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翌日
繁缕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卸下凤冠, 不时勾到了头发丝, 又解不下来, 纠缠在一起, 在牺牲了几根头发後, 可算完好的拿了下来。
洗干净了脸, 发现妆台上胭脂水粉样样俱全, 粉质细腻,清香无比。衣柜里也是崭新的宫衣,大抵是裁新衣的时候, 卫衣吩咐人一起做的。
若是她那可怜的娘知道女儿嫁了个太监,必定也是泉下不宁的吧。繁缕想,不要告诉娘亲了, 等下次祭拜的时候, 就告诉她自己嫁了个好儿郎就好,这样就好。
她一天都没吃什麽, 此时看这些应该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吃食, 都略略用了一些, 感觉不那麽腹饿了, 掀开被子准备入睡。
清晨醒来, 已经是天光大亮, 繁缕起身穿上衣裳,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繁缕瞬间睁大了眼睛, 呼吸几乎息止了, 下意识白皙的手指扣紧了门扇。
此刻她只想知道,这位西厂卫督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爱花之人?
满院海棠开得锦簇丛生,清晨的阳光明媚,落在一簇簇绮丽多姿的海棠花上,红艳似胭脂点点,亭亭玉立於枝头,楚楚风致仿若一位伊人,那是繁缕此生未见的美丽,她难道是还在梦中。
昨日进来时并不知庭院中如何,此刻才晓得,这般多的海棠花树,开得繁丽娇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从海棠丛中醒来的一样。
院中一个小太监正在给花树浇水,看见她出来叫了一声:“繁缕姑娘,早啊。”
繁缕点了点头,礼貌的回应了一声,问道:“嗯,早啊,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叫我小欢子就行了。”小欢子的脸一笑起来就胖胖的,有些像个包子,大约十五岁多的样子,又道:“小的是负责这个院子的扫洒,”
四下十分安静,树上的鸟雀叫声清亮,令繁缕有些不适应,每天在清秋院醒来,外面就是大家的嬉笑声,还有医徒背书的声音,以前不觉得,现在才觉得往事如烟了。
生机勃勃的一切,郁郁葱葱的花树,繁缕皱了皱眉,太清静了这里,问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小欢子以为她指的是宫女,笑着答道:“这里除了夫人,没有第二个女子。”
繁缕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西厂乃是重地,能在这里行走的人,都是锦衣卫和西厂的太监,自然不可能会有宫女的。
之前在清秋院的衣裳,都已经被抬了过来,放在房间的墙角里,繁缕换上了宫女例服,嫁衣叠放整齐放到了衣箱里,不管如何,嫁衣对於一个女子来说意义重大。
过了一会,小欢子跑过来道:“姑娘,督主吩咐小的请您过去用早饭。”
“在哪里?”繁缕略微一惊,她没有想到卫衣会让她一起用早膳。
“在督主院子的偏厅。”小欢子在前带路,繁缕跟在他身後,穿过密密的海棠花丛,繁缕才才发现这院子真是别有洞天。
天青宫衣,薄袖轻盈,眉眼淡扫,她们这样的宫女并不准许浓妆艳抹,但是可以浅施淡妆,到主子面前伺候不能灰头土脸的。
这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本应期待着有朝一日,为那折花之人盛放而被采撷,每个女子都是这样最美的时刻被折下,此後一生也许会慢慢凋零,也许会培土而生。
可惜,如今这般算不算是辣手摧花,尚未迎来她的开放,却已经被轻而易举的决定了一生。
卫衣穿着青缎云子袍,一如从前的干净清俊,他今年的年纪二十有五,比繁缕大了七岁不止。
她初进宫的时候,这位督主大人就已经是煞神之名在外了,如今也只是越发恶名昭彰,这长安城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弄死他。
“繁缕见过大人。”繁缕有些踟躇,按规矩她是不是要给夫君布菜。
卫衣已经坐在主位,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淡淡道:“坐下用饭吧,不用你服侍。”
“是。”繁缕也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是宫女,可也没有做过布菜这种事情,眼力见不是谁都有的。
甜白瓷碟里放着五个绿莹莹的青团子,正是繁缕爱吃的,繁缕挟了一个青团子到碗里,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入口软糯,香甜又不粘牙,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北地这里惯有的吃食。
繁缕有点疑惑,但是很乖巧的没有发问。
卫衣一口一口吃得很快,不过,每道菜都吃得并不多,只这青团吃得三个,也不是很大,每个圆乎乎的只有婴孩拳头大小而已。
在女医馆虽然也会和其他人一起用饭,但是都是师父和紫苏姐姐她们,大家都十分熟悉,嬉笑怒骂也不介意,此时面对卫衣,不由得拘束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尤其是昨晚的事情,繁缕吓得不轻,她听说过有些太监贪图女色,会有一些令人发指的怪癖,繁缕夜里听大家聊天的时候也吓得不清,是以那晚虽然故作淡然,实际上倘若真的受了侮辱,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
幸而,幸而没有。
两人吃完饭後,时辰还早,外面天气尚且清凉,卫衣站起来道:“走吧,带你看看这里,以後你就住在这里了。”
“啊?噢,好。”繁缕讶然,但还是站了起来跟在他身边,此时才发现繁缕的个子才到他的肩膀处,卫衣忽然问道:“早膳如何?”
繁缕怔了一下,微笑答道:“尚好,青团很好吃。”
卫衣看了她一眼,点头“噢”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唇角微翘,清淡道:“的确不错。”那也是他爱吃的东西。
一边走,卫衣一边语气清淡平和的,和她说这里的一切,甚至带着一点得意的语气,与她说各色海棠如何,原来这里不止有西府海棠,还有垂丝、木瓜、贴梗海棠。
繁缕对他这样的客气有礼十分惊讶,倒不像是昨夜那个喜怒无常的督主了,很像是她来做客的。
“不要再往里去,否则後果自负。”卫衣站在黑色大门外,严肃的警告她。
这里面便是天牢,繁缕知道,她此刻甚至隐隐听见有人的哀鸣惨叫声传出,她仰起头,看见乌黑的门上的神兽狴犴,威严凛凛,仿佛是这天地公道的严明者。
“知道了。”繁缕看着他,她想,从今日往後,她就是卫衣的夫人了,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可是,想要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有些东西,是不是该抛弃了。
“走吧,带你看看其他地方。”卫衣亲自带着她走过了一些地方,告诉她那里可以进去,那里不可以靠近一步,繁缕都乖乖应承下来。
回到了她与卫衣所居住的地方,本应该是两所院落的,中间墙被破开打成了月洞门,左边就是卫衣居住的地方,她这边的院门被封上了。所以说,她若是要出门,需通过卫衣的院子,才能出去。
卫衣温言道:“你若有什麽不喜欢的,就命他们改,不必客气。”
繁缕只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荚清香,有点清苦的味道,并没有平常阉人身上的酸腐气味,她看着墙上新凿出的月洞门,被满墙绿萝掩映其下,微微点头:“多谢大人,我知道了。”
这时候太阳高升了起来,卫衣不喜欢热,便让她可以回去了,繁缕往外走,此时陆午正好进来,迎面而来,对她一拱手道:“见过夫人。”
“啊,嗯嗯。”繁缕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含糊其辞的点了点头,赶紧低头走了出去,回自己的院子去。
而跟着後面小欢子听见陆午的声音,才发觉自己似乎叫错了称呼,当即改正自己的错误,到繁缕面前殷勤道:“以後夫人有什麽要吩咐的,就叫小的一声。”
“嗯,知道了。”繁缕越发的尴尬,敷衍的应了一声,急忙进入到房间里躲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比繁缕想象中要轻松许多,她每日就是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逍遥度日,卫衣从不踏入这里一步。
摄政王每七日进宫一次,亲自检查小皇帝的课业,若是没有完成,禄公公和宁润一等人都要挨板子,卫衣似乎与摄政王的关系不错,因为每到摄政王进宫的时候,卫衣都不在西厂。
卫衣除了早饭以外,其实很少有与繁缕打照面的机会,繁缕在房间里窝了几天後,後天才是她轮值的日子,不过她今天想回去看看她们。
很顺利的,繁缕就离开西厂了,只是小欢子叮嘱她早些回来吃午饭,因为督主今天要回西厂审讯犯人,所以中午回来吃饭,近日繁缕同卫衣一起用饭成了惯例。
此时的卫衣正御书房陪着陛下念书,当然,这不是他的本职,可无论是禄公公还是宁润,都不是能让陛下乖乖念书的人。
从上次小皇帝斥庄嫔厨艺不精後,就再也没有人给陛下送过羹汤了,陛下没有宠幸太多妃嫔,宫里也就一个庄嫔,和一个桐嫔得过宠幸罢了,一来他年纪尚小,还要学习许多功课。
二来太後觉得那些女子皆不是自己氏族的人,自然有心防范,反正皇帝也不用急着绵延皇嗣。
卫衣日日也不过陪小皇帝在御书房待着,批改一些没用的奏折,不过是个傀儡小皇帝,只消一些小玩意便能引得他玩物丧志,卫衣没有这个兴致。
做皇帝的倒是比他们这些做太监的还要辛苦,即便是傀儡也要做出个勤奋样子,不然还有被那些太傅说教,告到太後那里去,然後被太後说完,再被摄政王训戒。
回到女医馆,看到熟悉的一切很安心,院子里的两棵黄角树还是郁郁葱葱,廊下有被扫过的痕迹,繁缕扬唇一笑,到窗子下清声唤道:“栀子,我回来了。”
繁缕,繁缕的声音,是繁缕回来了?
栀子在屋子里听见声音,如同一股清泉注入身体,瞬间精神起来,几乎是飞奔出来,看清了院子里的人一把搂住她,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嘴里欢喜的叫嚷着:“繁缕,繁缕,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栀子正在值房当班,今日该她和另一位医女轮值,那位医女被人请了出去,只留栀子一个人在这里。
对於栀子的激动,繁缕还是很感动的,毕竟能真心为她悲喜的人不多,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的,平生栀子更是头一个。
等两人分别激动完了,栀子打发了门房去清秋院传信告诉紫苏,说繁缕回来了,让她赶紧过来,然後请繁缕近屋子里坐着,攥着繁缕的手不肯放。
两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最後,繁缕笑着问道:“栀子,桔梗怎麽样了啊,是不是很想我?”她出嫁那天,桔梗哭得很伤心。
“桔梗她,繁缕,你还记得庄嫔娘娘吗?”不知怎麽回事,栀子的神情有些怪异,吞吞吐吐的,没有回答繁缕的话,反而问起了她庄嫔。
“记得,怎麽突然提起她?”繁缕张了张嘴,庄嫔,桔梗,她突然脸色一变,骇然失色,难看的问道:“难不成桔梗得罪了庄嫔娘娘?”
桔梗那样的性子,若真的得罪了庄嫔娘娘,真的是死路一条。
栀子急忙摇头道:“那倒是没有。”
繁缕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瘪了瘪嘴,埋怨道:“你可吓到我了,究竟怎麽了。”
“繁缕你不知道,从你走後不多日,桔梗不知怎麽和庄嫔走到一块去了,日前庄嫔荣宠,次日桔梗就被叫走去庄嫔娘娘宫中侍奉了,大家都说是桔梗讨好了庄嫔娘娘的。”
栀子倒了一杯茶递给繁缕,才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语气里又含着一些愤懑之情,明明大家都知道,上次就是庄嫔才害的紫苏姐姐和繁缕被打个半死,桔梗竟然还去投靠这种人。
“啊?”繁缕倒是没有想到,她一直都知道桔梗比她们都更努力,而且她也值得往上爬。
她沉默了一会,眉眼微蹙,摩挲着手中的青花茶杯,柔了声气缓缓道:“这是桔梗的选择,你我都无可指摘。”桔梗前些日子一直怪怪的,可那时的繁缕被赐婚之事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多询问过,毕竟再惨也惨不过她了。
其实从那次桔梗见过家人之後,她就一直情绪很低落,繁缕自己当时紧张在和林怀的见面中,只单纯的以为桔梗是因为想家了。
可是很奇怪,大大咧咧的栀子进宫之时倒是偶尔哭过几场,她更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梦见娘亲偷偷的哭过。
只有桔梗,近两年鲜少提起家人,有些事单独说并不奇怪,可一旦串联在一起,就显得比较古怪了,桔梗进宫时表现的还不是这样,这究竟是为何?
“我只是觉得,宫里那麽多的贵人娘娘,她偏偏去找这个庄嫔娘娘,分明就不好走。”栀子想说庄嫔明显就是条死路,如今看不出来,可明眼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不喜欢庄嫔。
她想了想,又道:“哪怕是桐嫔娘娘,也好一些。”桐嫔最近正蒙盛宠,听说性子又是温柔如水的,怎麽看也比不受宠的庄嫔娘娘更受宠吧。
“大概是因为庄嫔娘娘家世好吧。”毕竟庄嫔娘娘身後有太後娘娘呢,繁缕嘴上说的淡然,心里却还是担心起来,桔梗的选择在她看来非常不明智。
通过她和紫苏姐姐上次被被庄嫔笞刑,难道桔梗不知道庄嫔并非明主吗?莽撞冲动,即使繁缕只是一个宫女,但入宫三年之久,她也明白无论是宫妃,还是她们这些宫人,最不可取的就是莽撞骄横。
桐嫔也好,庄嫔也罢,不过都是她们选择的一条路,个中曲折苦楚不必多说,只没有想到,桔梗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路,庄嫔好时她自然也好,可若庄嫔不好,她便也会跟着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人各有志,若是桔梗能以此飞黄腾达,也未嚐不可。”繁缕对於庄嫔还是心怀芥蒂的,毕竟那一次差点让人要了她的命,桔梗的选择,没人可以更改不是。
听说了桔梗的事情後,繁缕虽然有心让栀子高兴,但终究也被此事影响了情绪,心中略有不快。
说到这里,二人沉默许多,栀子握住繁缕的手歉意道:“是我的不是,你好心回来看我,我还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栀子,你想什麽呢,这事我早晚也会知道,至於桔梗,只能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吧。”繁缕心中五味杂陈,庄嫔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愿桔梗好运吧。
贵人身边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过的。
紫苏姐姐听说她回来,便扔下徒弟跑了过来,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繁缕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莽莽撞撞的样子,西厂的消息封锁严密,而她们又接触不到西厂的人,自然也打听不到繁缕的消息。
此时真真切切的看到繁缕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拉着她一同坐下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热泪盈眶,又问道:“繁缕,他没对你做什麽吧?”
“啊,没有啊。”繁缕神情自然,心里回忆起那夜的举动,从和卫衣这几日的相处看来,不过是偶然罢了。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督主和我不住在一个院子,平日里也很少见到他,紫苏姐姐,你放心吧,我一点事都没有,怎麽才离开几天,姐姐你就变得这麽婆婆妈妈的了。”说着,繁缕故作笑嘻嘻的,可是天知道,她开始的时候是怎麽担惊受怕,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紫苏看她不像受苦的样子,才拧了拧她的脸,嗔怪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吗,你这个小丫头,还这样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