于她?说?了一半又没说?。
她?摇头,“没什?么,我?是说?到时候你会不会心软?”
萧隽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而冷。“小?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皇叔,他每回去看我?都会带一些小?玩意。有时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个面人。他还会逗我?玩,讲一些宫外的?故事哄我?开心。后来我?父亲母亲一死?,他对我?起了杀心。这些年来,我?也清楚自己一定会杀他,我?们之间再无半分叔侄之情,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
夜风夹杂着霜气,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如这霜气冷冷淡淡,谈论生杀之事毫无波澜,却又透着势在必得?的?果决。
“你方才说?得?对,这世间的?爱恨情仇只有自己知道,恨与不恨全在于自己。我?不恨他又如何,我?势必是要杀了他的?。”
姜觅握住他的?手,道:“正是这样,有的?人哪怕我?们不恨,却是最?该死?之人。我?也不恨他,但我?也想他死?!”
萧隽看着她?,眸色漆黑如夜。
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夫妻齐力同心,何其有幸。得?此知心之人,又如何能轻易放手。当下反客为主,将她?的?手包裹于自己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