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枯骨(1 / 1)

斜阳剑 折云 261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七十一章 枯骨

熊清醒来时,看见一张充满好奇的脸杵在面前。

杨孝行眨着眼:“拜我为师就这样高兴?”

熊清喃喃道:“高兴,我简直太高兴了。”他推开杨孝行,翻身下床,“我师父呢?”

杨孝行拍拍自己胸口:“在这儿。”

熊清差点吐出一口血。

他现在还惹不起杨孝行,只有委曲求全道:“我……以前的师父呢?”

杨孝行道:“活着,废了。”

熊清在原地僵了很久,这四个字好像万千支铁箭从心头穿过。他不愿在杨孝行面前表露什么,只能勉强笑道:“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杨孝行哼了一声,好像不怎么同意。熊清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到另一间屋。薛平抬起头,疲惫不堪道:“他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

熊清挪到逍遥子床边,两手都是汗。片刻后,他回身揪住薛平衣襟怒吼:“这他娘的叫没什么大碍?!”

逍遥子静静躺着,脸色惨白,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睛。

熊清死死扼住薛平,声音都变了调:“他不能动了?连话都不能说?”

杨孝行把薛平解救下来,义正词严道:“我昨天说废了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熊清无法忍受对着这样的逍遥子,转身冲出门。

杨孝行跟出来,慢悠悠道:“黑水蛊三重天,第一重控人心魄,第二重毁人经络。我已很久没有动用过第二重。”他给熊清炫耀他焦黑的左手。

熊清狠狠揪住自己头发:“我谢谢你。”

杨孝行谦虚道:“不用谢。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学?”

有一会儿熊清觉得自己要爆了。他拼命吸气,咬牙,隔了很久才勉强开口:“我还有件事情没办完。我要去一趟外江县。”

他说着说着就去找自己的马。杨孝行叫起来:“你就把他扔我这儿?你有没有良心?”

熊清心烦意乱:“拜托你先照顾他几天,我很快回来。”

杨孝行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念道:“唐门正在追杀你。”

熊清拼尽全力压下心头一股火气:“……你帮我挡一挡。”他看杨孝行的脸色,立刻接下去,“我知道你根本没把唐门放在眼里。你弹弹手指就能把他们灭了。”

杨孝行愉快地大手一挥:“滚吧。”

离开了聒噪的杨孝行,熊清觉得四周顿时清静下来。

他独自一人策马疾奔,呜呜风声里其他事情暂时远去了。唐锲死前说过的话又回到脑海,反反复复,像一个幽魂在他耳边低声诉说。

“我说是我给你取名叫熊清……你娘是馥香阁的头牌……清荷……”

熊清狠狠打着马,心似火烧,又似冰水相浸,千般痛苦万种煎熬。他不敢再问逍遥子——逍遥子说不出话了。他几乎有点庆幸。

他也不敢顺着唐锲的话细想下去。存在于世的根基已被唐锲彻底动摇。

茫茫尘世,他本来什么都没有,只有“熊清”这个名字。

……可连唯一的这个名字都是仇人取的,带着点肮脏的羞辱的意思。

熊清迎着风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眼前的道路很快又模糊不清。

他原来叫什么?

刚刚降生人世,被爹娘抱在怀里时,他的名字是什么?

是哪两个字,哪三个字,从他爹娘口中温柔地念出来?

天地苍茫,熊清忽然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孤独。面目不清的行人从身边经过,他同这个人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关联。

只剩孤独。深入骨髓,永不消散。

外江县城。

熊清牵着马走在大街上。满街阳光,他却一片茫然。

无意间经过县衙时,他看见这个曾被逍遥子血洗的地方已恢复正常。

熊清忽然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只有扶着路边的树木慢慢蹲下。

赵婉。

他想起逍遥子在这里大开杀戒是为了赵婉。那个在大牢里被犯人欺凌至死的女人。

熊清额头抵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粗哑低沉的嚎叫。

有路人慢慢围上来,好奇地指指点点。熊清什么也不管,双手紧紧抠住树皮,喘着粗气,好像在同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僵持。

过了很久很久,熊清才咬牙站起身。他将马拴在树上,挤开围观的人群,一路走到县城牢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瞧见一个狱卒从牢中走出。

熊清迎上前,直愣愣道:“我要进去。”

那狱卒略微一惊,旋即伸手拨开他,不耐烦道:“滚开。”

熊清拔出剑:“我要进去。”

狱卒手僵在半空,上下打量一眼熊清,而后讪讪笑道:“这里是大牢,你进去做什么?”

熊清道:“我打听一个人。”

狱卒眼珠转了转,忽然向熊清身后叫道:“李老头,他要问个人,你对付一下。”说罢一溜烟跑了。

熊清回头,看见一个年老狱卒提了桶污水颤巍巍走出来,泼在门前地上。

熊清走上去,拱手。老狱卒睁着双浑浊的眼,慢吞吞道:“你要打听人?谁?”

熊清紧紧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里是不是关押过一个叫赵婉的女人?或者叫清荷?”

老狱卒瞳孔忽然收缩。

熊清心中乱跳,忙把他拉到僻静处,语无伦次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不是见过她?我能不能进牢里去看看?”

老狱卒盯着熊清:“你是赵婉什么人?”

熊清浑身都战栗起来。他双手痉挛地攥紧,张了几遍嘴,才悄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的儿子。我想来问问。”

老狱卒忽然长长出口气,浑浊的眼中甚至泛出一丝光亮:“赵婉当年的确带了一个孩子进来。只可惜——”

熊清已经跪了下来。

他抓住那老狱卒的衣摆,盯着地面颤声道:“带我进去看看。”

大牢里一片昏暗。

火光摇晃,腥臭的味道令人作呕,各种恶心的虫子满地满墙乱爬,血水摊在地上,滚圆的老鼠毫不畏惧地跑过。

熊清跟着老狱卒向前走,看见两边牢房里关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的形容枯槁木然地盯着一个地方不动;有的死死扒着牢门一声一声嘶哑地叫唤;有的浑身血迹,人事不省;有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人了。

一直走到尽头,老狱卒指着最末一间没人的牢房,沙哑地轻声道:“当年赵婉和那个孩子就被关在这里。”

熊清盯着那扇牢门。

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什么感觉都没有。

老狱卒还在絮絮叨叨地感叹:“我老头子活到现在,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这么好看的女人,却要去杀唐家老爷,唉……

那晚上,上头让把其他犯人放进这一间。我没法子。我只有把那个小孩带出来。可是他拉着门,不肯走。”

熊清恍恍惚惚地蹲下去,抓住牢门上两根冰冷的铁栅。

他用力拉了一下,拉不开。

……拉不开。

是的,他想起来了。这扇门的确拉不开。

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哭到窒息,牢门还是纹丝不动,紧紧关着乱晃的人影和一双绝望的眼睛。

那一天他没有拉开这扇门,从此以后,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再也拉不开。

“后来那小孩拿头撞这扇门,一直撞,最后晕过去了,我才把他带走。赵婉好像看见我把他拖走了,就开始唱歌,拼命地唱。

虽然她嗓子已经哑了,但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

熊清抓住铁栅低下头,眼泪安静地一滴一滴落下。

那也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后来呢。”

隔了很久,熊清才抬起头,望着老狱卒哑着嗓子道:“后来她在哪里。”

老狱卒驼着背,垂头看着他,慢慢道:“城外野地里。”

城外阳光明媚。

老狱卒引着熊清,在旷野中慢慢走。直到走到一株柳树前,老狱卒停下脚步:“我把她埋在这里。树上还有我做的记号。”

他摸索着树干上“赵婉”两个字,唏嘘不已。

熊清看着柳树前浅浅的一捧土堆,解下长剑跪下来。他呆呆地跪了很久,然后拿起剑鞘,一点点挖开土堆。

老狱卒拦住他:“她已经入土了,入土为安。”

熊清轻轻推开他,着了魔一样继续挖着土堆。尘土飞扬,他越来越迷狂。最后索性扔了剑鞘,双手拼命刨土。

黄土渐渐染上血红,他十个指尖已血肉模糊,却丝毫不觉得痛。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听见自己的喘息越来越像呜咽。

直到摸到一段冰冷的骨头。

熊清像被雷击似的停下。他愣愣地呆在原地,而后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旁边的黄土拨开。

一点一点,一具完整的白骨终于显露出来。

熊清做梦一样看着这具白骨。它静静躺着,不会动,不会说话。双眼早已变成漆黑的空洞,没有温柔的目光,什么都没有。

旷野里的风吹过。所有流逝的时间都回来了。

熊清看见白骨渐渐长出青丝,渐渐有了明亮的眼眸和上扬的嘴角。风中似乎传来轻笑和遥远的歌声。

熊清伸出手,紧紧拥抱白骨,终于痛哭失声。

白骨在他的拥抱和哭声里忽然化成粉末,随着风和阳光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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