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都得死*
街面无人, 万籁寂寂。
威榔县GENTING(文丁)广场的小?钟楼“铛铛铛铛”,硕大的指针“啪嗒”定向了凌晨四点。
马雄飞和拜署长揣着?资料回?盛丰医院。
身影被街侧商铺的霓虹灯匾所笼,红光满面。
一走进住院部, 四五个疾驰的身影一闪而?过, 透着?焦虑和慌张。
两?人一对视,敏捷地捕捉到了气氛的异变, 拔腿奔入廊道?, 等电梯太费时,两?人三步并两?步往楼上冲,一转弯, 就瞧见男人病房外立着?四五个沉寂的警员。
他们一见到马雄飞和拜署长,脑袋都垂落下去?, 透着?惶张,讷讷寡言。
安静, 鸦默雀静,让人心慌地静。
拜署长拨开众人, 一瞥床上的景象,沉默了片刻, 撒腿奔回?走廊向急诊区域疯狂地冲刺。
马雄飞立在门口歪头注视,黄灿灿的床头灯下,男人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都泉眼般潺潺冒血, 无休无止, 浓黑的血液铺满了整个面庞,延伸到葱白的枕头,浸入棉花, 浸入被褥,沿着?男人的轮廓勾勒出一个粗旷的人形。
白撞黑, 像什么。
马雄飞蹙眉想了半天?,像小?时候举着?棉花糖伸|进甜腻的巧克力瀑布里,男人张着?大嘴,被外力咧成了一个绽放的笑容。
乌玛集团的头目叫先知,是个追求死亡美?感?的老头。
他20年前在印度恒河的尸野中洗礼,在新德里参加禅修班,手抓着?咖喱饭跟僧侣论?道?,通过一张飞饼说“欣厌二门”,说“信、解、行、证”,他思?维活脱,手段也活脱,赤脚踩在滚烫的鹅卵石上告诫他儿子,“法由?心生,念佛就做佛,念菩萨就成菩萨,念天?就生天?。”
他的儿子华都在一个月前死了,死于布拉特与马雄飞的一场筹谋中。
老头急火攻心,他的儿子在抓捕途中因翻车爆炸而?被撕裂成了一片肉雨血雨,他的儿子再也成不了佛了。
丧子之痛让黄发台背的老人一瞬间萎|缩成了一个瘪球,他颤巍巍地抱住那炸得只剩框架的破车,将?脸贴上去?。火刚灭,车架滚烫,他的脸皮被烫得烙在了金属上,他以?前是个能吃苦的人,可现?在,真疼啊,他疼得用血淋淋的脸擦蹭着?零件,越疼,越能触碰和融合儿子的血肉。
老头发愿,每一个始作俑者,都得死。
拜署长连滚带爬冲进布拉特的病房。
她盘腿坐在床上,枕边横着?把枪|械如临大敌,Jori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她怀里,很困顿,眯着?眼脑袋愣愣瞌瞌,一会点一下头。
病房被不少警员监管。
拜署长有些后怕,脖颈都是僵的,他生涩地抱起Jori放到另一张病床上,盖上被子轻唱摇篮曲,声音打抖,高高低低,像战斗的进行曲,他看了眼布拉特,只能捏着?嗓子哼。
Jori一入眠。
拜署长便?回?落到布拉特身侧,“把Jori送到我妈那里吧,他们找不到那儿。”
布拉特摇头,“之前就想过了,从威榔到马德里,这一路每个时间每个地点都会埋伏杀机,牵扯的人也太多?了,你姐姐、姐夫,他们有三个孩子,一旦被找到会怎么样,她如果在那里成为人质,我们的反应行动就会被动,这不是好事。”
华都根本不是死于马雄飞和布拉特的围剿。
他不是在落荒而?逃,他是要与他们见面。华都是警方密切保护的污点证人,马雄飞能快速扫|荡乌玛,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材料情报。
他比任何人更厌弃父亲裹着?佛陀外表的黑色帝国。他的师父是僧侣,告诉他烦恼是家,生死是家,轮回?是家,他受到的是净土的呼唤,他的仁义被父亲嗤之以?鼻,他也信奉着?Ksitigarbha(地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杀华都的命令是自己的父亲亲自下达的。
他把儿子炸成了血花,从此融汇大地,与万物同生同长。
拜署长坠着?烦思?走出病房。
马雄飞倚墙立着?,“没事吧?”
“我一直器重你的能力,”拜署长插兜侧脸看黢黑的窗外,“不止是因为你的身后人,一个人是龙是虫,我们做这行的眼睛能辨明白,第一次看你出任务回?来,就从你脑门上看到了两?个两?个‘早’字。”
马雄飞惑然,蹙眉看他。
拜署长淡淡一笑,轻轻叩着?窗沿,“要么死得早,要么当官早,”他叹了两?声,身子歪斜一靠,眉眼全是倦怠,“我看着?你把路越走越窄,没几个人的尾巴是干净的,查来查去?就会动了利益的根基,我当年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收手了,而?你越战越勇,我现?在有时很怕接到关于你的电话,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我几乎能看见,豁命出力的是你,被绞杀被埋入坑的还是你,几年后刨出来,无名尸堆里一放,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你的名字。见好就收吧,不要在这个领域打出名头,不然收尾太难看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要跑,命重要,命没了谈个屁的雄心壮志,别查了。”
“查,”马雄飞抢言,眸子沉如碧水,“您以?为走到今天?,我还有不查的余地吗?”
感?应灯一灭。
幽长的廊道?猝然陷入薄暗,在看不见的昏淡中,马雄飞身姿逐渐挺拔,而?拜署长佝偻而?下,最后寂寂然无声。
清晨5点20分。
楣南小?区周边的市场开始盈门,铁车板反反复复的推拉挪移,喧闹扶摇直上,
程爱粼趴在床上哼唧,用枕头盖住双耳,可那震天?的吆喝依旧四面八方蜿蜒地滑入屋内,她辗转反侧到7点20,终于大叫一声,蹬腿起床。
她本想后天?再回?卡唛。
可玛姬嬷嬷半夜给她发了问候的短信,她忐忑嬷嬷的健康,同时也惦记孩子,便?套上短T牛仔裤,趿着?人字拖去?市集购买货品。
卡唛在威榔县最东边。
随着?离开县城,沿途两?侧的景致愈加荒凉,纵横的芭蕉叶遮掩住了人烟,落魄的房屋住着?游离的野狗,开到大伯公街的尽头右转,经过一片硕大的烂泥塘,蚊蝇飞飞舞舞。
程爱粼一闻这味道?,整个童年的记忆都鲜活涌动起来。
玛姬嬷嬷拄着?拐杖立在卡唛孤儿院大门的正中央,她一只眼得了白内障失明了,成了浑浊的白眼,另一只也近视得厉害,耳朵便?蜕变成全身最敏锐的器官,她很早就听见了她小?羔羊回?家的动静。
程爱粼大包小?包拎着?货袋下车。
各个年龄层的孩子们都尖叫地围拢而?来,他们的圣诞老人阿粼姊来派送礼物了。孩子们本想踮脚摸她面颊,可被纱布阻拦了,好奇心一个赛一个的重,七嘴八舌询问争论?着?她的伤势。
一阵劲风从程爱粼身侧刮过,拂向了玛姬,她深深一嗅,脸色骤然一变,那只独眼看向程爱粼的神色徐徐复杂起来。
蝗虫过境般。
袋子里所有的玩具文具都被搬离彻底,孩子们涌回?院子里开始嬉戏。
程爱粼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泥地,站定在玛姬面前。
自从回?来后,每一个相?熟的人都能燃起她的柔情与珍惜,“大学开学后,我要出去?住段时间,不能照顾你们了。”
玛姬抻着?脖子,瞪着?眼,虚空的望着?一处。
她用拐杖贴住程爱粼的小?腿,一路向上移,最后定在她耳畔,徐徐开腔,“我的小?羔羊不见了。”
程爱粼一凛,她从小?执拗且泼皮,唯一在玛姬面前不敢造次,她总觉得那白糊糊浑浊的眼睛能连通神明,尽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怪言怪语,玛姬从小?就叫她小?羔羊。
“小?羔羊变了,”玛姬用干瘦的手指攥住她手腕,“胖了,father把奇迹的重量盖在了你身上,” 玛姬贴近她,将?鼻子埋进她的藻发吸嗅,“铁锈的味道?,狼的味道?,狼披上羔羊的皮囊,可又是美?好的奇迹和希望,”她满脸疑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小?羔羊,你被选中了,我会为你祈祷,祈祷,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程爱粼大气都不敢出,僵直在原地任由?玛姬拉扯。
最后还是孩子们出手才将?她拉入园中。
水枪、魔方、飞叠杯、遥控赛车、魔术道?具、洋娃娃……
程爱粼扎起马尾,跟几十个孩子疯闹了一上午,衣服裤子嘣得全是泥点,可她跑得满脸潮|红,乐不可支,年轻的身体就是有无限活力。
到了午餐时分,程爱粼带孩子们动手做PASEMBUR(青鱼),将?油炸面团、煮土豆、煮鸡蛋、豆腐、黄瓜、萝卜、墨鱼、炸虾饼和辣花生搅拌在一起,混入红薯酱,这是她当年在这里最爱的小?食。
下午的手工课眨眼而?过,黄昏中,院子四处点起小?灯。
蛋糕纷飞的长桌上弹奏着?轻快的圣诞歌,一张张脸,或言笑晏晏,或高声欢叫,或随着?音乐起舞欢唱,一张张蓬勃的面庞填满着?兴奋与真挚。
在歌声的铺垫下,程爱粼仿佛进入到曾经的世界。
她环顾周遭,仙女棒的华彩亮光照耀着?她,冲击着?她,这种和谐是怪异的。
她的膝盖至今都留有一块疤,那是8岁的时候被同伴推进院外的烂泥塘,扎进尖石留下的。她竭力呼救,两?手乱拍乱打,岸上的一双双冷漠眼睛睥睨着?,他们烧她头发,因为它的色泽太动人……这里,一直都在给儿时的她提供着?阴|湿的养分,让她学会妥协与现?实,甚至教会她市侩与冷心。
即便?这样,她还是竭力学习着?母亲的样态,用慈悲来渡化。
孩子们疯累了,吃着?吃着?便?睡着?了。
几个写作业,年龄稍大的孩子抬眼望他们,彼此会心一笑。他们最爱阿粼姊的歌声,永远是道?温煦的光芒,即便?以?后结婚生子,遇到山海一般的挫折长路,这光芒和此时的慈蔼足以?点起心火,继而?勇往直前。
程爱粼能感?受得出来,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临走时,程爱粼将?两?万令吉给了玛姬嬷嬷,让她去?治疗眼睛,那只近视的独眼每况愈下。
玛姬跺着?拐杖,“陈腐不值救援,新生才是太阳,我会打理好这里,小?羔羊,你往前走,走康庄大道?,father怜爱你,他没有给我奇迹,他把奇迹留给了你。”
程爱粼回?城后直奔银禧花园。
顶着?这张伤脸去?工作。
谢祥德瞠目结舌看着?她花花白白的药膏,“你这张脸最值钱,那十万是买你脸的!”
程爱粼举着?谢祥德递来的黑金长裙,邪媚一笑,“坐在这儿的人都西装革履是不是?”
“是啊。”
“他们情绪不自由?,得时时刻刻端着?,是不是?”
“有的是。”
“我这样的,”程爱粼指了指脸,“不端着?。你得有法子,让端着?的人不端了,自由?了,自由?是最有魅力的,会上|瘾的,上|瘾会怎么样,上|瘾就会成为送银子的财神。今儿让您看看,比脸更值钱的东西,”
程爱粼揽着?裙子往化妆间走,银禧花园内的岔路极多?,井字棋盘式的布局眼花缭乱。
她本就有些心不在焉,拐着?拐着?就进了一僻静的走廊,雕花的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烛光骤暗,阴风习习,野兽獠牙的面具绿油油。
越往里走,越是类似教堂忏悔室的黑色隔间。
一个喑哑的男人在压声咆哮,“炸,从1层炸到3层懂吗!炸!Boom!Boom!炸!都得死,太阳,太阳懂吗!The sun, sun!让他们见不到第二天?的sun!You fucking idi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