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尾声一
甘清回金都时, 正值大雪。
山里险些封了道。
一到清涧寺,甘清才看着寺门紧密,四周站满了侍卫。见他来, 依旧面无表情,冷着张张遗留着落雪的脸庞。
他从马上跃下, 抬起斗笠里不清晰的脸,他一望, 寺顶积满了雪, 白茫茫一片。
这时,寺门缓缓拉开,露出惊喜的小和尚,“您回来了。”
甘清往里走。
和尚们围拢靠近,一声比一声敬重。
徒弟迎面走来, 低声道:“皇后已等了您十日。”
何止这十日。
甘清游历近四年, 清涧寺早被宫内盯了个彻底。
回寺的信一来,徒弟还未过眼, 就传至宫中。
凤驾临,满心惶。
只得道皇后有着一颗佛心!
一颗求子佛心。
徒弟说着世俗话, “这都三年, 满朝急着呢。”
他有些洋洋得意,连皇后也信清涧寺的香火, 信大师甘清。
甘清一言不发,他却晓得。
皇后啊, 她是一丁点儿也不信佛。
这通俗言落地,徒弟小心瞥着甘清, 却因斗笠遮挡, 连脸也看不清透, 他犹豫道:“您可要先去了这一路风尘。”
甘清摇头。
她等不了。
皇后在佛室,她本就惧寒,何况是更冷的山寺。
清涧寺哪儿最宜暖,不是厢房,是佛室。
供养的佛祖宗也怕冷啊。
这回却是佛祖宗沾染了活祖宗的福,享一回宫内御炭。
寺内诸多佛室供奉却不一,比如此间。
徒弟一看匾额,他摇了摇头,轻轻“哎”了声儿。
门前几尊门神站立,守着里面的活祖宗。
徒弟不敢多说。
但天下人皆知。
甘清取下斗笠,紧跟在后的徒弟满眼惊愕,比他还小上不少的师父竟隐隐显出了佛气。
当真是游历悟佛!
门神轻轻打开室门,隐隐显出半个身影,甘清往里进,门猛地被拉拢。徒弟是一眼都没瞧着。
他垂头往外走。
心想那凤尊他也不是未见过,有何稀奇!
此间佛室小,窗花敞亮,就着那长烛,送子观音照了透彻,甘清双手合十。
“ 您拜什么,我都不拜的。”笑声娇滴滴响起,甘清转身看去。
观音对侧,贺元歪倚在榻,乌发朱唇,美近妖。
她懒懒散散站起,趿拉着鞋,似了没骨头般,眼勾一扫甘清,“您要再不回,我可得走了。”
甘清蓦然无语。
贺元是丁点儿也不敬他的,不敬间还带了微恨。
她离他近了几步,敷衍道:“这几年可好。”
明明急了迫了恨不得立时脱口而出,偏偏作出寒暄态。
这三年多的皇后像似没了白做。
甘清垂头数着念珠,“好。”他说。
犹记得那年,他劝贺元离去,而如今,贺元却坐稳了后位。
两人再见,他摆不出长辈架子,她也做不出皇后仪态。
倒似了不伦不类。
贺元往前走,离他越近,脸上的笑一丝儿未收。
她等这日已等了几年,哪里急着半会儿。一开口,就问着甘清去了哪些地,景儿可好看。
那带勾的眼眸是漫不经心,上位者的打量。
和尚甘清半字未答,他抬起头,抬起他那张越发佛相的面庞,俱是怜悯神色。
“皇后,没有药。”
话语一出,贺元的笑就僵在了脸。
暖烘烘的佛室仿佛刮尽了北边刺骨冷风,冷得发抖。
贺元也在发抖,她收起那虚假作态,满眸惶恐,颤着音,“四年,你走了快四年!你寻不到?”
这三年多,宫里派尽了人,找那各方神医,为贺元调理身子。
除了那丁点儿富贵病,再得找不着其他。
神医都没了法子,口口道,甘清大师胜某。
可是甘清,他说没有。
甘清僧袍被贺元拽着,那养娇的十指也不嫌他一路风霜。
她的眼眶盈满了泪,“你骗我。”
念珠被她一把扯落,珠子“噼里啪啦”散开。
“你说话。”
贺元提高了哭腔。
甘清任她拉扯,怜悯未收,道:“抱歉。”
贺元明白了,她缓缓松开手,可也止不了浑身颤抖。
她咬着唇,急步向前,将那送子观音下贡品一一掀翻。
菩萨下,果儿香炉乱成一团。
她凄哀道:“是你说要寻,是你让我起了盼!”
是甘清,让贺元那颗早死的心有了希望。
她哭得凄惨,不管不顾摔打着物事。
敬什么佛,什么菩萨。
都是死物、骗子。
宝相庄严的菩萨呀,怀搂着童子,一丝怜悯都不给。
贺元撒着泼,身后甘清声音响起,含着叹息。
“花楼的妓子,出楼前得服一味绝子药。”
“与穆氏药几分相似。”
贺元停下泼态,她绝望的看他,不可置信道:“妓子的药。”
可她,她是皇后,是郡主。
是天下再尊贵不已的贺元。
贺元快喘不过气来,此刻她恨不得将阮三从墓里翻了出来。
哪里知道,甘清都未说尽。
那妓子的药也可解。
贺元,却无药可救。
甘清几分怀疑,她生来就不得有孕。
贺元伏在案上,哭得凄厉。
她不该有一丁点希望。
她恨死阮三,恨起甘清,更恨上阮玉,恨他那堆奏折。
这些朝臣,闲不住一刻,非得盯死了她。
怨她让阮玉至今无子。
甘清沉默看着她,怜悯不减。
随着哭声越发减弱,庄严佛室里,贺元起了念。
她站起,踉跄走来,一把抓着甘清袍袖,声色嘶哑,“舅舅啊,舅舅。”
连表字也给去了。
面前的甘清,从来不管她死活的甘清仿佛成了样样依她的瑞德帝。
贺元那张脸,妆容都哭花,显出脆弱极致的纯净来。
她拽着袍袖,一声声的唤。
“舅舅,您帮我。”
“舅舅啊,帮帮我。”
甘清想,他帮不了她,他救不了。
那哭得不已的贺元却一开口,道出惊语。
“让男子绝育的药,您给我呀。”
她哭哭啼啼的哀求。
“舅舅啊”
似了缠糖的小童。
可她不是,她是皇后。
甘清扯开她的手,神色惊愕。
贺元没反应来,一个不稳,半坐在地,她眼勾哭红一团,无助极了,“舅舅,我得不到,他也不能有!”
这三年多的皇后,到底是了白做。
甘清这一路,在边境都曾耳闻,帝王是怎么着了魔,一心独宠二嫁之后。
皇后霸着他,让后宫成了虚无。
甘清说:“没有。”
贺元才不信,她哭闹着,“有的,一定有的,舅舅你帮我。”
甘清那一路游走的佛心彻底入了尘世。
他不自在的看她,浑身起着疙瘩。
明华的女儿,竟任性至此。
她要断了自己嫡亲舅舅的后,断了皇室嫡脉。
“贺元,没有药。”甘清喃喃重复。
他似降起精怪的圣佛,直念“阿弥陀佛。”
想叫醒疯痴的贺元。
坐底下的人却抬头恨恨看他,“你不帮我。”
他当然不会帮她,他就从未帮过她。
贺元缓缓站起,她指着外,“滚出去。”
甘清想,如若她还有鞭,定掷了来。
·
甘清一出,过了好会儿,贺元哭够了,里面才唤了人。
厢房等着的五桃与二莲伺候起她。
这几年,身边的丫鬟成了掌事大宫女,不肯出宫嫁人。
她们见此,心中揣测,大抵因了子嗣一事。心中不禁为贺元叫苦,从王府到皇宫,独有此事,从不顺她意。
若是王府也罢,如今那帝王,再爱她宠她,也得需要子嗣。
可贺元岂会退让。
她们心中悲凉面上不敢显出半分,将贺元洗净脸,再上了妆,才往外走去。
出了寺,跟着来的阮嘉被三桃带了来。
阮嘉九岁,成了半大少年,包子脸与奶气一去不复返,模样几分似了阮三,几分似了瑞德帝。
独独不再像了贺元。
这几日素斋吃得阮嘉嘴里难受,心里却是欢喜的。
他能陪着他的姑姑,宫里那个人只能眼巴巴看着!
贺元先进了马车,阮嘉照常往里钻。
里面的贺元却是极其冷淡,她看他,厌恶道:“出去。”
这一声吓住阮嘉,立时红了眼,哭声道:“姑姑怎么了。”
贺元好久未起如此大的恶意,她鼻子一酸,掀起车帘,“你走,我不想看你。”
她恨阮三,怎能不恨面前的阮嘉。
恨得她心尖儿被狠狠刺了个透。
阮嘉眼泪滚落出来,“姑姑你不能不要我。”
他狗崽子般往贺元怀里蹭,不肯下车,被车门外的侍卫单手拎了出来。
阮嘉手脚并挣,哭得大声,“姑姑。”
贺元不看他。
他也起了倔,被侍卫一放,哭闹道:“好,我走,我去大明山。呆在这儿,您迟早也得让我死。”
这童语,让贺元又惊又怒。
她见他往外跑,气急道:“抓回来。”
阮嘉还没跑几步,就被侍卫一手抓回了马车。
他在外,冻得一张脸通红,还挂着眼泪珠。
一进马车,两人各自背坐,都怄着气。
贺元气得狠了,她哪里会教孩子。
阮嘉素来都是乖巧听话缠腻她,她今日不过发脾气迁怒他,他竟口吐惊言。
她难受不行,还哽着泪,哭哭啼啼骂道:“他说你养不熟,我还不信。你走,明日就送你去大明山,孝敬你祖母们!”
阮嘉正呜咽着,听此哭声更大,“是您不要我!”
“对,就是不要你。”贺元也不软了脾气,咬牙道。
阮嘉“哇哇”地哭着离她越来越近,扯着贺元的袖子闹,“姑姑,可我要您。”
贺元委屈着,“赶紧走,省的没命。”
他一头扎进贺元怀里,哭道:“死就死了吧,我不离开姑姑。”
贺元抓着他,往他屁股打去,“你给我耍什么狗脾气。”
阮嘉也不害臊,哭着吼,“姑姑打死我吧。”
贺元哪来那么心狠,打了两下,就嫌手疼。
眼泪也不掉了,推他起来。
阮嘉就晓得,她心软了。
他拉着贺元的手,立时不哭不闹,乖巧道:“我给姑姑揉。”
贺元也不阻,半晌开口:“方才你说的什么胡话。”
这些年,阮嘉就没少听这些嚼舌根的话。
他才不信,他连父亲的死都不敢恨上贺元,贺元岂能容不下他。
方才,也是故意气她。
她呀,心软着。
贺元却聪明极了,反拉起阮嘉的手,道:“是胡韵说的。”
见阮嘉点头。
贺元哼道:“那是个坏东西,你少理他。”
贺元摸着他的手,摸起一层薄茧,怪道:“越发糙了。”
阮嘉前两年就与胡韵一块儿习武,好的焦不离孟。
仿佛上辈恩怨从未有过似的。
唯独胡韵依旧厌着贺元,贺元也凉了心,懒得再管他。
阮嘉靠着贺元,就听她突然道:“今年你不许去祭他。”
他一抬眼,就见着贺元眼圈又红了,忙不赢点头。
他紧紧挨着贺元,满心都是孺慕,依赖道:“只要姑姑高兴,我再不去看他。”
这话没心没肺极了,贺元一听却不高兴。
她心里难受厉害,轻敲他额头。
“他是你父亲。”
你看,就是这般心软。
贺元似跟自己生了闷气,不再开口。阮嘉也乖觉,不惹她嫌恶。
转而,那手抚着他的发丝,她道:“别忘了他。”
她说出口,更是恼恨,恼恨起自己。
连恨阮三都不能恨了彻底。
她可怜他,可谁来可怜她呀。
阮嘉乖巧点头,他似是晓得贺元心思般,饶开他父亲,聊起别话来。
“先生要走,大家都高兴。”
他说起开年韩方被调任,再入朝一事。
韩方素来严苛,在学府最遭人恨。
贺元捏他耳,“你也高兴。”
阮嘉卖着乖,“我是高兴先生升官,早让嬷嬷备好礼,姑姑可要一齐。”
贺元轻哼,“送甚么礼,他成亲都未请我一杯酒。”
韩方去年成的亲,是学府一位老先生家的长女,因着孝事耽误了年岁,倒也门当户对。
“先生哪敢啊。”阮嘉心中嘀咕。
宫里的帝王变本加厉,恨不得将贺元藏起来,连阮嘉自己,都少见她。
何况韩方。
他算个什么。
·
回宫时,天色早暗下来。
清涧寺的阴云再次飘散在贺元心间。
被阮玉抱出轿时,她靠着他胸口小声抽泣起。
阮玉就明白了。
他抱着她,往内殿去。
将贺元好生生放在了贵妃榻上,他给她擦着眼泪,故意道:“皇后见了我委屈成这样。”
拭泪的手指按在她唇瓣,被贺元张口就咬。
阮玉怪叫起来,“表姐欺负人。”
闹成这样,贺元眼泪掉不出来,拿手打他。
被阮玉按着亲了够,十日未见,仿佛似了十年。
阮玉馋的难受,怨起她,“没心的,我看你一点儿也未想我。”
贺元横着眼扫他。
阮玉立时蹬鼻子上脸,“娇娇,你记得你应了甚。”
他说此,贺元更是心烦。
他明晓得她多盼着甘清回来,连宫也不许她出!非逼得她应下大堆讨人厌的事。
贺元哽咽起来,“你就记得此!你是不晓得我难受!”
阮玉慌了。
他搂着贺元哄。
这哄也是心不在焉,浮在表面。
也只有怀里的傻表姐才信得什么神医、解药。
这结果,阮玉早已猜到。
贺元哭着嗓,“怎么办呀。”
阮玉还是说起老话,“孩子最是厌烦。”
他没骗她,一丁点儿也无。
他是真不喜欢,一点儿也不想要。
可是他也没告诉她,他不能没有。
贺元似再被这话安慰,渐渐没了哭音。
阮玉搂着贺元咬起耳朵,“工匠都找好了。”
国泰民安,大权紧握的阮玉到底不是简朴的瑞德帝,他要为他的宝珠修筑一座楼阁。
贺元半垂着眼皮,没甚兴致,“你连后殿都不让我去,修那有甚意思。”
大婚后,贺元就不愿再与阮玉共住承金殿。
她要去皇后的寝宫,再相爱的人,成日在块儿,也得腻歪。
阮玉却不肯,还把寝宫给封了。
气得贺元骂他,“早晚厌烦你。”
阮玉死皮赖脸,榻里折腾她。
“不一样。”阮玉手不闲着,摸来碰去。
贺元却来了气,推他,“你那些大臣又得怪起我奢靡。”
委屈的模样使得阮玉更起怜爱。
“管他们呢。”
他得好好起座楼阁,才配的上她。
她要腻他、厌他,他就锁起她来。
一想,阮玉就欢喜不已。
贺元摸着阮玉上翘的唇角,她暗忖,她要不了孩子,他还欢喜的出来。
不过,她没有,他也不许要。
两人搂着抱着,竟是各怀心思。
作者有话说:
睡醒还有一更或者两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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