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喜好
整个前院一片寂静, 饶是魏其溯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前不久这?二人?分?居别住的事情还闹的沸沸扬扬。
谢洵看他眼神怔愣,也懒得同他讲这些细枝末节, 更觉得他没资格听,复又说道。
“与其如此关注旁人的事,魏大?人?不若先管好自己吧,若方才的话传出去, 您猜诸位同僚会不会参魏大人一本大逆不道呢?”
魏监正啐道:“谢洵你敢!”
此地该走的人?已经走光,岁阑眼见不妙, 立即在拱门廊下给公?子望风, 此时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只是两个考官在谈话。
谢洵似乎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 慢悠悠道:“我不过按大?晟律法?行事, 有何不敢?”
话音一转, 他又审视着面色铁青的男人?, 沉声?道:“魏监正口无遮拦,有错在先, 若谢某将?此事上达天听, 你还幻想着江相会保下区区一个六品监正么?”
魏其溯的呼吸粗重, 只觉肩膀几乎要被这?人?捏碎, 强忍着没有答话。
谢洵知道此人?性?情莽撞强横, 故只是同他威慑性?地讲了几句话,骤然松开他的肩膀。
魏监正身形一晃,勉强稳住, 怨恨地盯着他。
谢洵轻轻摩挲着凸起的指骨, 直视着他不服的目光,“祸从口出, 监考在即,春闱为先,魏大?人?亦是副考官,谢某不会找不痛快。”
“只是,”青年话音一顿,眼眸微眯,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带着浓烈的威胁意味。
“若下一次再不巧让谢某听到,我不敢保证这?话不会传到章和殿,魏监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不知有几条命能诛?”
魏其溯捂着自己剧痛的肩膀,吐出一口浊气,只哧道:“无耻小儿,谢侯本人?尚且中立,你只是个家族抛弃的庶子,身无一技之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谢洵听他骂完,才侧身看向魏监正,那人?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时打了个寒噤。
青年目若寒冰,他捻了捻虎口处的薄茧,淡声?道:“来日方长,魏监正倘若不信,大?可一试。”
魏其溯方才被他威胁过,自然不敢再说,只哽着脖子愤恨地看着他。
成亲前,谢洵听过靖阳公?主的恶名。
世人?尤其是权贵氏族最嫉恨她得两朝陛下恩宠,便道公?主有牝鸡司晨之心,逼她远赴承恩寺守孝三年,远离朝堂锋芒,实为防备。
谢洵从前与那些言论相隔甚远,无甚感?觉,可自从和元妤仪相处良久,他再也无法?无视这?些诋毁的话。
这?群人?根本不了解靖阳公?主,抑或根本就没想了解过她,他们只是害怕公?主权势愈盛,占了他们在朝上的地位罢了。
鼠目寸光,断章取义。
谢洵脑海中突然映出今晨少女苦笑?的模样,她轻声?道:“来贡院做什么,被朝臣斥责牝鸡司晨,谋权篡位么?”
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元家天下,元氏江山,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亲弟弟,殿下明明比谁都更想要得一个天下太平。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这?些年她便生活在这?样异样的目光和讨论之下,被迫承受那些恶毒片面的揣测。
风光和尊贵之下藏着的是嵌入骨缝的恶意。
青年内心深处那块软肉似乎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无法?纾解的不忍。
再转头看向满脸嘲讽的魏其溯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暴虐的怒气。
他们都是加罪之人?,凭什么可以心无芥蒂地讨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谢洵冷漠上前,右手搭在魏监正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上,半诱导半威胁地问?。
“谢某觉得公?主殿下心怀大?义,是举国朝臣之表率,远胜某些只知捕风捉影的莽夫,魏大?人?觉得呢?”
他一边说,一边无甚表情地收紧手指,那双手冷白且瘦,此刻青筋凸起,腕骨明显,激得魏其溯身子下意识抖了抖。
魏监正不悦,却不敢跟谢洵对着干。
诚如?谢洵所说,方才是他一时失言,理亏在先,倘若这?些话真的捅出去,谢洵是驸马,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可他,江相却不一定会全?力相保,面前的驸马分?明是个披着圣人?皮囊的疯子。
魏监正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巾帼,下官亦钦佩公?主,绝无异议。”
良久,谢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拍了拍他瑟缩的肩膀,点头道:“为人?臣子的,倘若都能有魏大?人?这?样的觉悟,少学碎嘴长舌之人?说话,大?晟定会九州四海万年太平。”
魏其溯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几乎咬碎一口牙。
“时候不早了,魏监正该去监场巡视了,不然江相问?起,谢某可担不起这?个责。”
青年不动声?色地放开他,大?步离去,步履生风,彷佛方才的一切压根没发生过。
谢洵虽与江相分?庭抗礼,却也只局限于朝堂之上,如?今威胁魏监正却是在贡院,也算是泄私愤,从前在侯府时那样侮辱人?的日子他也无甚感?觉。
可今日只是亲耳听见了旁人?看不起元妤仪的坏话,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愤懑,以至于他不顾后果地为公?主出头冒尖。
天边云卷云舒,贡院内草木繁盛,正是欣欣向荣之景。
谢洵心绪终于恢复平静,沉默地望着天边缓慢移动的一朵云,苍穹万里,他的目光却凝滞在那一朵洁白柔软,变换无形的云上。
岁阑瞥见魏监正踉跄离开,悄无声?息凑过来,斟酌问?道:“公?子,倘若魏大?人?告诉江相……”
青年眸中分?散的神色渐渐聚焦,恢复了几分?光亮,笃定道:“他不敢。”
魏其溯人?虽莽撞,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此事他既失言在先,自然不会主动将?错处告诉江丞相,江相对他委以重任,他却马失前蹄,想想也知将?来会是何等下场。
岁阑没有多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没有多嘴过问?朝堂之事的习惯,反正自家公?子如?今如?鱼得水,潜龙在渊,自然不会轻易吃亏,他心头的那点担心烟消云散。
谢洵脚步未停,可心里却跟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悬着根细线,将?他整个人?如?同皮影般吊了起来。
“岁阑,你觉得殿下如?何?”
这?话问?的突兀,岁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公?子可是问?公?主殿下?”
谢洵轻嗯一声?,并未多言。
岁阑真挚含笑?赞叹道:“殿下自然是顶顶好的人?!心地纯善,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是以礼相待,府上无不夸赞的。”
谢洵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回?答,没有接话。
良久,他走到考场前,隔着几片轻薄的纱帘看到堂中一个个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答题的士子们,只是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无妨,只要还有人?知道她的好,便好。
—
一连七日过去,天高云淡,这?场春闱也初次落下帷幕,过了申时,天地间的温度渐渐落下来,没有正午时那般暖和。
谢洵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其中夹了一张薄纸,里面写着几个在这?场考试中表现不错的人?名,最让他意外的是兖州的少年吴佑承。
年纪不大?,鸿鹄之志却跃然纸上;昨日在贡院里和同寝的几个贡生交谈,也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是个可用之才。
更让谢洵觉得可贵的是吴佑承并未染上俗世的奉承谄媚,生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若能为景和帝所用,将?来必然是一大?助力。
只是这?少年每次见到他,都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因一些其他的原因说不出口,眉眼间流淌着一股纠结与渴望。
谢洵之前虽主动替他解围并回?答心中疑惑,终归也不是个热情的人?,是以他虽看出吴佑承心中装着事情,也佯装不知。
……
申时末,日光倾斜,照下一片澄色的余光,贡院内的氛围并未过于喧闹。
明日春闱才正式结束,开门放人?,杏花开时放榜,到那时这?群贡生们才能短暂地松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洵站在贡院门口,站的久了,最初双腿的酸麻劲儿都一点点消逝,手上的书册攥出了一页弯角。
岁阑跟在他身后,翘首张望,“这?都快酉时了,殿下怎么还没来呢?”
这?些日子憋在贡院里,吃到肉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一道青菜几乎是从白水里捞出来,连个油滴子都见不着。
其他的考官分?明都能安排厨房另外做好菜送到厢房,尤其是那位魏监正,一身官威很是跋扈;
反观自家主子,分?明官职在他之上,又是驸马爷,偏偏整日同贡生们同吃,丝毫没有怨言。
岁阑苦哈哈地跟着吃,昨日梦里还梦到今儿绀云带了板栗鸡,百合羹并两碟翠玉豆糕,今早醒来肚里的馋虫立时被勾起来,只觉得分?秒如?年。
终于,街口的拐角处响起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轧在青砖上。
谢洵沉寂的眸中一亮,不由得握紧了袖中团成一卷的书册,多日来低迷冷漠的情绪一扫而?空,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照理说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他已经过惯了,同这?些贡生在一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可不知为何,谢洵在这?里呆了七日,却总觉得心口处空荡。
现在才彷佛重新活了过来。
翠盖朱缨八宝马车停在了贡院对面靠墙处,里面的人?并没有急着下来,守门的侍卫依旧肃穆地守在原地,遵守着不能放人?外出的规定。
谢洵也没想过去,守卫不知马车上的人?是公?主,没有让路也在意料之中,不必为难。
祁庭刚巡视完贡院东厢房,行至此处正见谢洵笔直地站在门口,心生疑惑,便主动上前探查,却不料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谢洵听到顿在身后的脚步声?,侧身唤了句,“祁将?军。”
祁庭目光锐利,还盯着那辆马车,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你让殿下来的?你找殿下来贡院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迎面砸过来。
谢洵面色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是。是我主动相邀殿下来此,至于做什么,请恕谢某暂时不能告诉将?军。”
祁庭扫了一圈周围的守卫,咬牙切齿追问?,“谢洵,你不知道这?会将?她置于何地么?”
一向行事稳重的祁小将?军此刻心中堵了一团火,几乎恨不得将?面前这?所谓的驸马碎尸万断。
亏得景和帝还在他面前维护谢洵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如?今看来不过名副其实。
他身为驸马,身为公?主的夫君,还嫌元妤仪这?些年被泼的脏水不够多吗?
谢洵能听出祁庭话里的顾虑,平静地反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殿下要因为那些小人?之言,终生禁足府中那一隅之地么?”
“江相等人?本就针对殿下,哪怕殿下剃度避居、吃斋念佛又能怎样?在他们眼中,恨不能将?殿下除之后快,一味的躲避只会坐实原本不存在的罪名。”
祁庭剑眉拧成一团,道:“可你这?么做无异于火上浇油,你根本不该让她来贡院,她三年前被一众朝臣联名上书驳斥,你根本不明白!”
良久,马车的车厢动了动,不知里面的人?隔着轿帘跟马夫说了什么,马夫连连点头,重新勒稳马缰,将?缰绳拴在一旁的树干上。
祁庭还在紧盯着谢洵,他不知谢洵为何答应让元妤仪过来贡院,可这?样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授人?以柄,不可原谅。
谢洵迎着他抱怨的视线,轻轻颔首,语调极轻,“我明白。”
青年侧首看向停稳的马车,音色悦耳平和,“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没有阻拦,甚至主动建议殿下以探视驸马的名义来贡院。”
祁庭不解,正要再追问?时,余光瞥见青年伸出袖中的书册一角,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一切让他疑惑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何时写的?”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昨夜。”谢洵亦答得简略。
两场考试兼在贡院中朝夕相处,他将?每个名字和贡生们好坏皆有的表现,以及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优缺点尽数誊录下来,昨夜考完忙到子时才堪堪写全?。
祁庭满腔愤怒只余震惊。
一面是惊讶于这?人?确实心思细腻,一面惊讶于他竟在短短的七日内将?可用和不可用的人?尽数写全?,可谓走一步预判百步,远非常人?所能及。
谢洵并未多解释,与聪明人?打交道这?点很好,有些事只要说一半便不必再提,祁庭方才关心则乱,他不会与一个在气头上的人?计较。
但祁小将?军对元妤仪这?样浓烈而?不合时宜的关心,终究是在谢洵心里扎了根刺,有些不悦。
那边,马车上的人?也撩开帘。
只是见到那抹身影,站在门口的两个风姿卓然的男子都愣了愣。
少女穿了一身暗红金线锦缎长袍,腰间束着一圈银色软剑,乌黑长发结成一把发辫,光洁的额头上覆着一道小麦粒抹额,身上带着沙场女将?独有的飒爽英姿。
季浓率先跳下马车,慷慨地朝着马车伸手,笑?嘻嘻唤道:“下来吧,我的好公?主。”
轿帘一动,元妤仪笑?得眉眼弯弯,也握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站稳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下意识问?,“怎么祁三也在?”
季浓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不晓得,但表哥来了也好,省的我再找人?去喊他了。”
今日季浓给元妤仪递了帖子,到了才知道她要来贡院探望驸马,姊妹二人?许久未见,心中满怀思念,谈了一整天。
季浓自回?京,还没见过谢洵,见元妤仪眉眼带笑?才放下心。
可放心归放心,季姑娘还是存着几分?好奇,又听说那个同自己定了亲的卫三郎和谢洵交好,便想跟着来见见谢洵。
于是同元妤仪商量好,由公?主府上的崔嬷嬷多做了几样菜一并带来,至于理由吗,自然是来探望自己的表兄祁庭。
守门的侍卫见来者是公?主,旁边的祁小将?军又下了令,自然主动让路。
季浓初次见谢洵,纵使自己那位三哥哥还在旁边,还是没忍住拽了拽元妤仪的衣袖,朝她眨了眨眼,满是戏谑。
原来公?主说驸马生得好不是骗人?呢。
元妤仪羞得脸颊微红,忙将?她往祁庭那边推了推,匆忙道:“阿浓,你不是给祁三带了他爱吃的荠菜馄饨和莼菜羹么,怎么还赖在这?儿?”
季浓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表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忙接过六角食盒,推搡着祁庭往东边偏厅走。
“瞧我这?记性?,三哥哥,这?可是殿下嘱咐府上崔嬷嬷做的呢,正宗的汝南菜,这?些年殿下难得还记着你的口味,你还杵着做什么,走走走......”
季浓刻意放低了声?音劝慰祁庭,可谢洵耳力极好,这?点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耳朵里,藏在袖中的书册被可以攥紧。
元妤仪见季浓拉走祁庭,才松了口气,季浓这?丫头嘴上没把门,一会儿指不定怎么逗她,还是早早支开的好。
又见青年止步,她站在他身边,眉眼熠熠,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今日嬷嬷要做的菜多,我便来晚了些,郎君等多久了?”
谢洵垂眸盯着墨绿袍角道:“没多久,臣也是刚出来。”
事忙,菜多。
早听说洞庭鲈鱼鲜美,莼菜羹步骤繁多,可不就是给她那位许久不见的竹马祁将?军加这?两道菜费了些时候么。
可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她来,为何她还要给祁庭带上饭菜,谢洵心头不甘的情绪愈演愈烈,难不成她早就知道祁庭也在这?儿了?
青年面如?冰霜,愈发冷淡。
岁阑不远不近地跟着,正好听见主子说的这?句话,扁了扁嘴。
刚出来这?话也就骗骗公?主罢了,也不知道是谁提早一个时辰就来门口等着。
恰巧绀云递给他一个略小些的食盒,凑在他身边道:“一盘烧鸡,两碟翠玉豆糕,另外给你加了碗红豆汤,免得噎着。”
岁阑忙不迭将?食盒抱在怀里,喜笑?颜开,连连道:“多谢云姐姐!”
绀云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失笑?,“你跟在咱们驸马身边那么久,却与驸马截然不同呢。”
岁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说?”
绀云思忖片刻,笃定道:“驸马是个平淡性?子,外冷内热,绝不会像你这?样,送了顿饭便开心成这?样,也不会这?样直抒胸臆。”
岁阑悄悄看了眼前面的谢洵,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后又压低了声?音。
“云姐姐说的真准,譬如?方才公?子就是在刻意宽慰殿下呢,其实公?子不到申时便出来等着了,昨夜还熬到子时写完名录才睡。”
绀云有些惊讶,亦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万万没想到,驸马看着冷清,原来竟是这?样的情深,只是他为公?主这?样的好,倘若憋在心里,公?主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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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绀云心里叹了口气,等回?府后,她再把这?些事一一禀告公?主罢。
驸马也真是的,哪有这?样做好事不留名的呢?
......
不过几步,四人?已行至西?偏厅,绀云关好门,和岁阑照旧在旁边的角房等着。
谢洵方才见元妤仪手上提着一个雕红漆九攒食盒,到底是没忍住,主动帮她接了过来,自己提着。
如?今将?食盒放在桌上,他也没急着打开,而?是先把袖中的书册抽了出来,呈给元妤仪道:“殿下,这?是此次春......”
“先吃饭。”元妤仪没等他说完,便接过那卷薄薄的名录,胳膊往下一压,将?青年摁在凳子上。
纤白的右手掀起盒盖,少女伸手去端菜,却不妨被还留有余温的盘子烫了一下,手指立刻往后缩了一寸,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坐在一边的谢洵见状站起身,将?她扶在座位上,“让臣来吧。”
说罢,他便径直伸手去端菜,元妤仪正要提醒他菜盘还烫,见他面色如?常,便收回?了嘴边的话。
待食盒里的菜都端出来,少女笑?眼宛如?一弯月牙,一样一样地指给谢洵看。
“鹌鹑水晶烩,赤枣乌鸡汤,蟹粉狮子头,云片虾仁,啊对了,还有糖蒸酥酪和红枣羹,我都给郎君带来啦。”
谢洵原以为她只带了两样甜点,不料她居然带了满满一整盒,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元妤仪递给他一双筷子,自己留了一双,已经提前往面前的青瓷盖碗里夹了一筷子水晶烩。
肉质软烂,入口即化,她喟叹道:“不愧是嬷嬷做了一整日才好的菜呢。”
话落,身旁的青年却还没动筷子,元妤仪便问?道:“怎么了郎君?可是这?菜不合胃口么?”
谢洵满心疑惑,摇了摇头,又问?,“殿下是因为加了这?几道菜才耽搁时辰的吗?”
少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赧色,极轻地点点头,“我知晓祁三喜汝南的莼菜羹,却不知郎君有何喜好,于是又让崔嬷嬷加了几道更鲜美的佳肴,只是不知合不合郎君口味。”
谢洵原本堵塞的心口骤然疏松。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祁小将?军的菜耽搁了时间,而?是公?主专门配合他的口味多加了几道菜,而?且他还比祁庭多四道菜。
方才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被人?三言两语戳破,只剩下满地闪闪发亮的碎屑。
谢洵看着少女探究的清澈双眸,只觉得先前的不甘一扫而?空,轻嗯一声?又问?道:“殿下尚未用膳?”
元妤仪自刚才问?他,便把筷子搁在了托盘上,如?今听他反问?,下意识答道:“还没来得及吃呢。”
今日提来的这?几道菜都是费火候费精力的佳肴,是以刚做好凉了凉,元妤仪便让人?收好带了过来,她自己也还没来得及用膳。
闻言,青年给她夹了两块晶莹剔透的虾仁,唇边漾起一抹堪称温柔似水的浅笑?,“臣一个人?吃不下,殿下一同吃吧。”
其实他不说,元妤仪也要留下吃几口菜,只是这?人?主动开口到底不一样;
何况诚如?季浓所赞叹的那样,他还顶着一副这?样完美的皮囊夹菜侍候。
感?觉便格外不同。
元妤仪微怔,点头。
谢洵似乎很享受给她夹菜的过程,又给少女盛了一小碗醇香的乌鸡汤,才道:“殿下今日带来的菜,臣都很喜欢吃。”
青年的眼瞳漆黑,泪痣昳丽,唇角噙笑?,那样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元妤仪整个人?吸进眼底。
直到看到少女得到回?应似的点头,听见她说了一句“原来郎君喜欢吃这?些,我知道了”,他始终燥热的心才堪堪平稳。
谢洵心满意足地夹菜,咀嚼,吞咽,似乎只有在元妤仪身边,他才有口腹之欲。
在贡院孤独的七日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慰籍,他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思维重新活动。
青年那一排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复杂的神色,鼻端复又嗅到饭菜之外,熟悉的幽香,耳边始终回?荡着少女方才那一句笃定的“我知道了。”
就是这?样,也记住他的喜好。
饭毕,谢洵将?食盒收拾好,送元妤仪出贡院,那边季浓已经在马车前等着,身边站着的玉面郎君不是祁庭又是谁?
因着方才谢洵主动给她夹菜的殷勤动作,元妤仪现在脑袋还有些迷糊,她素日虽对谢洵好,却也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可怜的小狸奴。
如?今自己被他拉近距离,这?样妥帖甚至称得上热情地对待,元妤仪心如?擂鼓,只觉得耳垂滚烫。
他从前的淡漠,她能感?知出来;也代表着他现在的亲近,她亦能感?知到变化。
元妤仪暗暗调整着呼吸,心里嗔道,只怕自己这?是被美色所惑,不能被他冲昏了头脑。
终于平静下来,少女抬眸同谢洵道别,天色渐晚,微风拂过,带起青年一角衣袍。
元妤仪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注意到谢洵官袍腰间并无长物,衣袍空荡遮住那一截劲腰,只因他身姿颀长笔直,腰间的臃肿才没有那样明显。
道别的话刚说了一半,少女清亮的凤眼含着一丝神秘,话音一转,轻声?道:“春闱事了,郎君便是我朝一等功臣,陛下定会加官晋爵以示嘉奖。”
谢洵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听她说起后面这?些,眸光微微涣散。
其实他对权势并无太大?的感?知。
如?今入官场,想要往上爬也是为了更好地翻案,倘若再加一条,便是为了旁人?不敢再轻易置喙靖阳公?主。
他只剩一份不可为人?道的私心。
元妤仪猜不中谢洵的想法?,只是目光落在他素静的衣袍间,语带欣慰。
“届时,我送郎君一件礼物,祝贺郎君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